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山不会忘记

张东光

1967年5月，在三线建设刚刚起步时，我和两个弟弟随同父母从东北的沈阳（沈飞厂）来到祖国的大西南 贵州原011航空工业生产基地，落户“国营云马飞机制造厂”。

弹指挥间，半个世纪过去。回想往事，那些年走过的路如一帧一帧的画面并没有随着时光的流逝而泛旧，反而历久弥新地越发清晰，仍保留着它那炽热的温度。

我清楚，那些曾在岁月中走过或对或错的路我们无法往复，在那个时代中走过的印迹也无法拭去，但在路上爬行过、打拼过、快跑过的我们成了这一段历史的见证者！

人生走过六十载，仅以此文纪念我们风雨同舟的那些难以忘怀的日子，这些珍贵的回忆你我共享。

人生新起点

1969年，我初中毕业。彼时正值文革期间，高中是没的读了。

建设初期的三线工厂还没有招工计划，我们这批近百来号没有多少知识的知识青年的就业问题，成了厂里一大难事。

还好，在距工厂七八公里路的西北面，有一片长满野草半黄半红颜色（黄棕壤）的土地。这里，是工厂弃用的农场，还留下几栋“干打垒”的宿舍。

据资料介绍， 这种黄棕色土壤占贵州土资源的百分之二十左右。利用这种自然条件，工厂设想在这里办个砖厂旨在解决部分基建工程的用砖，又可解决我们这些毕业生的临时就业，也符合那个知识青年人人下乡的时代要求，不是一举多得吗。

现在想想，也算是幸运，不然要是和内地做法一样，把我们送到地方农村去，岂不是更“惨”想想都后怕。

从1969年12月初开始，沉寂的这片土地迎来了一批平均只有十六、七岁的云马厂六九届“知识青年”。他们带着青春的激情与热血，怀揣对前途的梦想与憧憬，还有无知与懵懂，在这离家并不遥远却很陌生的土地上开始了人生的新起点。由此开始了一段鲜为人知的艰苦劳作生活。

▼被称作“干打垒”的宿舍

▼五十年后 2019年8月，再回老农场



我们当中，当时最小的只有十五岁，本该是在学校里继续读书，却承受着成年人都难以完成的艰苦劳作，在那个物质极度匮乏的年代里，我们活得很艰难，但时代需要我们要具有“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革命精神！

一年多的时间，在人生长河里是那么短暂，可我们在这里乐过、哭过、苦过、笑过、激情过、沮丧过。苦难和艰辛，汗水和鲜血，光荣与梦想伴随着我们……



工 头

厂里为了管好我们这伙人，指派了两个“大人物”作为 “头”。

一位是面态憨厚、腹有文采的老者，其实他当时还不到50岁，中等个头，讲起话抑扬顿挫，慢条斯理，从来也不会高声嚷嚷。眼睛里总是透着善意和蔼可亲，让人感到可以信赖和能够从他那里得到关爱，他就是厂长叫张林。他是位老知识分子，是北方老（沈飞）厂指派到云马厂的政治部主任。他不大懂工程专业，在工作中很少见他发号施令。

也许是那时的知识分子人称“臭老九”，而且他又是个领导，算是个“走资派”的缘故吧，很少见他训斥过我们任何人，当时我们叫他老好人，也有人叫他“老迷糊”。后来证明，他的确是个善解人意的老好人，但他绝不迷糊！

另外一位厂长，叫梁维俊。他长得浓眉大眼，身材不高却很敦实，嗓音洪亮，走起路来带着风，常穿件五、六十年代很时髦的一种丝绸汗衫，夏天常拿把蒲扇，偶尔手里会换成一根木棍，指指点点的。加上他头上顶着个小凉帽，让人立马想到电影里的“汉奸工头”模样来，后来也证实了大伙的看法，他其实就是一个工头（哈哈）。

由于梁的本行是工程监理加施工员，很懂业务，他的拿手做法就是：可以把每个人当天的工作量计算得满满的，能叫你的体能强度在单位时间内发挥到最大乃至极致。

他常挂在嘴边的那句话就是：“你们都给我好好干，将来谁的表现好，我就把他推荐进工厂……”他这样说，也这样做了。在这种被压抑的心理下，大家对他都敬而远之。

▼当年的小砖窑已经不见踪迹



早逝的青春

初出家门，大家都有新鲜感，有那种真正投入大自然怀抱的亲近感，对未来生活的美好憧憬感，还有就是长这么大头次离开父母过上集体生活的那种自由放纵的快乐感。

伙伴们在一起说说笑笑，打打闹闹都挺开心。可是，当双脚一踏上这杂草丛生的陡坡、荒山野地时，大伙儿的心就不那么一般了，思绪万千……难道远离大城市跟随父母来到三线，来到这远离人群的地方，真的是要在这里一辈子？真的是要象标语上写的口号那样“与天斗其乐无穷，与地斗其乐无穷”吗？这里就是祖国最需要我们的地方吗？

