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在心底的记忆

殷晴

作者：

王文汇、王鸿儒、王文湛、刘福成、王强

王晓鹏

　　那时，我大概五、六岁的模样，在家附近的巷子里玩耍，看到一个身穿补丁衣服、肩上背着大大小小的面口袋、留着山羊胡子的老头走过来。我心想：“是个‘讨吃的’吧。这个“讨吃的”直冲着我走过来，还笑眯眯地看着我，我有点害怕，忙问到：“你找谁家？”他的山羊胡子一翘，笑道：“就找你家。”我更加窘迫，却也不敢再说什么，就领着他往家走，心想：“到家了交给爸爸妈妈处理”。

快到家了，我老远就喊爸爸，爸爸走出来，看到老头儿却笑逐颜开，喊到：“大，你怎么来了？”赶上来接过老头儿身上大大小小的口袋，往家里让。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这是你爷爷，小莺，快叫爷爷”。我迟疑着，躲在妈妈身后，不住打量着这个山羊胡子的老头儿。

这是我记忆中第一次见到爷爷，但他估计见过我，不然怎么一眼就能认出？

爷爷在家住了挺长时间，我慢慢和他惯了，才开始叫“爷爷”。

爷爷来了，家里的规矩也多起来，比如饭端上来不许孩子先吃，得等大人上桌一起吃；吃饭时不许说话，不许吧咂嘴；吃饭前筷子不许插在饭里，吃饭时左胳膊不许拄在饭桌上，要把碗端起来吃；大人说话小孩子不许插嘴，大人骂小孩不许顶嘴；要早睡早起作息规律等等，规矩一大堆，让我们简直吃不消。

但爷爷也有慈祥的一面，他很会讲故事，讲“一千零一夜”，每天讲一个，吊着我们的胃口。爷爷还会背《三字经》、《女儿经》、《弟子规》、《千字文》等等，都特别好听。爸爸说爷爷解放前是私塾的先生，难怪懂得这么多，我有点佩服并渐渐喜欢上爷爷了。

爷爷没能住太久，家里还有地要种。等爷爷走的时候，我竟有点依依不舍了。

　　隔年暑假，爸爸说要领着我和弟弟回老家看爷爷，我高兴得一晚上睡不着觉，第二天早早起来收拾停当便出发了。

爷爷家在土右旗萨拉齐镇发彦生公社金家圪堵大队，得先坐火车，再坐汽车。下了汽车以为到了，没想到爸爸领着我们走啊走啊，不知穿过了多少玉米和葵花地，走得我又累又饿，简直迈不动步了，还是没到。弟弟年纪小，还能让爸爸背一会儿，而我只有后悔的份儿，早已没了一路上的兴奋。正当我累得快要哭出来了，大表哥骑着自行车来接我们，我终于得救了。

回了老家的日子却过得非常愉快。亲戚们好多呀，爷爷、大姑、二姑、三姑、四姑、二爹、三爹、堂姊妹、表姊妹数不过来。大家都把我们当成稀客，抢着往家让，拿出家里最好的东西给我们吃。第一站是公社的大姑家，大姑给做烙油饼炒鸡蛋，鸡蛋竟然给我们一人盛了一碗。把我惊讶的，心想“这农村人真是富有啊，我们炒鸡蛋总是一家人才一盘，吃不上几口就没了，他们却管饱吃。”于是就有了不想回去的念头。

及至住下来，就更舍不得回去了，亲戚一家一家轮着吃、挨着住，每天变着花样给我们做好吃的，正赶上我们平时很少吃到的玉米（当地人叫苞米）熟了，每家煮上一锅管饱吃，那个香甜呀，恨不得都带回去给妈妈、哥哥、姐姐和小朋友们一起吃。

大部分时间还是在爷爷家，爷爷家住在村里，三间旧土坯房。奶奶去世得早，爷爷和二爹他们一起住着，生活条件比大姑他们差一点，但也还不错，玉米呀、窝头呀、黄米糕呀、葵花籽呀，管饱吃。

爷爷每天继续给我们讲故事，教我们背《三字经》、《千字文》等。记得我那时应该是二、三年级，还拿着假期作业回去。我写作业时，爷爷总是非常欣慰的、疼爱地看着我，有时还给我辅导作业，教我速算法：比如从1加到100的速算法就是爷爷教我的。

爷爷有一个红色的木头盒，总是上着锁。我们这些孙子辈儿的都叫它百宝盒，爷爷高兴时会打开它，变出几块牛奶糖或几粒花生或几块点心，给我们分着吃，有时看我学习用功还会特别多奖励我几块。

