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屑坝——灵魂的归宿

独觉同人

<p class="ql-block">  自记事伊始,就听老辈人念叨着祖祖辈辈口口相传的:“我们的祖先是从鄱阳湖瓦屑坝迁过来的”。自始,“瓦屑坝”这个名词就在脑海里深深地扎下了根。后来得知,安庆周边几个县市,大多数家族都是瓦屑坝移民的后人。自明朝初期移民至今,已历六百余年,即便代远年湮,沧海桑田,物是人非,但一代一代移民后裔,始终不忘寻根问祖,不忘木本水源之所在。平时茶余饭后,或者清明祭祖,或者建造家庙,或者续修宗谱之时,都会念念不忘“瓦屑坝”这个神圣的地名。我相信,绝大多数人终其一生都没有到过瓦屑坝,但瓦屑坝却让他们如此刻骨铭心。无疑,这是一种溶于血脉的基因沉淀。否则,一个遥远的历史事件,一个几近虚无的地名,何以几个世纪以来能让一代一代人如此魂牵梦绕?</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b style="font-size: 20px; color: rgb(22, 126, 251);">一&nbsp; </b></p><p class="ql-block"> 观史可知,元朝末期,统治阶级日益残酷暴虐,社会矛盾日益激化,人祸难平,天灾不断,以致民不聊生。各地走投无路的穷困大众纷纷揭竿而起。&nbsp; 至正十一年(1351年),江淮一带的颍州刘福通率红巾军起义。第二年,朱元璋参加了定远人郭子兴的起义军。随后邹普胜在蕲水,徐寿辉在黄州,明玉珍在湖北随州,陈友谅在沔阳,也各自起义于自己的故乡。&nbsp;一时群魔乱舞,战火连天。&nbsp; </p><p class="ql-block"> 在长达十六年的战争中,朱元璋与陈友谅、赵普胜多次大战于鄱阳湖、安庆、池州一带,直到至正二十四年朱灭陈后安庆才恢复安宁,仅江淮之间战乱就长达十三年之久,其毁灭性的破坏程度可想而知。1367年,朱元璋才消灭各路农民军,结束了元末群雄混战的混乱局面,于1368年建立了大明王朝。&nbsp;&nbsp; </p><p class="ql-block"> &nbsp;由于各股军事势力主要在湖广一带混战,十余年的兵荒马乱,致使这一带生灵涂炭,遍地哀鸿。十室九空,千里人烟绝。幸存者也流离失所,无家可归。&nbsp; &nbsp;</p><p class="ql-block"> 朱元璋面对这样一个烂摊子,也急于尽快重建社会秩序,恢复农业生产,发展经济,安定社会,巩固明王朝的统治,就采纳了几位大臣的建议,决定大规模移民。即史称“江西填湖广、湖广填四川”。这次移民,朱元璋是基于两种考虑:一是为了防止民间势力壮大,便效法刘邦“强本弱末”之术, 弱化大宗大族的势力,对宗族人口众多,势力强大的族群,政府采取强制迁徙,并分而治之。这样,移民之兄弟皆不许居住在一起,故民间又称其为“洪武赶散”;二是尽快恢复生产,保障税收,壮大国力。于是将一些受战争影响较小、人口稠密之地的百姓迁移到因战乱而致民众死伤几尽的地方,繁衍人口,垦荒种地。&nbsp; &nbsp; </p><p class="ql-block"> 瓦屑坝,就在这样一次全国性的大规模移民运动中,偶然充当了一个至关重要的角色。后人猜想,选择瓦屑坝作为这次移民的集散地,应该是基于以下几个原因:&nbsp; &nbsp;其一,当时江西饶州是江南富饶之地,这里人口稠密、生产先进、农业发达。且即使战事频礽,但“因为当地人吴宏、于光组织民众保土安民,所以人口没有大的损失”。移民首先要有“人”可移,这是先决条件;其二,从地理位置看,古鄱阳是饶州的水运枢纽,周边州县的移民均能乘船直至鄱阳瓦屑坝集中,然后利用当年朱元璋在鄱阳湖上水战陈友谅时所造的大型船只分散移民。移民在瓦屑坝上船后,即可通过四通八达的水路送出鄱阳湖,经长江到达湖北、安徽、湖南等地;其三,瓦屑坝所在地,是个三面环水的半岛,既能防止移民逃离,又便于各地遣送征召而来的移民,更利于后来移民登船迁移。瓦屑坝凭着这个特殊的地理位置,成为江南移民聚散地而成为后世所称的“中国八大移民圣地”之一。