春分祭 ——大鹏

刘雅兰

<p class="ql-block">大鹏</p><p class="ql-block">​母亲去世十年后,坟迁到了山上,安顿在一个被称做仙居园的地方。这里属于天龙山其中的一个山脉,这片墓园的开发者们的设计可谓独具匠心,竟将叠嶂起伏的各个山峰上,建造出上万座形态各异的墓地,墓地的布局是按照区域和各名称划分开的,一座座青石碑组合排列有序、层次分明又错落有致,构成了一道庄严肃穆的景观。这座气势宏伟的墓园被风水学家们誉为:背靠天龙山、脚踏汾河川的绝佳好风水和人生后花园的理想之地。母亲的墓地占据着仙居园一隅,与大家毗邻而居,静静地守候着这座肃穆、静谧的山峦······</p> <p class="ql-block">按照北方的风俗,每年春分过后一两天,我们就要上山给母亲上坟了。春二月,装点在墓地的各种植物虽呈现出了点点新绿,山里的风仍带着几分乍暖还寒的凉意和一丝伤情。母亲的墓地呈正方形,墓碑的周边镶嵌着磨砂的花岗岩石,黑色的碑面上刻着母亲名字,描金的楷书体,阳光下显得亲切而温馨。好多年里,我每次上坟,当看到母亲名字的左侧,总感觉那一块空白处似乎在静静地等候着什么、又像是轻轻地诉说着什么,我心里难免泛起一种难以言状的情愫。母亲属于短寿,六十二岁时,被一次突发性脑溢血夺去了生命。母亲刚迁了新地方那几年,比母亲年长三岁的父亲有时也跟着我们上山看望母亲。有几次祭奠完后,父亲总要用手抚摸着墓碑顶端,然后对我们说,这地方环境真好啊,再过些年,我也要接受你们的祭奠啦……父亲说这话时脸上往往带着微笑。我们都明白父亲的话有点儿言不由衷。家人也随着一笑了之。</p> <p class="ql-block">母亲生前曾不止一次唠叨过,说父亲要算是天底下最大的倒霉蛋儿了,从五七年戴上右派帽子,六二年不但没有摘帽,一直延续至文革,父亲头上又加戴了一顶更大的现行反革命的桂冠。父亲为此失去工作,断了经济收入。二十多年间,厄运不断,可谓历经磨难。但个性十足的父亲从不言败。肩负养家糊口的责任,父亲横下心来学会了木匠活,并以此为生。一干就是十年,直到一九七九年平反。</p><p class="ql-block">父亲虽说政治上倒了一辈子霉,可老天却赋予他老人家一个强健的体魄,直到八十多岁时,父亲还骑着燃油摩托车满世界狂奔,有位资深中医曾给父亲把过脉,夸父亲是八十岁的年龄三十岁的心脏,并预言父亲活过百岁不在话下。也有人引用民间的老话说,凡前半辈子栽了大跟头摔得头破血流的人,后半生指定要立起来,不是享清福就是赚个长寿。无论是那种说法,父亲的身体素质的确超乎常人!八十六岁前,父亲没跨进过医院的门槛,每年体检的各项指标都令医生感到惊讶。熟悉父亲的人一致认为父亲距离那一天还很遥远,父亲创造了一个健康的奇迹。但人生无常,那个让全家人感到自豪的奇迹,被一次意外的灾难彻底击碎了。就在父亲八十六岁那年体检时,竟被检查出了小细胞肺癌,这是一种极其凶险的症状,癌细胞能够在最短时间内转移至全身,壮硕的父亲最终没有熬过这一关,治疗仅四个月后,人就走了。父亲的去世,就像整个人突然间凭空消失一样,几乎令所有知他者感到震惊!做儿女的更是对这个事实难以接受。尽管给父亲下葬时,那只蒙着红布的骨灰盒是我恭恭敬敬捧着放入到那座双人墓穴里面的,尽管墓碑上母亲名字的左侧真真切切刻下了父亲的名字,我依然觉得这一切似乎不太真实。尤其父亲走后第一次上坟,我立在墓碑前,怔怔地望着石碑上新增加的那个名字,感觉就像是一场幻觉,更像是一场梦···</p> <p class="ql-block">直到我返回父亲生活过的房间里收拾老人家的遗物时,看到父亲写作时坐过的椅子和写字台那里空落落的,我才明白,屋子里留下的只有父亲的遗物和气息,人毕竟还是走了,去和在那边孤独等待了二十年的母亲团聚了。