　　爷爷信奉天主教，从小受过洗礼，会用阿拉伯语背诵经文。但他也不强求我们信教，只是告诉我们要信“善”，经常教导我们“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苟不教、性乃迁…”所以这几句我从小就会背 。

爷爷通今博古，文理皆精，打的一手好算盘，而且都是自学成才。更让人佩服的是，爷爷用现代电学电路原理自制粮仓防盗系统和捕鼠机，有人一开粮仓门，家里的收音机就会自动响起，妥妥一个文艺范儿的理工男。（哥哥王文湛回忆）

记得我小飞哥上高中的时候，回老家过年，做作业时碰到一道难题怎么也做不上来。爷爷问哥哥是什么题，说给他听听 ；哥哥说这道题同学们都做不了，爷爷又说“念给我听听”！那是三十晚上，爷爷背靠在铺盖卷上，头枕着俩只交叉的手掌心，翘着二郎腿，眯缝着眼睛。一会起来在一张纸上记一下，然后又回到那个姿势躺下继续思考，这样反反复复，好多次，然后照常睡觉了！那天晚上我非常好奇，因为爷爷很少用笔，用笔的时候都是在记难题，或者记一些天文地理。爷爷的知识全装在他的脑海里！第二天，爷爷把这道难题的答案告诉了哥哥！

转眼间开学了，那时我在村里上小学，村里来信都放在学校里。一天上午，老师交给我一封信，信封上面的收信人是“王瑞亭”。我非常好奇，我们家几乎每周都有一俩封大伯四姑的来信，都是写着父亲的名字。这信封上的名字却是陌生的，我以为是老师弄错了，去办公室退信，老师说“这是你爷爷的官名。”中午放学回到家里，爷爷读信给我们，原来是小飞哥的来信，信里小飞哥告诉爷爷那道难题爷爷做对了，虽然和学校教材的步骤不一样，但爷爷的答案是正确的，而且步骤还简单！小飞哥信里说“他的老师称赞爷爷”！这是我第一次知道爷爷的大名 ，也由衷的佩服爷爷聪明智慧！

爷爷对天文地理特感兴趣，他知道太阳、月亮、天王星，冥王星的运行速度等等。夏天晚饭后在外面乘凉，村里人们很爱听他讲太阳、月亮、地球等星座咋样运行的原理。

那时候每天早晨六点爷爷就开始讲天文，说地理，小孩子，迷迷糊糊哪能听进去……如果那时候知道知识能改变人生，就会好好珍惜，认认真真听爷爷讲的每一课！（堂妹王鸿儒的回忆）

　　在我的记忆里，爷爷堪称“奇人”，他头脑中庞大的知识储备让人惊叹。爷爷除了对天文地理历史有浓厚的兴趣外，在珠算方面有很高的造诣。他自己研究摸索出的珠算应用中计量单位16(16两等于1斤)的规律，使他的珠算速度又快又准，并自己命名为“飞归”，周围无人能及。

爷爷懂医术，通脉道，会针灸，研究过药理，砖块厚的四字文医书《脉诀》倒背如流，号脉也特别准，有时义务给村民问诊、看病，受到村里人的普遍尊敬。爷爷多才多艺，还会拉胡琴，解放后，还戴着孩子们排新戏。

爷爷解放前是村里的私塾先生，对汉字很有研究，在我的印象中，没有他不认识的字(包括生僻字)，收音机里的春节猜谜活动，无论猜字、猜地名或其它，猜不中的很少；爷爷口才极佳，还帮人打赢过官司，让村里人佩服不已。

爷爷有个学生去了菲律宾，小名叫“三狗蛋”，我上小学的时候，他从菲律宾回来探亲，专门来看望的爷爷，还拿来好吃的。在那个知识匮乏的年代，有个归国华侨的学生来探望，真是一件荣幸的事！那时我虽然小，也感觉到特别骄傲。（堂妹王鸿儒回忆）

爷爷很尊重有才能的人，特别崇拜毛主席，当从收音机里听到毛主席逝世的消息时，竟潸然泪下，这是我第一次看见爷爷流泪。也许他也为国家的前途和命运担忧，因为我知道爷爷很关心国家大事，具有家国情怀，他经常给我们讲这些道理。

爷爷身上所具有的责任和担当始终贯穿在他的语言和行动中，当我父亲遭遇了和他同样的命运后，他默默地承受着一切，和父亲一起把我们兄妹三人抚养成人。作为孙辈里的第一个男丁，爷爷对我倍加疼爱并寄予厚望，希望我好好读书，高考时能金榜题名，遗憾的是他没能等到我考中的好消息，这成为我心里永远的痛。（堂哥王晓鹏的回忆）

