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并非因为爱情

伍旭东

这是一个与爱情有关的故事，却是一个与爱情无关的话题。每一段青涩的记忆里，珍藏的是对纯真年代的怀念…… ——题记 　　1980年深秋，刚满18岁的我随连队无线通信电台，从驻地重庆赴河南洛阳担负通信值班任务。一行共6人，除了台长和技师2名干部，还有我和另外3名战士。 电台开设在龙门石窟附近某军队科研所一栋二层小楼上。营房极破旧，四面透风。一楼是科研所的卫生队，二楼除了我们，还住着一位姓侯的女老师一家。 侯老师50岁上下，梳着两条辫子。她有3个孩子，两女一男。长女已经结婚生子，很少回家。二女儿在读初中，小儿子在读小学，每天背着书包进进出出。 我们与侯老师一家交往极少，后来听说侯老师曾当过“右派分子”，去年刚被平反，分配到这个科研所子弟小学教书。　　在那个年代，作为军人，对于摘帽“右派”这样的身份是极其敏感的。从此，我们与侯老师一家更是形同陌路。 我所在的通信电台的“前辈”们（1979年摄）—————————————————— 　　事情的转机，源于一次“违纪事件”。 这栋楼后面，是块新开垦的菜地，地里除了种有白菜、萝卜，还有一小片红薯。 寒风乍起，树叶枯黄，在几近枯死的红薯藤下面，隆起一个个小土丘。对于当时极度饥饿的我们这群年轻兵娃来说，这些小土丘里无疑埋藏着巨大的诱惑。 这天晚上，我们终于对小土丘下手了，几个人手忙脚乱地刨出几个拳头大小的红薯，揣回宿舍悄悄丢进煤炉里。 可是，没等红薯烤熟，事情便败露了。 我们正惶恐不安地等候领导处理，却见侯老师急匆匆进了台长杨勇的房间，后面跟着她的二女儿小萍，手里端着一脸盆红薯。接着，里面传来侯老师的声音—— “首长，这些孩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扛不住饿。俺这红薯反正是自己家种的，吃几个没啥，你就不要为难他们了。以后孩子们饿了，尽管来家里吃！” 这时，我们才知道，原来菜地是侯老师家的。更没想到，候老师会“不计前嫌”，主动来帮我们求情。从那以后，我们对侯老师一家亲近了许多。没事的时候，经常去侯老师家帮个忙。 侯老师也把我们当作自家孩子，谁有个头痛脑热的，马上过来嘘寒问暖，来时还会端上一碗热腾腾的鸡蛋面。 龙门离洛阳市区有几十里地，买煤买粮这些事儿都得去市里办，侯老师丈夫又在外地工作，她一个弱女子确实力不从心。于是，我们便把买煤买粮承包了下来。 记得有一次，我和同年入伍的战友周绍发一起，帮侯老师在城里买了200块蜂窝煤。因班车（其实就是解放牌大卡车）中途抛锚，我俩迎着刺骨的寒风，在路边等了5个多小时。回去的时候，整个脸被冻僵了。　　侯老师心疼不已，急忙打来热水，拧上热毛巾，小心翼翼地帮我们敷在脸上。那一刻，我觉得侯老师就像是我的母亲。 看看我当年的工作照帅不帅（1980、1981）—————————————————— 　　侯老师家有口大箱子，里面装的全是书，有古典名著，也有当代小说。 我那时高中刚毕业就入伍，对书有一种特殊的感情，于是经常去侯老师家借书。 可是，白天值班没时间读书，晚上宿舍熄灯又比较早，我常常为此烦恼。后来，侯老师送给我一个手电筒，黄铜外壳，通体锃亮，看样子很有些年头了，有点像老古董。　　借着这个电筒，半年时间里，我读完了《金光大道》《艳阳天》《暴风骤雨》《红旗谱》《新儿女英雄传》等十几本当时比较流行的小说。 