头一周的重点工作是清理场地、修缮出行道路和安顿起居住宿。

很快，我们近百号人按军队模式被分成了4个排，我被分派到x排，排长叫顾建行，开始的任务是配合木工和瓦工师傅修缮门窗，安顿床铺，解决几十号人的吃住问题。

农场留下了几栋用石头砌起来的叫“干打垒”的房子。屋顶是用一片片瓦片一层压一层地铺起来的，外面下大雨，屋里也会滴小雨。

这房子外面看上去倒是十分结实，但屋里墙面没有抹灰，龇牙咧嘴裸露着清灰色的石头，有些地方石头与石头之间露着缝隙透着亮光。

小小木门窗没有一个可以关严，苍蝇、老鼠、苍蝇、蚊子可以自由穿梭。各栋房一层地面都还是原始土层，坑坑洼洼。

还好，这样的地面成全了男同学不讲究干净的习惯。记忆中，从住下到离开没有扫过一次地面。同学老丁回忆说：“一想起砖厂，就能想起宿舍里那发着光的带有弹性的地面。”

一切都在紧锣密鼓地进行中。谁也没想到的是，上班头一周的最后一个工作日，一场重大事故发生了。然而，这事故出大了，完全出乎人们的想象，它足以让一个家庭从精神上毁灭。几十年过去了，每想起那场事故，都会感到心中在刺痛。

事故中，我们的一位好伙伴、好同学献出了年轻宝贵的生命！

那天黄昏，天边片片晚霞，大伙儿带着涣散的倦意，集合在一块空地前面听领导例行讲话。

首先，张厂（场）长对本周工作做了小结，然后开始给我们来了一段激情澎湃的演讲：“同学们，大家都是刚走出校门的孩子，随父母响应毛主席三线建设的伟大号召，从大城市来到这里。从今天开始，你们就不是孩子了。未来，这里的主人就是你们这群年轻人的啦！” 接着又说：“我像你们这样大的时候，就参加了革命，现在的生活是先辈们流血流汗换来的……”

老厂长越说越激动。我们相互看了看，灰土的脸上开始抹开一丝自豪的笑意，瞳孔里闪烁着希望的光，大家的思绪已经穿过时空，憧憬着老厂长给大家编织的美好未来，心里似乎涌出一股暖洋洋的热流。

接着梁厂长讲话：“小同学们，未来是美好的，眼下我们要在大家脚踩的这块土地上建成三座土窑，每年争取为我们的工厂提供更多更好的高质量的砖头。”他停顿了一会儿，提高了嗓门激动地说：“将来，我们还要在这里修马路，种果树。”接着他瞪着双眼继续说：“但是，眼下是什么都没有，全靠大家伙了！我们要拿出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革命干劲，要拿出敢与天斗，与地斗的勇气……”



梁厂长越说越激动，最后留给大家从他心眼里迸发出的一句话，也是我们每个人至今乃至一生难以抹去的那段话：“大家都给我好好干，谁表现好，干活卖的力气多，我就首先把他推荐进工厂。”他的话越说越有力量，语气也越来越重。

就在这时，一位老乡跑来抱怨说，有根电线杆横在地里压了他家的菜，要求我们立即挪走。

这是根约六七米长的待安装的木质电杆。领导发话后，各组出一人，六名同学迅速朝着电线杆的方向奔去。几个大小伙子抬走根木质电线杆，本是桩再普通不过的“小事”了。

可我们把这事情看得太过简单了，事故也往往就发生在这不经意间。这是一群刚走出校门，平均只有十六、七岁的毛头小伙子，在家长眼里，他们还都是些懵懂的孩子啊。

梁植英，少数民族出身，唯一一位共青团员。人长得高高的，厚厚的嘴唇，也许是与人接触不多，怕说不好普通话，平日很少言语，大家见面都只是微微一笑。就是这位刚刚还有说有笑的憨厚小伙，被重重地压在了电线杆下面，倒在了血泊中。他，一句话没有留下。

据在场同学回忆，当时六个同学，梁的个儿头最高，重量自然多承担些。只是他是将杆子放在左肩，而其他同学都是放在右肩，当电线杆抬起踉踉跄跄快要接近目的地的时候，几个人已经感觉吃不消，哥儿几个下意识的放下电杆的刹那间，全部重量向梁的头部倾倒重重地砸压下去。

