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谢侬

向楠的世界

1

当我因病住进一家医院的双人间时，她正被陪护阿姨搀扶着站在床边。身形瘦小，一头银发。

见有新病人来，她问我晚上在不在这儿住。我说不，把床让给她睡。我指了指阿姨。

她笑着说了一句“谢谢侬。”

“您是上海人呀？”我问。

她说不是，年轻时总去上海出差，记住了这句话。

阿姨轻声告诉我她糊涂了，小脑萎缩。可我完全看不出来，说话很有条理呀。

不过我很快就领教了。她每隔几分钟就会问一遍我晚上回不回家，嘱咐我天黑路上走慢点儿。

我平时很喜欢同老年人聊天，这与我的职业有关，也是性格使然。上一辈的老年人都有着丰富的阅历，总能从他们那里听到故事。但眼前这位老人怕是不能同她对话了，这一天里，“回不回家”这句话她问了我总有上百遍，好像复读机。

人老了真可怜！不是小脑萎缩，就是阿尔茨海默症，记忆被一点点残忍剥夺。看着眼前的老人，我心生怜悯，继而对人人都渴望的长寿有了恐惧。

很久以前，我与母亲闲聊时曾谈起了阿尔兹海默症。我说如果有一天我什么都忘记了，说不定会在街上唱着歌游荡吧？小时候，我家那条街上有一个失恋的女孩儿，就是天天在街上唱着歌游荡的。

        “你可千万别成那样啊。”母亲顿时红了眼睛，说话带了哭腔，好像我已经成那样了。

        这时护士走了进来，说又到了紫外线消毒的时间，能下床的病人一律到走廊里呆着。我正好趁机去做一系列检查。

      等我回到病房时，老人正坐在门口唱歌，唱的是印尼歌曲《宝贝》。

“宝贝，你爸爸打仗还没回来呀，我的宝贝。”

这词是老人唱的，原作里并没有。但她的调儿是对的，而且唱的很动情。这让我很意外，就鼓掌称赞她唱的好听。她说自己年轻时是单位歌咏队的。

“您还记得年轻时候的事情？”

这下勾起了我的兴趣。她说年轻的事儿都记得，眼前的事儿不记得。

2

她的言谈举止都很有教养，我猜想肯定是个知识分子。后来果然证实了这一点，不是我问出来的，是她躺在床上一次次对着天花板自言自语的。

“我上的是保定女中，那是个好学校呀。”

保定女中我还是知道的，建立于光绪年间的百年名校，最早叫直隶女子学堂。

她还总提到唐山铁道大学。说学校后来搬到重庆去了，因为唐山三面环海，出于安全考虑就搬走了。

我百度了一下还真如此，就是现在的西南交通大学。这是中国第一所铁路学堂。1896年，北洋大臣王文韶在山海关成立北洋铁路学堂，与同年诞生于上海的南洋公学和稍早一些创立的北洋大学堂同为中国人创办的中国最早的大学。

因历史原因，学校数次搬迁并更改校名。西南交通大学是学校的第18个名字。迁到四川是出于战备考虑，同时支援大三线建设。但她记不太清了，一会儿说是因为日本人入侵，一会儿说是因为“文革”时战备。

有一次，她突然问我：“你学什么的？”我回答学文科的。她问我有没有读过“四大名著”？我说读过的。她张嘴就说出了《红楼梦》《水浒传》，然后卡住了，望着天花板不停眨着眼睛苦思冥想。

我想提示又怕伤她自尊，就等着。好一会儿她放弃了努力，摇摇头说，“想不起来了，糊涂了，都这个岁数了。”她把左手食指弯起来，那代表着九。

我告诉她还有《西游记》《三国演义》。她马上接着说：“那三兄弟不简单呀，在园子里下跪，虽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但要同年同月同日死。”

我说那是刘关张桃园三结义。她点头认同，说自己虽然学的是工科，但也喜欢文学。

发现老人能记着很多过去的事情，我便尝试着与她聊天。都说常聊天能够延缓记忆衰退的速度，如果有人经常跟她聊天，她一定会想起很多事情吧？所以后来的日子里，每当她自言自语讲出一段话后，我必会顺着话头往下聊。

有一次她又自言自语，她本来报的是机械专业，但是买绘图工具得交4块钱，家里穷交不起，老师说学印染吧，不用交钱。

“我姥爷说，这以后得天天弄个大黑手呀。”

还有一次正吃着饭，她又突然说，“天天上青天呀。”

我以为她糊涂了，就问她为什么要上青天？

“咱们国家的纺织印染厂都在沿海城市呀，上海，青岛，天津。上海有17个棉纺厂，天津最好的有4个，青岛的印花布特别好。”

