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兵贺兆瑞八十五岁了,他在沙塘川甘二村生活了一辈子。七十年前,当那场战争的硝烟散去后,贺兆瑞重新回到脚下的这片土地,成为一个普通的农民。而多少年来,劳作之余,茶余饭后,他的眼前总得呈现出血与火的战场,呈现出炮火连天的临津江和高旺山。 1950年6月朝鲜战争爆发,10月,中国人民志愿军赴朝作战,拉开了抗美援朝的序幕。1951年5月,正在上学的十五岁的贺兆瑞,响应国家征兵号召到县武装部报名参军。<br> 初时,贺兆瑞在骑兵一营通讯班里当通讯员,骑马往柏木峡、湟中公园、南门峡(当时属大通县)等地给剿匪部队送信,每次都能顺利完成任务,为此王营长夸赞道:“这娃,岁数这么小,跑得这么快!”<br> 在此期间,贺兆瑞跟随王营长到互助北山后,参加了围剿鲁国佐、鲁顺德残余匪徒的战斗。那天部队摸到匪巢附近,隐蔽在一道山梁后面,先以迫击炮轰击,然后发起冲锋,打死打伤匪徒多人,余匪逃遁进入密林。 <br> 一个多月后,驻青一军一师二团炮兵营派人到互助选拔新兵,因贺兆瑞在各方面的良好表现,被部队正式录用为解放军战士,到西宁乐家湾接受山炮训练。<br> 1952年3月,贺兆瑞随部队到达兰州,然后又乘汽车、火车到达吉林省通化县,来到鸭绿江边。当时由于行动保密,战士们不知道为啥来到这里,还以为是来拉炮弹的。学习了一个星期后,部队跨过鸭绿江,通过杨德车站到了一处不知名的山林里,营长这才宣布部队已加入中国人民志愿军,建制上归六十四军指挥,军长曾思玉,政委王昭。于是战士们摘下帽子上的红五星,换上志愿军胸章,进行短时间的学习训练后,开始往南开拔。由于敌机不分昼夜在空中盘旋轰炸,部队只能利用夜晚行军,汽车不能开灯,摸索着向前行进,这样走了两三天,又步行两天到达三八线附近,这里离上甘岭有一百多公里。 部队到达后,在临津江以西马良山、高旺山一带进行防御,当时马良山已被志愿军攻占,但高旺山却还控制在英联邦军队第一师和美国军队骑兵第一师一部手中,敌人每天平均以一至两个团的兵力实施进攻,双方反复争夺高地。鉴于敌人强大的地空火力,部队连夜挖掘坑道,将一座山头打通,敌人空袭或炮击时,部队就进入坑道躲避,炮击过后,敌人步兵发起进攻,战士们就跑出坑道,和敌人激战,将他们打下山去。<br> 二团的攻击目标是1056高地,对方驻守的是美国军队。由于高旺山地形复杂,前期侦察就进行了一个多月。贺兆瑞是炮兵步探观测员,在掩蔽部里用潜望镜观测对方阵地和火力布置情况,但因距离远、视角受限等因素的影响,往往不能清晰地判明目标,而且潜望镜成倒像,看久了会头晕。<br> 侦察地形本来是步兵的任务,但营长为了取得确切的情报,所以许多时候派贺兆瑞带着潜望镜和步话机,跟着步兵摸到敌人阵地附近去侦察,除在正面侦察外,还要到敌后侦察,然后用代号向指挥部报告方位,炮兵阵地立时开火,将敌人火力阵地摧毁。<br> 为了清除敌人重点火力部署,由二团侦察连谢参谋和贺兆瑞等七人组成侦察队,趁夜间潜入高旺山后面侦察敌情。高旺山后面有铁路,美国军队的山炮架在火车上曲射,炮弹越过高旺山打到我军阵地。侦察员们埋伏在一处洼地里,观测进行了一天两夜,摸清了火车与我方炮兵阵地的距离及敌人重炮数量,随后用步话机向指挥部报告,先吹,后敲,再分辨,代码要随时变换,以防被对方破译。因洼地与指挥部之间隔着高旺山,信号不畅,无法将情报传出,大家都很焦急。这时敌人发现了侦察队,用机枪疯狂扫射,弯曲的射线在空中交叉,子弹雨点般打过来,发出“吁——,吁——”的呼啸声,打在草丛里,打在树林里,树叶和树枝不断向下掉落。这时爬在地上的谢参谋急了,猛地跳起来,忘了不时飞过来的子弹,手里晃着手枪喊道:“ 怕死鬼,快爬到树上去,赶快架设天线!”<br> 贺兆瑞望望身边的树梢,敌人的子弹就在其间穿梭,“噗噜噜”地响,但此时情况紧急,他也顾不得自身的安危了,带上天线就往树上爬去,子弹从耳边呼叫,身边的树叶树枝被打落,但却没有打到他,没伤他一根汗毛。多少年以后,贺兆瑞想起那惊心动魄的一幕,笑着说:“当时我不知道阿么从树上爬下来的,我以为我已经死了。”<br><div> 天线架好了,话筒里传出“吱”的一声响,谢参谋将情况报告给指挥部,我方阵地上炮火齐发,打到敌人火车上,敌人损失惨重,将重炮移到外围。</div> 谢参谋看看贺兆瑞,弹雨中竟然连一块皮都没有擦破,抱住他笑了,接着又哭了。当时侦察队的战士奋力向敌人回击,不遗余力地掩护谢参谋和贺兆瑞,如果贺兆瑞出了意外,他们是要受到追究的,此前就有交代。