这突发的消息，犹如颗重磅炸弹，把大家刚才那种归心似箭、盼望周六早点回家的心情炸得荡然无存。

大家迅速围拢过去，梁倒在血泊中，不断涌出的鲜血让人已经无法分清他那年轻稚嫩的面容。在场所有人都蒙了！哪儿见过这场面，胆小的女同学顿时吓得哭起来。大家带着惊恐与呆滞的目光把视线投向随队医生。

平日里温和、讲起话慢言细语的易仕杰大夫迅速采取止血措施，声嘶力竭喊着：“快找车，快啊……”唉！这山沟沟里哪里去找车啊！大家迅速找来一块门板，抬起梁植英同学就往医院跑，前面的累了后面马上换上，交替轮换着。大家只有一个念头，尽一切可能早一分钟到医院。一辆路过的马车被同学们强行拦下，楞逼着老乡往七、八公里外的厂医院跑。工厂最好的外科医生来了，院长来了，闻讯的家长来了。

然而，一切都晚了…… 那些日子，整个云马山城被这突发事件震动。好好的一大小伙子，咋说没就没了呢。他，还不满18岁啊！

大家知道，他父母只有他这么一个孩子，他是由爷爷奶奶一手拉扯大的。在老人心中，他是爷爷奶奶心中最疼爱的大孙子，爸爸妈妈的好儿子。含辛茹苦的爷爷奶奶那时已经七十多岁。不难想象，这天降的横祸，对痛失爱子的父母和逝去宝贝孙儿的爷爷奶奶的打击该是多么巨大！

在送行梁植英那天，工厂按梁家人的要求为他穿上了一套崭新的工作服，这是他父母对工厂提出的唯一要求。儿子死了，什么样的要求能抵失去的儿子呢？他们知道，他们的儿子该有很长很长的路要走，他们是多么希望儿子能和父母一样，早日走进高大明亮的厂房，能成为建设三线保家卫国大军里的一员啊。这，就是一位三线军工人，一位知识分子对他们的儿子最恳切的期望了。多伟大的家长，多淳朴的三线人。这不正是献了青春献终生，献了终生献子孙的真实写照吗！

▼2013年06月25日，云马厂69届部分同学，带着四十三年的追思和全体同学们的心愿，来到梁植英墓前，表达这久久迟来的深切悼念。是的，要奋斗就会有牺牲，每个人的生命都有尽头，然而即使到了今天，我们对梁植英早殇于那场莫名的意外，仍感到异常地痛惜。他，太年轻了！

反 思

出事后队伍被拉到厂里，在三区原基建科办公小楼进行了一周的“安全生产教育”。

小楼建在背靠大山的一个坡道上，走近后，映入眼帘的是满楼满墙写满了的标语和口号，还有不断更新的大字报。我们早早来了一多会儿了，才见上班的人零零散散地走进来。那些刚刚上班不久，身着崭新工作服大我们几岁的年轻人是最让我们羡慕的。深蓝色的工作服，衬着洁白的衣领，显得格外的神气，那种羡慕就别提了，从内心感到，可望而不可及啊……

一周时间里，大家无非是每天去墙边看看大字报，再就是分小组讨论，内容不外乎说些口号式的东西。有一点共同的就是，要继续坚持发扬不怕苦，不怕死，不怕累的革命精神把青年人的世界观改造好。另外，还增加了开展向梁植英同志学习的口号和内容。

记忆中，我们还被“列席”参加了对某“走资派”的一场批斗会，也许是为凑够捧场人数吧。因为站在台前的“走资派”是我的邻居，所以我一直记得这事儿。而这场人命关天震动云马山城的重大人身事故，也就在这简单的“安全生产教育”中草草收场。

没人为这场事故进行追责。一切都顺理成章过了关。真搞不明白，那个年月里，有人还会把一场原本属于意外事故的事件，变成所谓正能量来宣传。不能不说这有多么的悲哀！

砖头是怎样烧成的

1）制砖很辛苦

当年，被视为砖瓦母亲的土窑，由于其制做工艺的落后和劳作人员的辛苦，以及对环境造成的污染，早已退出了历史舞台，今后也只会出现在那段难忘的记忆中了。

2012年回过砖场的同学讲，如今早已看不到原砖厂的踪迹了，我们亲手垒起来的3座小砖窑没了踪影，看到的只是长满了荒草的草地和大大小小的土坑，会使人联想到雨季来临时，坑内灌满泛着泥黄色的积水，吸引许多蛤蟆呱呱呱地叫个不停的场景……

