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真有来世，就让我变成一只小鸟吧

向楠的世界

1 认识小云是在医院。 彼时我是住院病人，而她是同屋患者的保姆。 小云操一口生硬的普通话，好像舌头不会打弯儿似的。她说老家是云南的，年轻时嫁到了此地。 小云其实不小了，50出头。不过她长得小巧玲珑，一张圆圆的娃娃脸，一对深深的眼窝，颇有异族样貌。 小云是住家保姆，跟着老人到医院来陪护的。 作为保姆，小云不能打100分也能打99了。 因疫情原因医院限制探视，老人的护理全部交给了小云。她给老人擦洗，换衣，打饭，用轮椅推着老人楼上楼下跑，做CT，做彩超。对老人的耐心细致，甚至超过了很多做儿女的。 在新闻中看多了缺少责任心的保姆，能少干活就少干活，虐待老人的事也并不鲜见。我就问小云何以如此有耐心，又不怕辛苦。她说如果怕辛苦可以不找这活儿，既然已经干了，就要对得起主人给的钱。“我们干的就是良心活。” 小云说她照顾过好几位老人了，有两位都是她送走的。假如我需要保姆的话，千万不要去小家政公司，一定要到大的正规家政公司，那里的保姆都经过培训。         小云的性格很开朗，我比她岁数大，她一口一个大姐的叫我。在这只有三个人的封闭空间里，我们相处甚欢，她对我无话不说。        不过我那时候并没有想过要把她当成我某篇文章的主角。         想写出小云的事儿，是源于她与另外一位保姆的聊天。 那天，对面房间的一位保姆来找小云玩儿。都是做保姆的，也相处了一段时间，所以她俩很有共同语言。 我躺在床上输液无处可躲，只能被动地听着她俩聊天儿。 从头到尾，那位保姆都是在控诉自己的主人。她的主人已住院半个月了，从没有管过她一顿饭。每顿饭只让买一个菜，一个馒头。吃剩下的才给她吃。 “我又不是她家的狗！”保姆愤愤不平。 小云对我说，这半个月，保姆一天三顿都吃煮白菜，饿得都快走不动道了。 小云劝她辞职。万一病倒了，挣的钱还不够住院看病的。 两个人对着叹息。小云低下头说：“没办法，咱们都是伺候人的，人家从心里就看不起咱们。” 她的神情和语气都有深深的哀伤，我鼻子一酸，差点儿掉下泪来。 小云很快就打起了精神，拿我当教具，教那保姆如何给卧床病人翻身、叩背。一招一式相当标准。 保姆走后，我忽然就对小云起了好奇。既然这行那么让人看不起，她又为何要当保姆呢？         “唉——”小云深深叹了口气，“大姐，我是被逼无奈呀。” 2 小云生在云南的大山里，家里众多兄弟姐妹，读书到小学毕业就不得不下地干活了。 其实在当地她家的条件应该算好的，父亲在乡里工作，主管全乡的电力。但父亲是个廉洁自律的人，在职时没给自家一个孩子安排工作，更没受过一分钱贿赂，所以在当地德高望重。80岁去世时，人们都来吊唁，家里摆了70桌席。 年轻时的小云也是个浪漫的姑娘，一心想走出大山，看看外面的世界。 他们当地人管武警叫“老猫”，管解放军叫“老解”，她就认识了驻军的一个“老解”。 老解是个排长，长得高大帅气。自由恋爱的二人感情很深。可就在他要带小云回乡探亲时，小云才知他四川的家也在山区，连汽车都不通。 小云没了勇气。她在山里住怕了，不想从一座山再走进另一座更深的山。 那时，小云有几个姐妹嫁来了此地，其中也包括她的姐姐和堂姐，日子过得都很滋润。小云动了心，22岁那年，经人介绍嫁给了此地一个小伙子。 小云做梦也想不到，这一步迈出大山，却跌进了万丈深渊。她遭遇了家暴。丈夫稍不如意就会殴打她。打的最狠的一次，一个巴掌扇过去，她的头就扭转了九十度，脸朝向了肩膀。 就算脖子歪成了这样，他都不肯送小云去医院。她的脖子歪了好长一段日子，才慢慢缓过来。 在遭遇多年家暴后，小云终于在绝望中吞下了安眠药。