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山云雨(读诗札记4)

骥盐

<p class="ql-block">  在悼亡诗成为怀念亡妻的专利体裁后,元稹的《离思》、苏轼的《江城子》,纳兰性德的《浣溪沙》诚为此中翘楚。</p><p class="ql-block"> 中年丧偶,本是人间至痛;可在当代段子中居然扭曲地“转悲为喜”,此等世俗调侃的薄凉,早已不复人性伦理的高古。</p><p class="ql-block"> 纳兰的“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中词句雅俗兼具,道不尽追悔和哀恸的杂糅。苏轼的“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中场景虚实相间,又极目了真淳与凄凉的至境。</p><p class="ql-block"> 《离思》再真诚,再挚情,却始终饱受诟病,始终抵不住元稹斑斓情史的致命一击,无限深情中似乎总是隐约着道貌岸然的魅影。</p> <p class="ql-block">  《离思》创作前夕,自然还是元稹正妻韦丛在世之时。31岁的元稹奉命出使四川,无暇陪伴重病妻子左右,——今人多以为,他正留恋于温柔的浣花溪畔不能自拔。</p><p class="ql-block"> 终究,成都古今皆然,都是最宜居城市的热门。何况,城郊有溪,溪畔有楼,楼中有女,女曰薛涛。</p><p class="ql-block"> 江湖尊称“女校书”的薛涛时年四十有二,她一生传奇,绝对属于才女界的巨擘。虽然曾入乐籍,难脱艺伎的底色;然而,她却交游于白居易、刘禹锡、杜牧等文坛大咖。诗名响彻宇内,名列“唐代四大女诗人”。</p> <p class="ql-block">  阅人无数的薛姐姐起初对元弟弟并未特别着意,几次邀约都辞以“没有档期”(另说西川官员为应付元稹的监察,设薛美人为计,此为欲擒故纵,我对此持疑。一则薛涛年岁太过,二则,其后元稹下手并未容情)。</p><p class="ql-block"> 元稹政务上能除恶务尽,对美女也能死缠烂打。何况现在的他,已不复当年微末小官的卑怯,不复文学青年的籍籍无名。于是,梓州初会;于是,相见恨晚;于是,姐弟倾恋。两人从阳春三月结缘,到六月暮春惜别,恰好整一个春季,整一个春季的春梦!</p> <p class="ql-block">  可惜,元稹志在宦途,而非情路。</p><p class="ql-block"> 三月缱绻,廿载苦思。这段迟来的爱情,只给薛涛的生命留下了极端不对称的时间配比,不过,也因此留下了精美绝伦的“薛涛笺”。</p><p class="ql-block"> 或许郞本无意、逢场作戏,或许远隔千里、难以交集,更或许光阴似水,太过无情;“薛涛笺”写就的别后相思再炽烈,终究敌不过空间与时间的双杀,渐稀释,终消融。(两人余生再无相聚,元稹死后,薛涛亡于同年)。</p> <p class="ql-block">  在儒家思想浸染下成长的元稹,从未更改“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志向。因此,他在缠绵于薛姐姐的情诗唱和之际,还是兢兢业业地履行着监察御史的本职。也因此,京城权贵与地方藩镇的利益集体受损,自然联手施压。东归洛阳不久,元稹受到排挤,出任洛阳纪委干部——“分务东台”。</p><p class="ql-block"> 七月,元稹官场受挫、回乡任职。同七月,二十七岁的韦丛香消玉殒。</p><p class="ql-block"> 回顾七年,夫妻俩从最初的风雨同舟,到其后的琴瑟和鸣,再到如今的阴阳永隔;元稹的悲痛,除却付诸笔端,寄情以诗外,尚有何途可遣?</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span style="color: rgb(22, 126, 251);">离思(其四)</span></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span style="color: rgb(22, 126, 251);">曾经沧海难为水,</span></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span style="color: rgb(22, 126, 251);">除却巫山不是云。