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大木打来电话,说是要回家了,他想家。</p><p class="ql-block"> 回就回吧,回来咱俩坐坐。我告诉大木。二十多年了,大木在外地工作,见一面确实不容易。刚工作时候彼此还有一两封书信交流,后来都疲于生活,慢慢没了联系,这次由他在老家的弟弟打听了我的电话,刚开始是普通话,而我说的是家乡话,他也慢慢转成了西府方言,似乎有些陌生,但我还是从声音听出了大木。我和大木中学同学,同级不同班,但交往也不少。</p><p class="ql-block"> 这次大木来电话,说他上高中时就住校了,所以一生在家里住的少,人生到了知天命的时候,对家有了特别的眷恋,每每想起二十年前的家乡,心里就颤动不已,夜里一个人坐到床上,痴呆般到天明,家人认为他病了,拉他去医院。他告诉老婆孩子,他想老娘,想丰收的麦田,想看看村里的大人小孩。老婆孩子不愿回来,他们的家在城里,城市是他们的家,大木在这个城市已生活了近三十年,他应该属于这个城市。大木却不这么认为,他的家在黄土高坡的乡下,老婆三十年厨房劳作总比不上吃了二十年的老娘的手擀面,这是娘胎里带出来的,只有老娘做的饭才能让自己吃饱。大木回家坚决,家人反对坚决,双方相持了一段时间,恰好老娘生病住院了,大木以充足的理由说服了家人,前提是老娘病好了就返回。</p><p class="ql-block"> 大木回到家的时候,老娘已经病愈出院,正在提水浇家门前的菜地。大木叫一声娘,夺下水桶,将老娘搀回屋内。</p><p class="ql-block"> 大木的心一直恍恍的,他机械般环视自己的家。土瓦房被弟弟拆了,混凝土的墙面让他目眩,高高的不敢仰视,墙根瓦罐里几株小花茁壮地开放,窗前的石榴树高高地挑着几个硕大的果实。上台阶,坐沙发,头脑是空白的,眼泪不自觉流了出来。回到了魂牵梦绕的家,在父亲的遗像前焚香点纸钱后,坐到母亲的炕头上,他的心才静了下来。母亲的土炕依然干净整洁,抚摸老式的枕头,他清楚了,这就是自己的家,终于回家了。和母亲对望,胸口的拥堵挡住了言语,好久,母亲才说,累了吧,歇歇。终于,忍不住,拉着母亲的手,哽咽了。</p><p class="ql-block"> 母亲去做饭,大木没有出去,躺在土炕上,嗅着记忆中的味道,童年和青年时期的片段,在头脑中飞过,孩童般欣喜和羞赫,头埋在枕头下面,脸紧贴床单,心跳敲打着炕面,只有闹钟的滴答声愈来愈响亮。</p><p class="ql-block"> 拜会完亲戚乡邻,大木才彻底放松了下来,才真正有时间端祥老了的母亲,白发已经稀疏,和面擀面的手臂失去了力量,听力和视力明显不行了。大木很担心,不愿让母亲的身影离开自己的视线。</p><p class="ql-block"> 大木伺弄门前的菜地,叔伯姨婶便会围了上来。菜地不足十个平方,菜的品种却不少,茄子一行豇豆角一行,西红柿和黄瓜已有果实成熟,叶菜嫩嫩,线椒串串,墙角的南瓜长的疯狂。农村人家家有菜地,自家吃不了会送给左邻右舍,种子、幼苗也是互相赠送。他们和母亲一样,熟悉每种蔬菜的生长特性,精细地务弄,犹如对婴儿的呵护,生活也就在门前的菜地里流过。尽管没有超市的蔬菜好看,但乡邻们告诉大木,种菜丰富了留守老人们的生活,是老人一生节俭清淡生活的延续。大木终于明白,在城市的小巷,那些提着菜蓝子叫买的老人,他们如母亲一般,用劳动充实自己的生活,努力着自己养活自己,不愿意过多成为儿孙的累赘。</p><p class="ql-block"> 只有记忆中家乡的集市,大木感觉变化不大。上中学就在镇上,吃饭时候可以去镇上闲转,因此大木对赶集记忆犹新。大木在集市上游荡,每个小摊都看的认真,村民自产的果蔬、小贩的生活用品,他都一一念叨。摆摊的人们,都如父兄一般感到亲切,有认识大木的,便会送给大木果子和蔬菜,大木一阵推辞,但在一句“是自己产的”话语中塞给大木。带着泥土的蔬菜,简单直接的话语,人流中招呼问候,都成了大木赶集的享受。只要是集市日,大木都会去,只为更多听几句乡音,只为多见到一件认识的家乡物品,如果能遇到一位同学故旧,大木就会回味好几天。</p><p class="ql-block"> 既然去赶集,凉皮摊是大木必去的。家里人把凉皮叫面皮,小时候夏收完毕就到了三伏天,母亲都会蒸面皮。刚产的新小麦磨面,母亲在祖传的瓷盆中把面和成团,面团再放在清水中反复揉挤,直到面粉中的淀粉全都溶到水中,淀粉水经过一夜的沉淀除去上面的清水,下面的淀粉糊就可以蒸面皮了。