被救活后，她向法院提出了离婚。 小云有医院的证明，而且她的舅舅就是一名律师，只要离了婚，她就可以过正常日子了。可偏偏此时女儿怀了孕，得知父母要离婚，拼命拍打着肚子哭得昏天黑地。 “当妈的看着心痛呀，怕女儿动了胎气呀。” 小云咬咬牙，到法院撤了诉。虽然没有离婚，可从此就离开了那个令她恐惧的男人。从那时起已经六年没回过家。 无家可归的小云，干别的工作岁数大了，只好去家政公司应聘。当保姆好歹有住的地方。 之前她在几家公司食堂做过饭，所以会炒菜。这是当保姆最起码的条件。但那时候没受过正规培训，只能去小家政公司应聘。 小云去的第一家，是照顾一位患有帕金森的老人。 那家是个土豪，住着三层楼房。虽然谈好的条件是只负责照顾老人，但第一顿饭，总得请全家人品尝一下她的手艺，也当是考试了。所以她把楼上楼下八九口人都请到了餐桌前。 那顿饭，大家都交口称赞她的好手艺。小云顺利过关。可没想到，从那之后，一天三顿饭全家人都跑来吃。 小云心想，你们请我来照顾老人，可现在全家人都来吃饭，跟当初谈的不一样啊。 小云不好意思开口，就一直忍着，心想他们总会醒悟的。没想到一忍忍了八个月。她本来在工地上就患上了腰间盘突出，八个人的饭几乎把她累倒。赶上过春节，小云就回了云南。主人几次三番打电话请，她都借口要给女儿带孩子没去了。 再回此地后，小云去了一个正规家政公司接受正规培训。然后被公司派到了一位老爷子家里。 小云原本也是抱着低人一等的心态去的，一个做保姆的，主人能给你个笑脸就不错了。没想到她就此过上了一段阳光灿烂的日子。 那家的老爷子年已八旬，刚刚失去了老伴儿，每日生活在痛苦里。三个儿女都孝顺，希望家里有个人能帮忙照顾老爷子。 大儿子对小云说，我们三个兄弟姐妹，除了妹妹比你小，以后你就是老三，我们当兄妹相处。 每天吃完晚饭，老爷子都会说：“我这儿没事儿了，你赶紧换衣服，下楼跟大嫂跳舞吧。” 大嫂是社区的舞蹈教练。小云跟着她学会了跳交谊舞。 不跳舞的时候，老爷子还会主动到棋牌室占个座位，让小云去打麻将解闷儿。 只要几个儿女回家，都让小云去休息，他们挽起袖子一齐做家务。 小云还跟着他们参加旅行团，到外地去旅行过一星期。 那时小云在社区里也是名人，都知道她是老白家的保姆，干活实在人也好。 人家把小云当亲人，小云也知恩图报，变着花样为老爷子调剂伙食，把一个家打理的清爽干净，老爷子也精神焕发。 可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这样的好日子持续了四年，老爷子突然在一个早晨走了。 得知老爷子去世了，小区里立马有好几家打来电话，请小云去当保姆，可办完丧事后，她当天就提着箱子离开了。 她不想再待在那个伤心之地了。精心照顾了四年的老人走了，她心痛啊。 小云给我看手机，说直到今天他们三兄妹还经常在微信跟她打招呼问好，让她有事儿说话，“别忘了我们是兄妹。” 3 小云再去的这家，全家父母儿女都是军人，待她也特别友善。 这家老爷子得的是癌症，小云主要负责照顾他。但不到一年，正赶上过春节，小云必须要回云南，说如果等不到我，你们就再请别的人。公司也可以派人接替。但全家人谁都不要，坚持要等她回来。 可春节还没过完，老爷子就去世了。 “看那个老爷子我就知道什么叫军人，真有骨气！真坚强！” 老爷子也对小云好，每次买水果总让小云多买几样，让小云挑喜欢的买。吃饭也请小云一起坐在桌前，从不拿她当保姆看。 再后来小云就来到了现在这家。 当时她去公司是准备见一个新客户的，但过了约定时间客户没来。经纪人就把她介绍给了这一家。 在她之前，这家人已面试了四个保姆。或许与她有缘吧，很简短的面试之后就录用了她。 小云说自己是个幸运的人，除了那第一家人之外，总是遇到善良人家。这家的老人儿子也都对她特别好。“你看吃饭时，阿姨总让我多吃菜。