</p><p class="ql-block">双亲合葬那两年里,每逢看到墓碑上父亲的名字时,我仍觉得有些不适或难以接受似的,直到第三年上坟,仙居园的工作人员把墓碑上的名字重新描了一次金,那耀眼熟悉的名字再一次映入到我的眼帘时,我心里才释然了一些。我似乎悟出一个道理,名字虽是一个人的代号,时间久了,这个代号就会折射出一个人的性格和表情,我甚至相信人死去只是肉体消亡,灵魂却依然存在的说法,而灵魂似乎就像附在名字里,那一刻,父母的名字在我眼前变得鲜活立体起来了。我由衷地想起了普希金的那首著名的诗歌“我的名字”,前年我自学朗诵那段时间里,曾经朗诵过这首诗,并且得到过周边朋友们的一致肯定:我的名字对你有什么意义?它会死去,像大海拍击海堤,发出忧郁的汩汩涛声···它会在纪念册的黄页上,留下暗淡的印痕,就像用无人能懂的语言,在墓碑上刻下的花纹···写了一辈子小说的父亲,平素里极少接触诗歌,但唯独对普希金的这首诗情有独钟。记得母亲去世那些日子里,父亲诵读过这首诗,父亲虽说不会讲普通话,朗读时,浓郁的乡音里竟也带有几分抑扬顿挫的感觉,达到忘我的境界。父亲认为这首诗表达的思想内涵和意境已然达到诗歌的最高境界了。用他老人家的话说,难怪人家普希金是俄罗斯文学之父。好不简单啊!后一句是父亲常用来夸赞人的一句话。望着对面的父亲,我仿佛又听到了好多年前老人家那重口音的朗朗诵读声。或许受到感染,面对着墓碑,我情不自禁地低声吟诵起来:···我的名字对你有什么意义?它早已被忘记,在新的激烈的风浪里,它不会给你的心灵带来纯洁、温柔的回忆。但是在你孤独的时候、悲伤的日子里,请你悄悄地念一念我的名字,并且说,有人在思念我,在世间我活在一个人的心里。···可以说,那是我学习朗诵以来情感最投入、发挥最为成功的一次朗诵了,尤其在这么一个场合中朗诵,真有点儿情景交融的意境。陶醉于其中的我,恍惚间看见父亲用惊异和羡慕的眼神注视着我,问我什么时候学会朗诵了,接着夸赞我的音质纯正,遗传了母亲的基因,朗诵水平快接近专业的了。你既能写作又会朗诵,好不简单啊!父亲夸赞了我,紧接着又一个劲儿追问我什么时候开始朗诵的?说他自己怎么一点儿也不知道···我刚准备要告诉父亲,说我是两年前在手机上下载了一个“为你诵读”的软件时···才猛然反应过来,我学习朗诵是父亲走了两年后才开始的,一想到父亲永远听不到我的声音了,我顿觉鼻子一阵发酸,眼里似有泪水浸出···</p> <p class="ql-block">父亲是一个真性情中人。母亲活着那会儿,我们做儿女的有时因为忙一个星期回不去,只能用电话沟通,关心的问候家里有什么事儿,母亲接到电话往往会说,忙就别回来了,啥时有空回来提前告诉一声儿,我好准备饭。父亲则不然,接到电话就会说,家里一切正常啊,还敢有事儿,有事儿就麻烦啦,父亲说罢,随即哈哈大笑起来。</p><p class="ql-block">母亲走后,父亲虽再婚,我们也一如从前那样,经常过去探望,父亲喜欢吃甜食,每一个星期天,我们会上本地老字号为老人家精心挑选几样糕点送过去。父亲对这份孝心却之不恭,每次进门刚把东西放下,没说几句,父亲就迫不及待拆开包装,连吃两块后,咂咂嘴连说好吃啊,眼睛看着桌子上的糕点,再转眼看着我们说,这得花多少钱?让你们破费啦,然后呵呵笑了起来,父每次总要言不由衷的开几句玩笑。</p><p class="ql-block">有时候,即便家里真的有事儿,父亲也不主动和家人说。一次,我出差十多天,期间给父亲打过两次电话询问家里情况,父亲依旧是老一套,能有什么事儿,正常。第二次打电话,感觉电话那头父亲的声音似乎有些微弱,但口气还是以往那样。出来已经半个月了,差事儿也办完了。匆匆赶回去,一进家,就感觉父亲变得消瘦了,脸颊塌陷,往日深邃而明亮的眼睛显得暗淡了好多。我急忙问缘由,是不是病啦?父亲微笑着说没什么,继母解释说,父亲为了赶写手头的一部长篇小说,通宵达旦熬了十天,结果给累病了,父亲还叮嘱继母不让告诉我们。我当时真有点儿生气,可又不好发作!