我们亲手垒起来的小砖窑和昔日热闹的场地长满了荒草记忆中，我们的制砖机器是这样工作的：机器上配有一个大搅拌机，我们叫它进土口。由它把一车车运来的泥土搅拌均匀，经机器成型后的砖坯就会顺着出口不间断地向前移动，站在传送带旁边的人将砖坯从传送带上拿下后，旁边早有一个个推排子车的人在那里恭候，当时每辆车配三个人。待砖坯码放到车上后，拉车的人就要飞一样的顺着坡道奔到约二、三十米开外的凉嗮场地，那边的人把砖坯从车上卸下，然后拉车人又得把车再拉回到传送带旁，下一个周期又如此开始……每天清晨开始，只要梁厂长（我们背后都叫他“工头”）工头按动按钮，人在传送带旁就好比机器的一部分拧在那里，你就别动弹了。

听着简单，您可知道有多累吗？就这么日复一日周而复始的机械动作，从早到晚天天如此。

当然，大家工作起来格外认真，卖力气，糊弄、偷懒是不可能的。尤其是在机器旁边工作的人，看上去，这活体力消耗小，但在整个运转期间，大脑神经伴随机器的转动自始至终处在高度紧张状态，倒不是怕机器出什么问题，主要是害怕旁边一直瞪着牛眼睛的梁工头。真要是有点小问题，挨骂是必然的。挨骂的伙伴儿们都不敢吱声，好像真的是犯了多大错误，有时看着，真为他们感到委屈和不平。

制砖机的进土口犹如一张大嘴，按下按钮，它就会张开大口不停的“大吃”，一整天下来，不知要吃掉多少方土。而且还不能怠慢，填慢了砖坯子就无法成形，出现半块砖。但你就是“连滚带爬”也很难满足它那不断饥饿的“胃口”……

按钮的开与关全由梁厂长一个人把控着，他那时候精神着呢！要是情绪高涨起来，机器会昼夜不停地转动，白天干一整天，晚上吃了饭接着干是常有的事儿。只要工地上的砖机一响，最兴奋的就是梁工头了。只见他一脚踩着砖机，手里拿着“家伙”，嘴里还不断地吼着,“快上土！运砖车速度要快！你们那边是怎么搞的！都给我快点、快点……”我的天！这哪里叫工作，分明是在和机器赛跑。汗水、泥水，夹杂着泪水，伴随着机器的隆隆声一起不停地搅拌着、运转着……

有不少同学从那时起，就患上了疾病，尤其是胃病。我的胃病也就是那个年月在砖厂得来的。

当时，同学们唯一的奢望就是机器出点故障，或者就是盼着下雨，能天经地义地歇上一天。

恰恰相反，我们的梁工头常会拿出他的看家本领，瞪着双眼，抬起手腕盯着腕上的表，然后用他洪亮的嗓音叫着：“大家都给我听着，每辆车再推五车，谁先完成谁下班。”天！按他的五车量计算，最快完成也要超过正常下班时间。虽说心里很无奈，但还是要不甘落后地尽情表现。因为谁的表现好，谁才有希望。是啊，希望在哪里？谁也不知道！生理上的苦大家忍了，可心底下的压力在梁工头时不时的吆喝恐吓下，着实是没了底啊……

2）出窑更艰难

将烧制好的成品砖搬出窑炉，那可是个苦活儿，全靠我们的身体一块块的搬或背出来。

可以说，这是整个制砖过程里最苦、最脏、最累的。不难想象，到了七八月份，外面骄阳似火，室外酷热难耐。

窑内的温度能在四十摄氏度以上，甚至更高。人在里边就是不动，汗水也会像泉水一样涌出来，每一位伙伴儿的衣服背面都是被汗水打湿后留下的道道印记，这印记深深的刻印在脑海中，至今难忘！

窑里的砖头是发烫的，把它搬出窑外，即便是带着厚手套也根本隔不住发烫的高温，何况不发手套。母亲为我缝制了两副套袖，工作服是捡父亲穿过的衣服，穿起来又长又大，正好可以利用长长袖子来做“保护”。即便是这样，常常是双手十指都被磨破了皮，露出嫩肉。由于长时间在太阳下作业，很多人的面部得了日光性皮炎。唉！要知道，城市里长大的孩子，哪儿经受过这种“考验”啊。更可怕的是，窑内带毒气体对人的危害，这是一种看不见的潜在危险。还有，只要移动一下脚步，立马烟尘四起，浓烈的粉尘会向你扑来。加上窑内闷热、简直让人感到窒息。进去不到十分钟，出来就是个“红人”，满身砖头粉末，吐口痰、擤个鼻涕都是红的。