这可巧聊到了我熟悉的一个行业。几年前为了解石家庄的纺织系统，我骑车跑遍了7个纺织厂。国家“一五”计划期间，为支援石家庄纺织工业的建设，从上海、天津、山东等地调来了大批纺织工人，至今棉二那一带的居民说的仍是一口天津话，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是地道天津土著，其实都是当年工业移民的后代。

我问她在什么单位工作。她说毕业后分到了华新纺织厂，是公私合营的。后来调到了石家庄，在研究所搞情报。

“原来您是工业间谍呀。”

她听得懂我说什么， 大笑说是的。

她说那时候办公室常年备着一个放洗漱用具的包，说个上青天，提起来就走。

每次聊起年轻时候的事儿，她都像换了个人，表情生动，滔滔不绝，以至于阿姨怕她累而不得不经常提醒她别说了。而每次她说的事我再百度一下，竟都证实是真实的。我再反馈给她，她会很好奇，“对呀，你怎么知道的？”

“您告诉我的呀。”

她的记忆里藏着半部中国纺织业发展史。比如她曾工作过的华新纺织厂，成立于1919年，因为是中国人自己创立的新兴企业，所以命名“华新”。后来自筹资金在石家庄又建了一家纺织厂，也即国棉五厂的前身。

我把在网上搜出来的唐山华新纺织厂资料给她看，说我曾去过石家庄的国棉五厂，门前那条路就叫华新路。她连老花镜都不用戴，非常流利地念出了网上的文字。一个劲儿说太好了。

她在华新化验室担任化验员。纺织厂紧挨着钢厂。她知道炼钢一定会用到碳酸钠，于是专门去找来了炉渣化验，证实了这一点。她就向厂里建议，用炉渣泡水代替纯碱来染布，结果染出的布特别白，还为国家省下了钱。

因为此事她被授予了荣誉证书，还被邀请去省里开会，但她谢绝了，说不喜欢出风头。

3

那时我们病房的画风是这样的：她对着天花板咕咕哝哝地自言自语，而我对着手机百度她说的信息，陪护阿姨则在旁边给我补充细节。

我因此知道她家里专门有个书房，四个大书柜全部装满，她年轻时梳着两条漂亮的大辫子。

此时在我脑海中的，不再是眼前这个干瘪的老者，而是一个风华正茂的姑娘。

阿姨说她讲话特别幽默，在家里也会唱很多歌。

我放下手机问她会唱什么。她开口又唱出了“你爸爸打仗还没回来呀，我的宝贝。”

我也接着开口唱，“宝贝，你爸爸还在过着动荡的生活，他参加游击队打击敌人呀我的宝贝”。

“哎，你唱的真好听，可是怎么你唱的跟我唱的不一样？”她觉得不可思议。

我不忍心说她唱的不对，便说我唱的是前半段，她唱的是后半段。

她嘴里哼哼着试图跟我学唱，可是失败了。便又将左手食指弯了一下，“不行啦，这个岁数了。”

说是这个岁数了，可她又唱起了《在那遥远的地方》。这支歌没跑调儿，歌词也没忘，原汁原味儿。

听阿姨说，她的老伴儿已经去世了。我想以她所受的教育及工作业绩，年轻时一定有过浪漫的爱情吧？于是在她又一次自言自语谈到华新纺织厂时，我就问她怎么和先生认识的？

她说是因为从炉渣里提炼碳酸钠这件事儿。她的先生是省里驻唐山记者组的记者，跑去采访她，二人就认识了。

我脑补了一下两个年轻人相识的画面，问是谁先求爱的。

“这事儿女的不能主动吧？”说这话时，她皱纹满布的脸上竟现出了羞涩的神情。

“那他对您说什么了？说喜欢您？总得有一个人先表白吧，不然怎么恋爱呢？”我继续八卦。

“我们那个时候都不谈爱情，说的都是工作上的事儿。后来他调到省里了，我们就写信，我现在还留着几封信呢。”

我问他一定长得很帅吧？旁边阿姨插话说，“你看见他儿子就看到他了。”

两个儿子我见过的，都是职场精英模样。

我问她是否还记得先生的样子。“怎么能不记得？他才走了没多长时间呀。”

她叹了口气。我不忍心问了。

就像保姆阿姨说的那样，她是个性格开朗，谈吐幽默的人。我跟她学会了好几段民谚或歇后语。比如她老念叨出院，我就安慰她，反正回家也是躺着，在医院躺着也一样。她顺嘴就说，“瞎子掉到井里——捞出来也是空着”。