说熬夜就是在熬血,年轻人都不敢长期熬夜,何况这把年纪的人竟然熬夜写东西,那是要出大事儿的。父亲对于我的告诫连连称是,但转而又说出另一套理论,说古今中外的作家,哪个作家没有一种自催精神?灵感来了就得赶紧写呀,不然都黄了···</p> <p class="ql-block">那次,我真哭笑不得,好在父亲身体素质好,调养几天后又恢复了正常。其实,我心里清楚父亲内心深处的那点儿苦衷。父亲平反后,虽写了一些东西,但他老人家一直对自己的作品不怎么满意。有几次和我交谈时,、常感叹自己写了这么多年竟没有成功。并且说有两位比他年长几岁的本省老作家的作品早在六十年代不但选上了中学课本,还荣获过某文学奖,而自己却和人家远远拉开了距离,跟不上趟啦!我曾安慰过父亲,如果没有那二十多年的遭遇,父亲肯定会列入大作家的行列。不料父亲不赞同我的观点,他认为遭遇本身就是珍贵的创作素材,只能怪自己抓不住生活的实质···父亲话是这么说,而笔下却更加勤奋,几乎天天趴在写字台上写作。天道酬勤,就在父亲患病的前一年,他构思的一部长篇小说的大纲被一家大出版社看中,要求父亲抓紧写出来,可小说才写了一半,父亲就病倒了,父亲最后的心血就这么无情的付诸东流了。不得不说这件事是父亲和家人此生最大的遗憾····</p><p class="ql-block">二妹常说父亲是一个有心计的人,父亲的心计里透着一种顽皮和可爱。家人对父亲都很孝顺,时不时要给父亲买一些好的穿戴。二妹在美国,常带一些美国的T恤和名牌风衣给父亲;在北京工作的孙女,一次花两千元给爷爷购买了一双美国名牌爱步鞋,父亲喜出望外,平时舍不得穿,每逢过生日或参加什么活动才肯穿。渐渐地,家人发现,无论谁回来看望父亲,父亲指定穿谁给他的衣服。一次我和老伴回去时,父亲穿着我老伴为他买的那件羊绒毛衣,这些衣服平时是不穿的。一次孙女从北京回来为爷爷过生日,父亲必是穿着那双看上去一直是簇新的爱步鞋,二妹每次从美国回来,父亲不仅身着风衣、下身穿牛仔裤,头上还戴一顶美国西部牛仔礼帽。父亲的这一举动,很快被家人意识到了。父亲过八十岁生日那天,心直口快、聪明伶俐的二妹突然笑着问父亲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父亲从二妹的表情里似乎看出了什么,笑着回答,高兴啊!二妹立马说,高兴是肯定的,您这么做分明是一种暗示,最终要告诉儿女们,你们以后可要继续给我买啊,哈哈哈···二妹泄露了父亲的玄机,父亲先是讪讪笑了一下,紧接着,家人和父亲一块儿开怀大笑起来,父亲笑的脸色红润,夸赞二妹道,你居然能看出这一点来,好不简单啊!</p> <p class="ql-block">如今,那满堂的欢声笑语已经离我们远去了,父母亲留给家人的是一种精神,这种精神正是父母的名字和眼神,就如同蜘蛛侠的蛛网发射器,即便每次上坟完回返的途中,也能感受到身后那两双眼神目送着我们。父亲的眼神温暖有力,母亲的眼神温情绵绵···</p> <p class="ql-block">又到一年春分时,我良久地立在墓碑前,又一次轻声吟诵起“我的名字来”。我忽然感觉到,父母的名字一下子像放大了好几倍似的,像极了父母亲身前的模样,二老分明在对我说,你要不忙就来看看···我默默的回应着,浑身顿时感倒一阵松快。</p><p class="ql-block">二月的春风从谷底吹上山来,风里竟带着一种融融的暖意,之前那一丝伤情早已落入尘埃。我不由放眼向四周望去,满山的植被过早地染上了一层新绿,上坟的车陆续停泊在山下的停车场,人们手捧鲜花、拎着贡品,三五成群地朝着墓区的不同方向域拾阶而上。人越来越多了,间或还能听到人们喧闹的交谈声。原本沉寂、肃穆的墓园,倒像是一座公园似的,一下子充满了生气。望着这一切,我突然想到一个令人温馨和幸福的字眼名词------探亲。</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