除了热、脏外，还有个干渴问题，喝下一碗水立马变成水珠滚滚而下，口渴时，就抱着机器旁边的自来水管尽情喝个够。真的是应了那句俗话“不干不净喝了没病”，记忆中，就没听说哪个同学闹肚子。哎！那时的我们，就是这么淳朴，都在尽自己最大努力地表现着自己！见你搬的块数多，那我比你搬的更多。砖头已经遮住脸面甚至高出头顶，一个个来来回回，如是往复，光是走路，一整天下来不知道要走多少。

如果你能看到那个场景，就会感到那种场面十分壮观、奋进，会使你的神情变的无比豪迈！可以说，烧砖，烧出的是同学们的汗水，烧出的是一个时代的标志，烧出的是三线子弟建设美好贵航的决心和向往！

如今，四十多年过去。回首这段往事，有人说，砖厂所给予我们的并不仅仅是苦与累，悲与伤，它给了我们一生最难忘，也最可宝贵的东西。那就是：淬火和锤炼！正如我的小伙伴马德昌同学所讲：“能够经历砖‘烧’过来的人，就好比是经过淬火后的一块合金，更加刚强无比……” 我想，经历是人生的宝贵财富。

我们这一代人，也许就是靠着这个精神财富支撑着。或许，这就是我们这代人为什么最能吃苦耐劳的原因吧。

伙 食

烧砖属于高强度体力活，对每个同学的体力都是个考验。

砖厂食堂主食有米和面（这里的米北方人叫它籼米）。对我们这些来自北方城市里的孩子来说，已经很满意了，那个年代的北方，以吃玉米面和高粱米为主。

当然，让人头痛的是副食：白菜、土豆、萝卜是主菜，并且天天如此，顿顿吃它，菜里见不到油。

现在想想，当时我们竟然能忍受下来，实为不易。食堂早晨的稀饭也是糊弄，前一天的剩饭加上水煮一下就完成了，时不时还会带着点馊味。

高强度的劳动，由于肚子里没有油水，男同学二两的包子能吃十几个，女同学也能吃五到六个。馒头能吃六到八个，现在想起来都感到害怕。

同学勇兴回忆当年的一顿包子大餐说：“大家狼吞虎咽。大个子赵路同学更狠，他端着小饭盆边走边吃，还没走到宿舍，一盆就吃完，还不罢口，回头再去买。我看他那个盆也不小啊。”

在那个吃粮有定量的年代，不够吃怎么办？只有回家向父母要，再就是找女生要，反正你吃多了，别人就得为了你省出份儿来。

记忆里，每次回家第一件事，就是先到厨房拿起饭碗，把家里的残汤剩饭来个大扫荡，吃完抹抹嘴，那叫一个香啊！此时的爸妈会始终皱着眉头盯住你问这问那，看到此景，起码他们知道砖厂的生活是很苦的……

代 价

那是个不讲科学，不重视科学，不尊重知识，不重视安全生产的年代。

同其他任何科学技术一样，土窑烧砖虽是土办法烧出，必有其技能包含其中，必然有它的科学道理和一道必须严格执行的严谨流程。因此，任何违反客观规律的做法，都注定要失败。

当初，既没有书本教材，也没请一位专业人员指导，凭借的就是一股子干劲、蛮劲、和年轻人战天斗地火热的心，和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气势与胆识，再加上梁工头一个人说了算的个人权威，和他棍子下的阵阵恐吓。不出问题，那才叫怪呢！

没多久果真出了大事！

经过两个多月的辛苦和劳累，我们终于盼到了砖出炉的日子。虽然知道这出窑的工作很苦，但此时的心情还是高兴、兴奋加好奇……毕竟这是经我们的手辛苦烧出的第一炉砖，那里面凝结着大家的汗水。最高兴的莫过于梁工头了，该是他报喜庆功的日子了。

那天，梁工头手里照例端着茶水，脸上增添了几分笑容。大伙你来我往，转眼就干了整整一个上午。汗水夹杂着烟尘，已经把每个人打扮得灰头灰脑的了，咕咕叫的肚子告诉我们该下班了。连日加班导致的过度疲劳已经使大家没有了往日的欢笑，大伙拖着疲惫的步子陆陆续续走出窑口。