小时候大木蹲在灶房的门槛上看母亲将一勺淀粉糊均匀地摊倒在布箩上,放到大锅上蒸,几分钟蒸好后又换一张,这是大木最高兴的时候,蒸好的面皮从布箩上揭下来,晶莹剔透,柔软筋道,一张张摞起来,酸辣凉爽的面皮成了大木幼年时最美的记忆。现在大木坐到集市的面皮摊前,仿佛又回到了年少的时候。吃了几回,大木认识了卖面皮的,大木问,城里的面皮每份四元,咱们这里一份三元?摊主轻笑,小麦是自己的,有利润就行,小镇上都是自己人,卖贵了不行。</p><p class="ql-block"> 小镇上另一个让大木念念不忘的美食,便是大肉泡。大木不会象许多在外的游子一样把特色鲜明的豆花泡馍作为美食记忆,小时候家穷,没吃过豆花泡馍。记忆深刻的,是父亲带他吃过一回大肉泡。于是大木找到街东头的大肉泡馍馆,慢慢地踱进去,煮肉的香味便钻进了鼻孔。久违的大老碗端了上来,热气氤氲,与香味一块扑面而来。锅盔馍片薄而匀,与大肉片混在一起,肉汤的红油一圈圈浮在上面,白的豆腐,粗的粉条,在香菜叶的点缀下口水便在舌下涌动。大木夹起一块馍片,细细地品尝,筋道而不酥软;再尝一片大肉,烂而不腻,很有嚼劲;喝一口汤,滑溜滋润;咂一下舌,拨动一块豆腐。于是大木便埋下头,不再理会老板的热情,风卷残云般,大口进食。当额头布满细密的汗珠时,只剩半碗汤了。他抬起头,舔着嘴角的油滴,望着老板满足的笑了。端起老碗,嘴唇放在碗边,吹开肉汤上的油滴,小口轻啜。半碗汤下肚,擦拭嘴角,身子便斜靠在了椅背上,展开双腿,取根牙签,开始了与食客们的交流。</p><p class="ql-block"> 家里最让大木感兴趣的,便是小侄女。兄弟两口大多时候在外打工,刚上小学的小侄女便与母亲生活。大木刚回家的时候,小侄女好奇的扒门观看,大木叫了一下,小侄女便怯怯地走到大木身旁,很快又跑到一边。晚上睡觉,小侄女和母亲睡在一起,大木在隔壁住下。一会儿,大木就听到了小时候母亲常念的歌谣,现在则是母亲教给小侄女,母亲教一遍,小侄女学一遍,就象大木小时候听着母亲的歌谣进入梦乡。大木记起了母亲教过的歌谣,记起了母亲反复讲述的传说。每天晚上,大木都能听到小侄女重复母亲的歌谣,于是大木便给小侄女讲童话故事,小侄女听得入神,讲完一个,小侄女要求听下一个,几天来,大木竟不知道再讲什么。大木便买了几本拼音版故事书,一字一句讲给小侄女;大木教小侄女背唐诗,小侄女学的认真,几天后便能站在门前的台阶上向玩伴们一首一首背颂唐诗或讲故事了。大木发现,兴趣真是最好的老师,小侄女一有空就拿起书念叨,并要大木指正有没有念错的地方。晚上小侄女也不和母亲一起睡了,挤到大木的床上,或者大木读小侄女听,或者小侄女讲述大木纠正错误或遗漏,小侄女认真,非要一字不差,尽管大木呵欠连连,但小侄女却兴致高昂。大木带小侄女进城,孩子第一个要求便去了书店,一摞书,便完成了侄女进城的主要目的。大木感慨,自己的儿子小时候图书玩具一大堆,学习却差强人意,小侄女没有故事书没有父母陪伴,记忆力和理解能力却很出众。</p><p class="ql-block"> 回家还不到一月,妻子要大木回去,单位也需要大木。大木呆呆躺在床上,天花板上一块脱落盯了大半天,转过有些发僵的身子,视线落到了母亲使用的老旧的枕头上,大木记得,枕头上的刺绣是母亲年轻时亲手绣的。那时候母亲手巧,有出嫁的姑娘求来,母亲彻夜加班赶做嫁妆;端午节前,母亲都会用棉絮、缝衣服的边角料,加上彩色塑料布,缝制香包,用各色染料染色,一个个精巧的花鸟虫鱼在母亲的手中活灵活现,母亲就是用针尖供大木上高中上大学走向远方。大木记得,自已结婚时母亲准备好的绣花枕头,自己和新婚的妻子一次也没有使用便留在老家了。在老式柜子里,大木见到了母亲留给自己的一对旧式绣花枕,绣花枕下边,是母亲多年前亲手织的土布床单。泪水滴湿了母亲的绣花枕头,那绣在枕头上的石榴因大木的泪水更加红艳。</p><p class="ql-block"> 终于,大木在母亲的劝慰声中回到了千里之外自己的家。</p><p class="ql-block"> 一个初冬中午,我开车路过大木家附近,远远看见大木的母亲在白花花的阳光下缓缓行走,一缕白发随风飘起。发现有车辆过来,老人木然地在路边让道。我放下车窗看着老人,老人并没有看我,皴裂的手中拿着一把青菜,黑红的脸上没有表情。我飞快地逃离了老人,在空无一人的田埂上拨通了大木的电话,告诉他我看到了他的母亲,大木只说了一句“好么……”便哽咽无声了,许久再没有了声音,我挂断了电话,长抒一口气,任田野的风吹散我的思绪。</p><p class="ql-block"> 我从手机中删掉了大木的电话。</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