同年入伍的战友合影（1981年摄，左为田百伟） 同年入伍来到山城重庆的战友（1981年摄）自左往右为孙怀光、田百伟、伍旭东、周绍发—————————————————— 　　不知不觉间，春节已经临近，我们该返回部队了。这天晚上，我去侯老师家还书，她像往常那样拉我坐下聊天，二女儿小萍静静地坐在一旁写作业。 聊着聊着，侯老师突然转移了话题：“小伍，俺看你这孩子喜欢读书，将来肯定会有大出息。如果你不嫌弃，俺就做个主把小萍许给你，到时你带回湖南老家去吧。” 这话把我吓了一大跳。要知道，在那个年代，部队的群众纪律是极严的，明文规定严禁战士在驻地找对象。何况我是在外执行任务，这样莫名其妙地带个姑娘回去，性质就更严重了。 再说，我那时才18岁，小萍可能还不到15岁，我们之间从未说过话，甚至都从未相互对视过，哪有什么感情可言？ 尽管有点埋怨侯老师乱点鸳鸯谱，但我知道这毕竟是老人的一片好心，不能伤了她。于是，我赶紧在脑海里措词。 “湖南吃米，河南吃面；湖南吃辣，河南吃咸，我怕小萍生活不习惯。” “没事，时间长了就习惯了。” “湖南跟河南隔得天远地远，只怕以后小萍回个娘家都不容易。” “只要你对俺妮子好，俺在哪儿都放心，有时间俺去看你们……” 实在没辙了，我只好说，这事得跟家里商量商量，征求一下老人的意见。侯老师顿时面露喜色，连忙说：“对着呢！对着呢！” 说完，她从相册里找出一张小萍的照片，小心翼翼地用纸包好，然后郑重其事地递给我，叮嘱一定要寄回去给我父母看看。　　作为交换，侯老师向我也要了一幅照片。那是我刚入伍时，在连队附近一片竹林里拍的。 同吃一锅饭，同扛一杆旗，亲密无间的连队战友相聚在一起（1983年摄）—————————————————— 　　离开洛阳那天，侯老师提着个鼓鼓囊囊的布兜，气喘吁吁地赶来送行。她一边用手抹着眼泪，一边从布兜里掏出煮熟的鸡蛋，使劲往我们几个战士怀里塞。 车启动了，侯老师站在路旁，不停地向我们挥手，目送我们渐渐远去。 见此情景，杨台长满脸疑惑地扫了我们几个战士一眼，半开玩笑地说：“这老太太是不是看上我们哪个小伙子了？” 我心里一惊，头上直冒冷汗，心想，难道台长神机妙算，知道这事儿了？ 都说做贼心虚，我这还没做贼，心早就虚了。一回到部队，我主动向连队指导员坦白了事情经过。　　鉴于我态度较好，且没有造成严重后果，指导员只是对我进行了严肃批评，没有公开处理。不过，他要求我快刀斩乱麻，赶紧作个了断。 当年就是将这张照片送给了候老师（1980年摄）—————————————————— 　　大约过了半个月，我给侯老师写了封信，说此事已跟家里商量过，父母考虑南北差异不同意，云云。随信退回了小萍的照片。寄信前，我向指导员作了汇报。 此后，侯老师先后3次给我写信，每封信都写得很长，文字情真意切。可是，我却未回过只言片语。 当时，我颇为自己的“决绝”和“冷静”而得意。后来才慢慢意识到，其实这所谓的“决绝”和“冷静”，恰恰证明了自己的冷漠和自私。 按时间推算，侯老师早已进入了耄耋之年，不知她还在不在人世。如果老人健在的话，我多想见她一面，为当年对她的伤害道歉，当面说一声“对不起！”　　尽管，这忏悔迟到了40多年…… 青春，是生命的一段过往，青涩是她的底色，春天是她的标签。青春无所谓长短，等到秋风起，秋叶落成堆，随青春一起枯萎不后悔。埋进岁月里的是青春的根，留在记忆里的是青春的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