谁也不会想到一场灭顶的灾难即刻发生。就在前面的人接近宿舍，后面的同学刚刚走出窑口的工夫，身后一声沉闷的轰响，脚下微微感到颤动！回头看，土窑上空尘土弥漫。大家站在原地，望着这乌烟瘴气的现场都吓傻了眼，整个砖厂的空气凝固啦！不好！窑塌了，大家脑子里立马闪现出可怕的念头，还有人在里面没出来吧？缓过神的人们不顾一切地向土窑奔去。

这时的梁工头感觉事态严重，已经脸无血色。大声呼叫着：“全体集合，快给我清点人数……” 还好，一个不少！大家一颗悬着的心落地。

据回忆，最后一组的同学刚刚离开几分钟窑就塌了。太万幸了！按常规，至少也会有六七个人在工作面上，后面出来的同学要是迟出来几分钟，就不是这个结果了！

一炉的砖头，几千块的砖坯凝结着大伙几个月的汗和血，就这样被这一场“地震”无情地埋没了。这么严重的事故，竟并没有引起多大震动，也没有人组织进行认真总结。反倒是时隔近半个世纪后的今天，那塌窑瞬间的画面，依然惊恐在大家的心头。

这种流血教训并没有唤起工头那颗 “梁心”，继我们之后的接班者们仍然延续这种野蛮工作法。

单调生活背后的快乐

砖厂的生活很艰苦，但又不乏乐趣。“少年不知愁滋味”，傻乐呵呗！

我们的业余生活，可谓丰富多彩，选几件事儿讲给大家听。

1）思家

在砖厂工地旁边有个小火车站，叫乌速龙火车站，位于贵州省安顺市四旗镇，有贵昆列车经过该站，这里距离贵阳有约100多公里。每次听到“哐嘁哐嘁”的火车声，我都不禁要抬头看看，不知道是不是家乡的火车经过，心里面总是有一个声音在呼唤着，坐这车能回家，可我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每次看到列车经过，就像在荒漠中看到海市辰楼，家乡的记忆一遍一遍地在脑海里忆现，心里有种被沉重的石头堵住了的难受。

有一次，有趟火车在站里停了很久，十几位伙伴都好奇地围了过去。火车司机是个年轻的小伙子，后来知道，他也是我们北方人，老乡见老乡，都相当激动，好像多年不见的老熟人，一直聊了到汽笛响起。当时聊的什么内容已经不记得了，但火车司机开朗的笑容却被深深地刻在了岁月的回忆里，还有那个难以忘怀的声音：坐这车可以回家。

2）聊天

在那段日子里，除了干活、吃饭、睡觉，同学们百无聊赖。

每天晚上，拖着疲倦的身体从工地上回来。宿舍的灯光如同煤油灯，房间里连张桌子也没有，大家的活动范围很有限。

那个年代，可读的书少得可怜。除了一些革命、政治、哲学书籍和领袖语录外，很难找到与文化知识相关的书籍。

春天来临时沥沥的春雨下个不停，大伙工作完毕没别的去处，只能呆在宿舍里，哥几个就用打扑克牌、讲故事来消磨时间。最有名的当属长根同学的“一双绣花鞋”的惊悚故事，在夜深人静的深山沟里讲，直听的你毛骨悚然，脊梁骨发冷，让你连个厕所都不敢去。

楼下最东头房间住着一位维修工，大家叫他邢师傅。他也就大我们两到三岁吧，但人看上去比我们成熟许多。邢师傅语言不多，为人热情。平日里无论是机器坏了还是车辆坏了，经他一修立马好使，那时大家总会投以羡慕的目光。有事没事我总喜欢到他那里聊上一会，在他床头摆着几本医学和电器维修方面的书，偶尔信手翻翻，里面的理论一点看不懂，不过是看看插图过过眼瘾。但此时的我，会对书主人产生某种神秘感。

3）赶场

赶场习俗来自民间，当地人不知道有多么喜欢，可以说是掐着手指头盼着赶场的日子。因此，在贵州生活，赶场是每个星期必需的。

离砖场最近的乡场是马普，十来公里远，不通公路。要是星期天赶上天好不加班，总有几位同学邀约结伴同行去赶场。由砖厂出发，顺着稻田边的山路徒步穿过“九里十八弯”，一路跋山涉水，要走上两个半小时路才到那里。

那时乡场上卖的东西很多，多为蔬菜、水果等土特产一类的东西，价格很便宜。我的同学长军、守平、老丁是赶场常客。

当回忆起这段往事时，他们总是津津乐道，滔滔不绝。最让哥儿几个回味的是，那三毛钱一碗热气腾腾的砂锅焖狗肉，香味扑鼻，酥烂醇鲜，汁浓味醇。他们描绘起来，真的是回味无穷，颇有意趣。按他们的话讲，现在是不会再去了，因为那时是因为肚子里没有油水，所以是这周去了下周还是想着去啊。