&nbsp; &nbsp; &nbsp; &nbsp;&nbsp; </p><p class="ql-block"> 根据《明史》、《明太祖实录》及家谱记载,洪武廿二年(公元1389年),我们安庆一带的迁湖先祖,就是从饶州、九江一带涉江而渡,到宿松、太湖、潜山、怀宁等地落户。计有27万人,其中20万人就是由瓦屑坝出发的。&nbsp; </p><p class="ql-block"> 这次移民,官府采取“四口留一,六口留二,八口留三”的办法抽调人口,应该都是有劳动能力、人口繁衍能力,而且经得起长途跋涉的壮年和青少年。官府在瓦屑坝设局驻员,将饶州府各县挨家挨户抽出来的移民沿乐安河、昌江到达鄱阳县瓦屑坝集中。为防止他们逃跑,就将移民用绳子捆住双手,一队队、一拨拨纵队而行,沿途有官府人员及兵士押送。到达瓦屑坝后,验明身份,进行登记造册,安排移民去向。然后发放“川资”(即路费。太湖人常说“来的盘川,去的路费”,大概就是这么来的),分批登船,由专人押送,由鄱阳湖水道,经湖口入长江,然后各奔东西。这些身不由己的移民怎么可能心甘情愿与骨肉分离,背井离乡,到一个浑然未知的地方去呢?所以沿途移民哀嚎恸哭之声,呼儿唤女之声,军士打骂之声不绝于耳,其凄惨悲壮之状可想而知。与此同时,朝廷还颁布一纸“禁止回迁”令,意在彻底斩断移民回乡的奢望。&nbsp;</p><p class="ql-block"> 实际上自这次移民运动之后,至清代都一直有断断续续的小规模的移民活动。当然,其中有官府以优惠政策鼓励性组织的,也有自愿外出另谋出路的,也有因灾荒而外出求生的。</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b style="font-size: 20px; color: rgb(22, 126, 251);">二</b></p><p class="ql-block"> 遥想当年,几十万移民带着乡愁、带着迷茫,离乡背井,从瓦屑坝出发,来到陌生的安庆,星散到各县。在残垣断壁间,在荒山野岭上,在水次河湄边,结庐而居。由于那时车船不便,并且基本都是无产者,无法、也没有多少可供随身携带的生活、生产工具,只能白手起家。官府当时有没有给移民发放一点安家费或提供农作物种子之类的政策,也不得而知。唯有靠自己的双手,刀耕火种,破草开荒,一切都要另起炉灶。同时还要承受亲人骨肉分离之痛,音讯阻隔,回乡无望的精神折磨。加上人生地不熟,生产生活资料极度匮乏,可以想见,其间的艰苦辛酸,应是血泪凝就。&nbsp;在这样艰难恶劣的生存环境下,这些移民不可能把此地当作久恋之乡。加上那个农耕时代,重桑梓之情,讲究树高千丈,叶落归根。他们时刻期待着重返故乡,所以人死后都暂停柩于地面,以砖瓦或稻草砌屋遮风挡雨,谓之“柩屋”或“柩几”,而不及时入土为安,为的就是幻想着等待时机回迁故地。可是年复一年,由于官府管制,又没有路费,甚至都不知道重返故乡的路该怎么走。回迁已然无望,只得再埋棺入土。这便形成了安庆地区独特的丧葬“厝柩”习俗,至今仍有多地沿用。每年清明、中元节经及冬至等祭祖节令,移民先辈们都要面对故乡方向跪拜,洒酒遥祭祖先。尤以中元节为最,因地远天遥,无法回到祖先坟前亲祭,只得在十字路口焚烧纸钱,待先祖魂灵自取。这些风俗,都有着移民们独有的民俗特色,并且一直延续至今。&nbsp; </p><p class="ql-block"> 太湖县徐桥籍光绪甲午科举人喻渴斋先生曾有祭文曰:“溯吾始祖之故居兮,隶江右鄱邑之湖滨。积瓦屑以成坝兮,左丛岫而右峻陵。度平壤以筑村舍兮,图传子以传孙。……历岗麓之崎岖险阻兮,涉陂泽以遵循。维晋熙之地多名胜兮,川毓秀而山钟灵。爱香茗双峰之对峙兮,鬱造化之精英。下有东西泊湖兮,汇众壑以为津。相阴阳而观流泉兮,用卜筑以经营。……”就生动地记录了这段历史过程。&nbsp; </p><p class="ql-block"> 至清朝康乾时期,即所谓的“康乾盛世”,天下稳定,百姓暂得以休养生息。而且经过两、三百年十几代人的艰苦创业,基本都能在安庆各地安居乐业,人丁也逐渐繁衍,社会秩序相对稳定正常,基层管理系统也比较完善,移民后裔们也对故乡的概念逐渐模糊,总算在异乡扎下了根。有条件的家庭开始培养孩子读书识字,或博取功名,融入上流社会;或崇尚耕读传家,初通礼仪文墨,免做双目白丁。同时,一些生齿日繁的家族开始肇修家谱,以为传家之实录。据考,太湖县各大姓氏,创修家谱都始于康熙、乾隆时期。