有一回说到年轻时她们围在一起搞活动，大家拍着手一起念诵，“你叨叨，我叨叨，大腿一翘都叨叨。”

她连说带比划，把我和阿姨笑得趴床上直不起腰来。

她还经常提到当年推广普通话，去上海出差时，看到百货公司的柜台上都压着张纸条，写着“我们可以为您提供普通话服务。”

这让我又了解了一段历史。

如果不知道病情，感觉她仍是一个智慧的人。那天她又念叨着要出院，我和阿姨哄她说，过清明节医院放假不办手续。

“哦，清明节了。‘清明佳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

出口就背出了杜牧的诗《清明》。

我纠正她，“清明节是个悲伤的日子，路上行人欲断魂，所以不能说是佳节，应该是时节。”

她马上反应过来，“对，你瞧你这一字之差改的真好。”

“这不是我改的，古人就这么写的。”

我问她，“我能把您的故事也写出来吗？您介意吗？”

“哎呀，我这么老了，写出来谁看呀？”

“那可没准儿，我就爱看。”

4

两周时间相处下来，我发现了规律。她说的最多的是她在唐山生活工作的事情，这也符合老年人记忆的规律。

她说刚参加工作时工资40块。那时一辆飞鸽自行车160块，同事大姐借给她60块钱买了辆飞鸽自行车。

“同事大姐对我特别好。”她加重语气，反复强调。

在她记忆里，所经历的人都是善良的。“文革”时她被下放到枣强县。枣强生产大枣——我这也是第一次从她这里得知的。他们每人都发了本小册子强调生活纪律，其中一条就是不允许吃老百姓一个大枣。

“枣强的老百姓真是好呀，悄悄给我端来大枣，说反正我也不去告状，你吃了也没人知道。遇上刮大风，老百姓教给我紧紧抱住枣树。”

每次讲这段事她又总是感慨，“枣强的老百姓真是好呀。”

我从未想过我会喜欢上一个已经小脑萎缩，言语啰嗦的老年人，对她油然生出敬意。即使失去了大部分行动力，她也从未失去是非、善良与教养。每当护士为她治疗，或者我帮她干了件什么事，她必定会说一句“谢谢侬”。

面对她完全不记得是谁的保姆，她也总是说“闺女，跟我回家吧。你愿意吗？”

她也有恨的，最恨日本人。经常愤愤说，依着我就不该跟日本建交。

我问她为什么那么恨日本人？

“抗日战争打了8年呀！小日本坏呀，强奸了多少妇女呀！强奸完了还往阴道里塞石头子儿。我姐姐那时候17岁，黄花大姑娘不敢梳辫子，盘起头装媳妇儿。”

后来我把这事儿跟她儿子讲。儿子说她家里好几口人都被日本人杀害了。

她记得的最长的一首歌也跟抗战有关。

“八年抗战，故乡易模样。那小桥流水，那江南草长，丰田丽月，建设风光。爱人的夫郎，慈祥的高堂，我曾估计了千遍万遍，如今快要见面了，怎不叫人心情舒畅。”

她说这是抗战胜利的时候流传的歌，不记得歌名了，我百度了好多次也没有百度出来。可这支歌却深深印在了一个九旬老人的脑海里。

印在脑海里的还有家乡吧？她总是满怀感情提到她的舅舅，说舅舅是个私塾先生，写一笔好字。逢年过节，家家对联上贴的都是舅舅写的字。

还有《宝贝》也是她最喜欢唱的。每次唱完我就问：“您的宝贝在哪里？”她回答去北京了。

那两天她的小儿子的确去北京出差了。她居然还一口气说出了儿子的手机号码。

人的大脑真是个神奇的东西，很多事都忘掉，唯记得最爱的与最恨的。

多年前看过陈佩斯写的文章。他的父亲陈强老年后失忆，只记得快乐的事情，每天笑呵呵的。

眼前的老人也是如此。假如脑子里装的全是欢乐与美好，似乎衰老也不那么可怕了。

我出院那天，她一再告诉我她的名字，说叫九龄——这恰好与她的年龄是一样的，想来当初长辈们起名时一定包含了希望她长寿的寓意。

她还嘱咐我一定要到家里做客，说家里有间空闲的房子可以给我住。但她给我的地址却是错的，是很多年前家里的旧址——当然这是保姆悄悄告诉我的。

也许，那个她和先生孩子生活过多年的旧家，才是她记忆里真正的家吧。

但我还是非常感谢她的盛情邀请，并用她最喜欢的一句话回答她：

“谢谢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