记忆里，我也去过那里，次数不多。只是记得，场上东西很便宜，花上一毛钱就可以买许多黄果和芭蕉，水果和鸡蛋论个卖，鸡鸭论只，两三块一只……

4）野浴

离我们的砖厂两三里远的公路边，有一座被连绵群山环绕着的小型水库，叫桂佳湖水库。

平静的湖面就像一面大镜子，倒映着湛蓝的天空和翠绿的山坡，坡上四季杂生着各种灌木和野果，素有“维C之王”美誉之称的野果“刺梨”是随手可得的美味。

每次下班，我们都喜欢三五成群来到这个小水库畅游。如果湖边没有其他人，我们会脱个精光，像条水蛇一般在湖里扭来窜去，比赛、打水仗、欢快的笑声在群山中回响，工作一天的疲劳就能随着透凉的清水消弥在这碧水蓝天间。游累了上岸就躺在晒得温热的大石上，温暖的阳光晒得我们惬意地发困。

常来的小伙伴中，有长军、守平、星火、吴兆纯。星火、吴兆纯和我同住“工农村”，同学、同龄，来砖厂前那段时间里，每天形影不离到处乱窜，工厂里的每个角落都留下我们的足迹。

印象中，吴的悟性最好，学什么都快，游泳水平最高，他忽而蛙泳忽又仰泳，偶尔还会表演个手托衣服踩水到对岸，是位很有天分的同学。他还会玩各种乐器，尤以长笛见长，几乎达到专业水准。

后来他成为工厂的文艺骨干，是厂里不可多得的文艺全能小青年，可惜英年早逝，被癌症夺去生命，走的时候才36岁。

5）偷吃玉米杆

实在无聊的年轻人会做出荒唐好笑的事情来，比如到老乡地里偷个红薯、摘个西红柿、烤个土豆的事情没少干。

七 八月，正是当地玉米长势旺盛季节，晚饭后几个伙伴聚在一起打扑克。玩到天黑，窗外寂静漆黑一片。这会儿已经是晚饭过后两多小时了，小伙伴的肚子就跟周围青蛙叫声一样，咕咕叫个不停。

上哪儿找点吃的呢？哥儿几个一拍即合，决定去老乡玉米地看看。五六十年代出生的人都知道，小时候掰玉米，一定会找甜玉米杆，把皮去掉，玉米杆里面白色的瓤，当甘蔗嚼起来吃味道美极了，那时候我们叫它“甜杆”。在现在人眼里，那叫真正的绿色食品！在那个经济匮乏年代，想吃块糖很是奢望了。

几个人悄悄地来到附近一块玉米地里。长根同学顺手在田边一颗秧子上摘了几个西红柿分给几个小伙伴，先垫下肚子。然后让鹤飞站外边放哨，他和德昌、兴义一起钻进地里。到了田中央，伙伴们开始大吃特吃起来，专挑粗的，撇断一个咂咂甜水就扔了，吃得满嘴满脸。

正当我们贪婪地吸甜水的时候，看田的老乡来了，随着几声叫骂和飞过来的大土块，哥几个吓得扔掉手里的东西就跑，一个个比兔子还快，哪知这老乡跑得更快，一会儿就把他们一个个都逮着了。　　

据放哨的周鹤飞同学讲，第二天老乡还找到了砖厂领导理论，也不知道当时领导是怎么搪塞过去的，事情也就不了了之了。

有人问鹤飞：“你不是负责放哨吗？”“是啊，我一看不好，早早就溜了。”德昌回忆说：“是啊，当我们回到宿舍，见鹤飞早已进入梦乡了……

6）看露天电影

露天电影，它曾带给了三线人多少美好的回忆……随着银幕出现再见两字，放映场地，一片喧嚣，手电筒光柱掠过天空交相辉映，大人呼唤小孩的声音此起彼伏。

一会儿，人群向四面八方散去，山间小道上便出现手电筒集中或零散的光影在移动，直至愈来愈远地消散……如此激情的场面，如今再不会看到了。

其实，翻来覆去就那几部片子，电影中的故事情节，大伙闭着眼都能从头到尾背出来。可是，只要是听说有电影可看，不管路有多远，时间多么地晚，也不管一天的劳作有多苦多累，大家仍然乐此不疲。有同学回忆，那年夏天一个傍晚接到任务，去厂里拉几车木板回来。大家匆匆吃了晚饭，九个人推着三辆板车出发了。走过曲曲山路，一路顺顺利利进入到了工厂三区。远见“工农村”几个孩子手提小板凳向小广场走去，这是有电影放映啊！突如其来的惊喜使大伙异常兴奋。