不会像对面那个老太太那样克扣保姆。” 见小云对目前状态还算满意，我也松了口气。 “中国现在步入老龄社会，需要大量家政人员，你不用担心失业的。” 小云给我看手机里的招聘信息，满屏都是找保姆的，个个急三火四的口气，“急岗！”“急岗！”开出的价位都很高。我说看得我都想应聘去了。 小云笑了，说自己再年轻一些就好了，有文化，就能当金牌保姆，挣更多的钱。 清明节过后的一天，我早晨刚进病房，小云就坐到我床头，激动地给我看手机，说大姐我开工资了。 我看了一眼，“嚯，这么多钱呀！” 小云一笔笔给我算账，平时应该多少钱，节假日应该多少钱，陪床应该多少钱。老人的儿子体谅她辛苦，在多出的工资上每天再多20块钱，加上清明节的双倍工资，小云一下拿到了很大一笔钱。 看着小云两眼放光，我也替她高兴。叮嘱她不要告诉任何人，赶紧到银行存个定期。以前小云不懂得存钱要用密码，老公找到存折把里面的钱取得一分不剩。后来是女儿告诉她要存成银行卡。 我让她以后发工资都存起来，等哪天做不动了，看病养老全指着这些钱呢。 因为这笔钱，小云说头天夜里兴奋得一夜没睡。“你看我这点儿出息。” 我问她，以后老了做不动了怎么办？她的户口在此地，虽有“新农合”，却没养老保险，村里的社保很低，只有几百块。 小云说还回云南去，回到那个四季如春，满山鲜花，到处飘荡着歌声的地方。 “这个季节，漫山遍野的马樱花，红艳艳的漂亮极了。” 提到家乡，小云的眼里立刻溢出了光彩。 年轻时一心想走出大山，可现在大山却成了她最温暖的港湾。那里有她的姐妹，还有高堂老母。 提到母亲，我们都变成了孩子。她说经常会给母亲寄钱寄东西。母亲每次都在电话里让她不要买东西，不要寄钱。但母亲心里肯定是高兴的。         我打开手机，给她看我给老妈买的床边扶手，说这个很方便老年人上下床。她当即让我帮她也买一个。 在填写收货地址时，她告诉我是云南红河哈尼族彝族自治州。 我随口问了一句，你们那儿应该有很多少数民族吧？ “是呀，我就是彝族人。” “啊！真的呀？”这实在太出乎我意料了。关于彝族，我知道的就是电影《阿诗玛》，“马铃儿响来玉鸟唱，我陪阿诗玛回家乡”。杨丽坤扮演的美丽的彝族姑娘阿诗玛，是深深刻印在观众心上的银幕经典。没想到，此刻我身边就坐着一位彝族姑娘。 她那异族长相，就此找到了出处。 我说彝族人都能歌善舞的，你也唱一首歌吧。 小云没半分扭捏，想了想说：“我唱一首《思念》吧。”就开口唱起来。 “阿托撒罗力咿，哈尼扎罗咧，啊哈尼扎罗咧，阿托撒罗力咿，扎罗力——” 小云用的是彝族语，我一句都听不懂，只觉得曲调哀伤悠长，再联想到她的经历，我听得流出了眼泪。 唱完了，小云又给我翻译歌词，“亲爱的，你在哪里呀？我在这里呀……” 歌名叫《思念》，那么小云在思念谁呢？是那位高高帅帅的老解吗？ 小云看着我，神情哀哀地说，别人都希望有下一世，说早死早托生，她不想有来世。 “做人太苦了，我受够了，不想再重来一次了。” “那就不做人，做一个什么动物好了。”我不知该怎么安慰她。 “假如真有来世，就让我变成一只小鸟吧！可以快乐自由地飞翔。变成一朵花也行，美丽地开放，让人们都来观赏。” 她双手托腮，眉目含笑，仿佛一朵绽放的花。 我又让小云唱了一遍《思念》，特意用手机录了下来。 我出院那天，小云送了我很远，感谢我让她度过了一段快乐的时光，叮嘱我有机会一定去她的家乡看看。 现在，我手机里仍存着小云唱的歌，每当想起她时，我就会听一听。 “阿托撒罗力咿，哈尼扎罗咧，啊哈尼扎罗咧，阿托撒罗力咿，扎罗力——” 亲爱的，你在哪里呀？我在这里呀。 小云的歌声在我房间回荡，音色干净又质朴，可她的思念与忧伤，我真的听懂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