<br> 因为敌人的阵地和火力配置也在不断地调整,侦察队几乎每晚都要出去步探,但要想搞清对方的全部情况,抓个“舌头”过来是再好不过的事情。一次贺兆瑞跟着侦察队进入到敌人碉堡附近,匍匐在草丛里两天两夜,等待时机抓人。深夜时分,有一个美国兵从碉堡里出来解手,侦察员们跳出去将他拉了下来,堵住嘴绑起来带到团部。这是贺兆瑞第一次面对面地看到活着的美国鬼子,那鬼子躺在担架上,个子很大,头和脚伸在担架外面,呆头呆脑的,护士打了针就被抬走了,听说审出来了一些情况,后交到战俘收容所去了。<br> 谢参谋率领一个侦察排三十六人,带上贺兆瑞和四川的一个新兵谭学森,于晚上向敌人阵地摸去。当时是匍匐行进,加之夜黑看不清,谭学森的手不小心触发了地雷,那地雷威力很大,当时就把谭学森炸飞了,掀起的泥土将爬在旁边的贺兆瑞掩埋,他感觉到有很重的东西压在了自己身上,根本喘不过气来。谢参谋摸到了他露在外面的脚,把他从土堆里拉出来,然后拉进弹坑里,紧张地问:“你活着吗?你没死吧?”<br> 贺兆瑞喘出一口气来,看见了身边的谢参谋。此时敌人阵地上照明弹急剧升起,重机枪猛烈地打过来,那子弹打在地上,还能像炮仗一样地爆炸,火星乱迸。谢参谋叫大家赶紧回撤,等跑到己方战壕里时,贺兆瑞眼前一黑,晕了过去。被救醒后,贺兆瑞问战友们自己是死了还是活着,大家说你活着,但负伤了,贺兆瑞说你掐我一下疼不疼?有人掐了一下,他觉出了疼。而事实是,他的左腿确实被弹片击伤了,只是当时全身已经麻木,没感觉到疼。<br> 马良山、高旺山防御战成胶着状态,双方形成对峙。此后两边各有狙击手,隔着一片开阔地对射。美国人用的是八发机,射程远,有瞄准镜,杀伤力大,而我军用的是三八大盖,是抗战时缴获的旧枪,武器装备处于劣势,但即使这样,由于靠着坚强的意志和不怕死的精神,战士们也总是把对方狙击手打跑。<br> 1952年秋,我军发起马良山、高旺山反击战,步兵利用夜晚进入敌人阵地附近,在草坡、荆棘中隐蔽,不敢睡着,不敢说话和咳嗽。敌人的游动哨就在不远处,时不时地走近查看。天明,我军几百门山炮,向高旺山猛烈轰击近二十分钟,将敌人重要工事摧毁,随后步兵发起冲锋。贺兆瑞也跟着侦察队向前冲去,一路只见牺牲的战友的遗体,沿山坡到处都是。敌人的重机枪还在高处喷着火舌吼叫,弹如飞蝗而来,冲在前面的战士倒下一片,后面的急忙卧倒,等机枪停止,爬起来又往前冲,又倒下一片。担架队随后进入战场,将许多伤员救出火线。经过浴血奋战,高旺山终被我军夺回。<br> 马良山、高旺山战斗,我炮兵支援步兵三次撤出三次夺回,拉锯战四次收复216.3高地,打退敌人千人以上进攻十三次,但自身也付出了极大牺牲。<br> 高旺山战斗结束后,军部命令贺兆瑞所在炮兵营增援上甘岭。这时上甘岭战斗已经进入后期,但双方时有交火。一次我方喀秋莎火炮打过去后,其中一颗炮弹没炸,为了不给敌人苏联介入战争的口实,我军决定抢回那颗哑弹。一拨一拨的志愿军战士向哑弹冲去,敌人机枪扫过来,牺牲了好多人。当后面的贺兆瑞他们冲过去时,听说哑弹已被抢回来了,于是撤回己方阵地。<br> 1953年7月27日,板门店谈判后敌我双方签订《朝鲜停战协定》,标志着历时三年的抗美援朝取得了伟大胜利。贺兆瑞所在部队驻防三八线,其间帮助当地百姓恢复生产,修建基础设施,在此度过了三年时光。<br> 1956年11月,贺兆瑞回国返乡,在村北头碰到自己的爷爷,就打招呼道:“爷儿,你往地里送粪着吗?”<br> 爷爷竟然没有认出他,回应道:“是啊,同志。”<br> 回到家里,爷爷随后也回来了,问道:“咦,这个解放军同志,也到我家里来了?”<br> 一家人笑起来。爷爷仔细看了看他,终于认出是自己的孙子,眼泪就溢出来:“真是你啊?好好好,没死在战场上,活着回来了就好。”<br> 阔别家乡六年,从少年到青年,从枪林弹雨中走出来的贺兆瑞百感交集。此后,县上给他分配工作,曾先后在县医院、新华书店、文化馆工作,再后来干部下放,他干脆回家当起了农民。<br> 八十五岁高龄的老兵贺兆瑞,至今仍清晰地记得步话机的代码:幺、两、三、四、五、陆、拐、八、勾、洞。<br> 那是一份穿越时空的呼叫讯号,从高旺山一直响彻到沙塘川广阔的田野上,清新而嘹亮。<br> <h5 style="text-align: center"><i>作者采访贺兆瑞老人</i></h5> 作者简介 王月邦,1964年10月生,互助县人民法院工作。1988年开始文学创作,先后发表小说、报告文学、散文等一百多万字。长篇纪实小说《曾国佐将军》获青海省第九届精神文明建设“五个一”工程奖。青海省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