装完车已经是晚上八点多，大家匆匆赶到露天“大”影院，高挂的屏幕打出字样“影片未到耐心等待”。今天放映影片《红灯记》，按当时的流行语叫做“挖不完的地道，看不完的样板戏”。剧情每个人都烂熟于心，所有的对白、唱段也被大家熟练掌握。尽管如此，我们还是怀着饱满热情直到全剧看完。曲终人散，已是夜里11点多。

此时此刻，肚子饿了，人疲劳了，刚才那股兴奋劲不见了。可瞧瞧眼前，等待我们的还有三车满满的木板和七八里地崎岖山路要走。

再苦再累，还得走啊！ 深夜里的山路，伸手不见五指，空旷的山野除了偶尔会有几声鸟叫和车轮的吱钮声以及嚓嚓脚步声外，一切都显得那么安静。或许是借助红灯记里，李玉和的妈妈送上的那碗临行酒的酒劲，前面一辆车跑得真快，不久就消失在了夜色中。后面两辆车紧追快赶，终于来到了靠近桂家湖水库的公路旁。

这里是通向砖厂的一段典型的慢坡路，坡道长而且陡，咦？为什么没见头一辆车？难道这么大的下坡是他们自己推下去的？不会吧……大家自言自语着，不敢再多往下想。同时默默祈祷，可千万不要出事啊，大家齐声高喊着前车同学的名字向下冲去，终于听到百米坡下同学们划破夜空爽朗的笑声。原来他们的车真的翻在小桥下面了，只见一车的木板散落在地……

曙 光

终于盼到天儿亮了！

今天大家格外地兴奋，工厂在贵州开阳地区招收的四十几人的学徒工队伍来接替我们了。明天我们就要离开这里，这是怎样一种心情，五味杂谈无法描述……本希望梁工头能让我们和新来的朋友欢聚一番，可他并没有“赏脸”。

大家已经干了一整天，但他仍然不放过这最后的一晚，要我们站好这最后一班岗。那天晚上天空下着毛毛细雨，是个挑灯夜战的场面，火热的工地上由于新人的加入，比以往更加热闹。梁工头并没有“压榨”新来的人，只是叫他们旁边观战，当然也没那么多的工具配备给他们，否则，良是不会放过他们的。

不一会功夫，雨就停了，雨后的夜晚天儿很凉爽，梁工头手里端着杯茶，咕嘟、咕嘟喝个不停，通亮的灯火将他的脸庞照得反光，他的嗓音没有了往日的洪亮，但敦实的身躯、圆瞪的双眼却撇不去那摄人的气场。

工地上一如既往的车来人往，砖机的隆隆声并没有因为大家的即将离开而中断，同学们手脚麻利地干着活，但丝毫不影响激动的心情，就连平时喊累的调皮男生长根兄弟也哼起了欢快的调调。今日的黎明似乎来得特别的快，天空开始慢慢地泛亮，不远处的宿舍楼开始透出它破旧的轮廓，偶尔有几声鸟叫掺杂在机器声中。

天要亮了，大家不由自主地放停了手中的活，看向东方的山谷，就像迎接一场隆重的仪式…… 已经陪了我们一整宿的张林祥厂长就站在我身旁，看得出来他很高兴，也很自豪。因为在这群孩子中，有他最得意的大公子。

太阳还没出来，张厂长已经半眯着眼睛，嘴角藏不住笑。他左手拄着铁锨，另一只手指指着远处，他平时的低音此刻变得略高，激动地说：“东光，你看！那边是什么？” “那边……？那不是正在天亮么？” 我迷糊地一时答不上来，疑惑地看着老厂长。

老厂长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就像他平时押着口清茶在细细回味，最后淡出了一句 ，“ 不 ！那叫鱼肚白……” 噢 ！鱼肚白！我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心在琢磨，啥意思？

刹那间，只见那“鱼肚白”慢慢泛红，就像初恋的少女一般，然后慢慢地由橙红转到深红，最后瞬变成一轮金黄。它周边的云朵就像绸缎一般，一会红一会金地被渲染，一直延绵不断地铺展开来，光束在绸缎间穿射……

阵阵微风迎面吹来，这是一天的新晨？不！这是新的一天，这将是改变我们人生全新一天的开始……

原稿写于2016.11

美好记忆
我的大学 天上人间，同学永远！

大山里的航空工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