而迁湖第一人都被尊为“迁湖始祖”。由于移民初期,大多数人目不识丁,而且生活难以为继,人丁稀少,家族被赶散,根本就没有意识、也没有条件修订家谱。以致绝大多数姓氏都没有迁湖之前家族情况的文字记载。这样,就彻底断绝了与江西根本之地的具体联系。其中肯定还有许许多多的移民到达新的居住地后,因为各种原因,香火没有延续下来,“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永远地淹没在历史的长河间。</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b style="font-size: 20px; color: rgb(22, 126, 251);">三&nbsp;</b></p><p class="ql-block"> 其实这些移民的祖居地并非瓦屑坝。瓦屑坝只是当初移民的一个聚散地、出发点。但移民们在那样的情境下,能活下来就是万幸了,哪还有心思来记住其他?况且他们绝大多数应该都是文盲,没能给子孙留下一星半点确凿的文字记载。唯一就记住了当初的出发之地——瓦屑坝这个模糊的地名。&nbsp; &nbsp;</p><p class="ql-block"> 据考证,瓦屑坝本是鄱阳湖畔的一个古老渡口,但如今当地人都说不出一个准确的所在。唯有鄱阳县莲湖乡,尚有一个叫“瓦燮岭村”的地方。据当地人说,瓦燮,乃瓦屑之雅称。地处鄱阳湖畔鄱江口,是明代江西饶州的外埠。由于仅限于口口相传,“瓦屑坝”的“屑”字有多种写法:如瓦砾坝、瓦西坝、瓦峡坝、瓦集坝等。可能都是“瓦屑坝”的音误。&nbsp; &nbsp;</p><p class="ql-block"> 瓦屑坝曾是远近闻名的制陶工场,传说姑苏陶人看中了这块“风水宝地”的水质和泥土,在此开场制陶。如今走在瓦屑坝遗址的小路上,脚下都全是白色或青色的瓷片,最厚的地方有3米。有人在这里还发现了多处马蹄窑和龙窑遗址。那连绵10公里的瓦屑陶片,就是历史的遗证。瓦屑坝之地名,应是由此得来。&nbsp; </p><p class="ql-block"> 太湖一带还有一个民间传说。说朱元璋在与陈友谅大战于鄱阳湖之际,他的舅舅听说他发达了,就远道而来投靠他。朱元璋因战事纷繁,哪里还照顾得了他,就给了舅舅许多钱财,打发他仍然回凤阳去。但考虑到之前已下令兵卒严密盘查过往行人,以防敌方探子。况且自己那些兵卒向来烧杀掠夺惯了,怕他们抢了舅舅的钱财,伤了他性命。就让舅舅头顶一块瓦片,并传令下去,凡看到头顶瓦片的一律放行,不得为难。后来沿途逃难的人们见他顶块瓦片,就很奇怪地问他。他舅舅心地善良,看到都是贫苦百姓,就告诉他们事情原委。结果大家都一传十十传百,都纷纷仿效,头顶瓦片而行。兵卒因接到上头指令,况且也难辨真伪,都不敢为难,只好一律放行。后来大家到了瓦屑坝渡口,觉得安全了,就把瓦片丢弃。瓦片之多,竟堆集成了一条堤坝。&nbsp; &nbsp; </p><p class="ql-block"> 六百余年间,许多省市来瓦屑坝寻根问祖的人络绎不绝。尤其是清明前后,漂泊在外的游子们跋山涉水、不远万里来到瓦屑坝,只因为这里曾是他们祖先的根本之地,这里曾经留下过先祖的足迹,埋葬着年代更为久远的先祖遗骨。他们到此后,感到一切都那么陌生,而又那么熟悉。没有任何具体的叩拜对象,只能燃放一挂鞭炮、点三柱清香,面对茫茫鄱阳湖水,面对村头那棵见证过六个世纪沧海桑田的古樟树长跪不起,以致热泪纵横,不能自已。然后虔诚地捡一块瓦片,或捧回一抔红土,以作为余生的念想和慰藉。其拳拳赤子之心,感天动地。&nbsp; &nbsp; </p><p class="ql-block"> 问世间还有什么样的情愫,能像这样历经几个世纪而弥久不衰?</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b style="font-size: 20px; color: rgb(22, 126, 251);">四&nbsp;</b></p><p class="ql-block"> 因与江西距离较近,而且江淮之地在元末战乱中人口流失特别严重,所以江西鄱阳的移民相当一部分都就近选择了安庆。据老辈人说,太湖县徐桥镇十之八九都是移民的后裔,唯彭家嘴有少数土著户。