　　爷爷自己爱学习，也一直很注重孩子们的教育，每天一大清早起来就教孩子们背书、考数学题，但由于家庭贫寒，没能供二爹读书，让他帮着家里一起种地，供养我爸爸和三爹、三姑、四姑至中专或高中毕业，很不容易。二爹虽然没有正式上过学，但并不是文盲，爷爷教给他很多文化知识，对一些古代经典也是速读如流，数学速算也很不错。

爷爷吃苦耐劳，勤劳朴实。家里儿女多，负担重，奶奶在世的时候，爷爷在生产队当饲养员，四年住在饲养院，每年过大年都回不了家。到了冬天，赶上牛车给农业社往萨拉齐送糖菜，一送一冬天。每天都是走夜路，头上裹个毛毡毡，把耳朵捂住，黑夜开始走，四十多里路，早晨才到萨拉齐，回来的时候常常整个儿胡子、眉毛、脸上都是霜雪。

奶奶去世时43岁，爷爷45岁。奶奶在世的时候身体就有病，家里家外的营生大都是爷爷承担，奶奶去世后爷爷更是又当爹又当妈，做饭种地，全是爷爷一个人。

那时四姑6岁，三姑13岁，爷爷除了参加生产队的劳动外，从来不离开家门半步。我想，他是怕他没娘的孩子们进门来找不着爹，他要给孩子们娘和爹的温暖。虽然日子过得穷，但孩子们进门一喊“大＂有人答应，心里立刻就安定了，“大＂就是家，就是坚强的盾。一个四十来岁的汉子每天围着锅台转，把所有的爱倾注到儿女身上，一般人很难做得到。（大表哥刘福成的回忆）他在孩子们面前很刚强，只在背地里偷偷流泪。受的那个苦呀，三天三夜都说不完。

1960年低标准的时候，生活特别艰难，真的是缺吃少穿、没铺没盖的。三姑负责挖苦菜，每天放学后挖了苦菜把箩筐顶在头上顶回去。爷爷挑拣苦菜、把其中不能吃的杂草枯叶挑出去，用水洗了，熬上半锅苦菜汤，下上一勺米。几个月就靠这度日，天长日久洗苦菜的水都把院子染绿了。就这样爷爷也要让儿女们上学，教导孩子们厚道做人，不爱便宜。他经常告诫孩子们不许去偷，那会儿人们说“低标准瓜菜代，谁不偷谁带害！”，爷爷却说“我们有上帝看顾的了，饿不死，苦就苦吧，难就难吧，咬咬牙也就过来了。”

爷爷为人正派，品行端正，有信仰。有一次有个平时不守本分的女人去爷爷家串门，爷爷当时没好意思说她；第二天她又去了，爷爷就对她说，你去女人家串门，不要来我这儿，再不要来了。

记忆中的爷爷是最优秀尽职的，既是严厉的父亲，又是慈爱的母亲，十几年如一日，一个人在那个阴暗低矮的小房房里守护着他的儿女们。（表弟王强记录三姑的回忆）

小时候寒暑假，爸爸总是隔两年就轮流领着我们姊妹回老家看望爷爷。后来就去的少了，上了高中更是忙得顾不上回去，但心里总是牵着这根线。别人问起我的老家时总会骄傲的告诉他们“萨拉齐”，仿佛那是个什么大城市似的。

高二的时候，我正在外地读书，爸爸突然来信告诉我爷爷去世了，我心里咯噔一下，感觉无所适从。接下来爸爸说：“你学习忙，爷爷的葬礼就不用去了，爷爷信奉天主教，丧事很简单，他一直告诫我们活着的时候好好孝敬比死了操办、祭奠强百倍。”我默默地回忆着爷爷的音容笑貌，不觉得他已逝去。我想爷爷一生善良，现在一定上了天堂，快乐地生活并时时关注着他的儿孙们吧。

人的肉体去了，精神是不灭的。我们儿孙每个人一生的思想、行动，都不同程度受到爷爷的影响，使我们在相当长社会风气不良的时期都能保持忠厚善良、忠耿正直、守职尽责，为人所称道。这是我们宝贵的精神财富，胜过万贯家财。（哥哥王文湛撰写）

逢年过节我们也不一定去上坟、烧纸，也不是时时想起爷爷，但我知道爷爷在天上，也始终在我们心底。他给予我们的精神流淌在血脉里，将一代一代地传承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