但也无据可考。经过几百年的岁月更迭,移民后裔已彻底融入了当地社会环境。但他们灵魂深处还记得祖籍是江西,语言还是赣方言的延续,很多生活习俗、民俗活动都还与故地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首先是方言,安庆多县的方言与今天九江一带的方言很接近。而且很多特殊术语也惊人的雷同。比如,太湖人上厕所叫“解手”,传说是当年移民途中,官府为防止移民逃跑或者反抗,就用绳子把他们双手捆起来,途中有人内急时,就朝兵卒喊“解手啊,我要解手啊”。现在江西人说“解手”与太湖人说的“解手”不仅音同而且意思也是一样,这就是根脉相传的标志。</p><p class="ql-block"> 不过太湖县各区域方言也存在不小的差别。比如北乡(北中、弥陀一带)发音重,婉转顿挫,与寺前、牛镇一带区别很大;徐桥、大石方言发音一致,峭硬;新仓、小池方言除少数字词发音略有区别外,与徐桥基本一致。以致于与太湖籍人初见,只要听口音就基本知道他是哪个区域。虽然都是赣方言为母语,但有很多原因造成了今天这些差别。首先,移民先辈们在江西的祖籍饶州,各小区域的方言本身就有差别;其次是,当年交通阻塞,人们社会活动圈子极小,人际交流机会也极少,以致移民后形成小区域方言的独特之处;再就是移民后受当在土著户方言的影响,相互渗透,相互融合。有时还会惊奇地发现,我们安庆的部分方言,竟然与天遥地远的湖南、四川完全一致。这在那个“不与秦塞通人烟”的时代,要不是同一地区迁出的移民所影响,绝对是不可想象的。</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b style="font-size: 20px; color: rgb(22, 126, 251);">五&nbsp; &nbsp; &nbsp; &nbsp;&nbsp;</b></p><p class="ql-block"> &nbsp;“往事几多,渐渐散成瓦屑;情思无数,绵绵托付郁樟……著我旧裳兮厝我棺,葬我高岗兮望故乡……”&nbsp; &nbsp; </p><p class="ql-block"> 西方有一个著名的哲学终极三问:“我是谁,我从哪里来?”。而我们中华民族历来就有慎终追远的文化传统,千百年来吟咏乡愁的诗词文章绵绵不绝,有“埋骨必须桑梓地”根深蒂固的故乡情结。正因为如此,虽历经几百年的沧桑演变,“瓦屑坝”还能如此顽强地根植于移民后裔们的灵魂深处,就不难理解了。&nbsp; &nbsp;</p><p class="ql-block"> 回过头来说,当年的大规模移民,对于迅速恢复经济、繁衍人口、社会发展和文化交流还是有很大积极意义的。尽管也造成了千千万万个家族的悲欢离合,使他们付出了一生难以弥合的人伤痛。更给移民后裔留下了一道永远解不开的思乡情结,一曲世世代代都唱不衰的旷世悲歌。&nbsp; </p><p class="ql-block"> 历经六百余年,“鄱阳湖瓦屑坝”的具体地理位置也行将越来越模糊。但作为一个时代的遗迹,一次空前大迁徙的见证,它承载着千万人终其一生的念想,成了数以百万计移民的灵魂归宿和精神寄托,成了他们人生最温暖的角落和精神故乡。&nbsp; </p><p class="ql-block"> 远眺茫茫烟水,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岂能不怆然而涕下。鄱阳湖的候鸟尚能冬去春来,而我们,当年瓦屑坝大移民的后世子孙,却再也回不去了,永远也回不去了……&nbsp; 回不去的,还有一代一代期待有一天能魂归故里的先祖的灵魂,他们也将永永远远长眠在江左这块曾经陌生的土地上。&nbsp; &nbsp;</p><p class="ql-block"> 倘灵其不昧,或有时日,将手执灵旗,一路洒着纸钱,呼唤着你们的名字,长歌当哭,望崦嵫而勿迫,引灵魂以归。自瓦屑坝来,复归瓦屑坝去。江广湖深,山高路险,风急雨骤,天地茫茫。我的先祖们,魂羁异域太久太久的先祖们,应该会老泪纵横,颤抖着拥抱青山,亲吻红土地,掬一捧鄱阳湖水,仰天一呼:“回家了,回家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