</span></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span style="color: rgb(22, 126, 251);">取次花丛懒回顾,</span></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span style="color: rgb(22, 126, 251);">半缘修道半缘君。</span></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  元稹在追思着七年来相濡以沫的点点滴滴,并像所有“上瘾者”一样,宣誓着洁身自好的远景目标。</p><p class="ql-block"> 然而,再“懒”的“回顾”也是回顾,他会回顾什么呢? </p><p class="ql-block"> 他必然回顾过刚刚分手的薛涛,或许,还回顾了少年初恋的崔双文。</p><p class="ql-block"> 17岁的崔双文在遇到21岁的远房表哥元稹之前,她的人生规划中决不可能出现“崔莺莺”这个我们耳熟能详的名字。尽管在安史之乱的洗牌后,崔家已非唐初一等一的高门豪族,变成有财无势的普通富贵之家。但是,对于出生于没落贵族的元稹,还是一种必须仰望的存在。</p><p class="ql-block"> 欲获高冷崔小姐的青眼,单靠“堪比城北徐公”(我查阅过新、旧唐书的《元稹传》,皆未见其容貌冠绝的描述,但超级帅哥的设定,可以从野史笔记中得到确认)的容颜是远远不够的,毕竟元稹只是寓寄蒲州的一介小吏,只是没落崔家的一个远亲而已。即使他凭借友人的襄助,消弭了宦官势力对崔家的压榨;即使他才华出众,不用情诗也能说出舌灿莲花的情话。</p><p class="ql-block"> 追求无望,元稹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使出了撩妹杀招——绝食七天。最终,崔双文“待月西厢下”,“疑是玉人来”。</p> <p class="ql-block">  可是,元稹回首往事中,初恋与妻子简直云泥之别;韦丛生前如此,死后依然如此。</p><p class="ql-block"> 崔双文身世高贵、气质雅致,即便韦丛不是出生京兆尹之家,不是当之无愧的大家闺秀;我想,元稹会依然认定:</p><p class="ql-block"> 水流湍急、烟波迷茫的江河(“水”)再有风情,也“难为”(难以达到)波澜壮阔、浩渺无极的“沧海”形象。</p><p class="ql-block"> 薛涛以《谒巫山庙》一诗成名,即便韦丛只能浅诗以对,红袖添香;我想,元稹会依然认定:</p><p class="ql-block"> “除却”韦丛,任谁也不能占据他心中“巫山神女”的代名。即使薛涛写再多的巫山,妻子始终是他心中那丛永恒的“云”霓。</p><p class="ql-block"> “我”心已死,“取次”(随便)再多美女来莺环燕绕,“我”也绝不暧昧,甚至都“懒”得“回顾”(多看)她们一眼。</p><p class="ql-block"> “我”心已死,因为“我”眼前只想潜心“修道”,因为“我”只想这样默默怀念着你。</p><p class="ql-block"> 往昔历历,不堪提,恐掬相思泪。不堪又何堪?羽化去,忍看他人两相对。</p><p class="ql-block"> 想当初,冰天雪地,家无余资,“我”酒瘾突发无心备考;是你,典金钗换美酒,启温语促苦读。</p><p class="ql-block"> 想当初,兴致陡然,学陶种菊,“我”不事稼穑难成花姿;是你,贾丝线付针织,绣菊枕慰残梦。</p> <p class="ql-block">  这是一种怎样的回忆的痛!这又是一种怎样的难掩的悔!我再不敢自作主张地饰以任何形容。</p><p class="ql-block"> 幸好,我没有从中读到羞与愧的况味。这不是元稹遗漏的败笔,这恰恰反证了《离思》的本真。</p><p class="ql-block"> 斥骂元稹“渣男”的人群不在少数,我完全理解。然而,他们在自然地套用当世婚姻观情爱观时,或许也忽略了“跳出时代看时代”的基本准则。</p><p class="ql-block"> 无论婚前对崔双文的始乱终弃,还是婚后对薛涛的负心薄幸,如果生活在“脏唐”那样的生态环境,或许在读的任何我们,未必都能幸免。</p><p class="ql-block"> 唐朝皇室的生活腐化,已经超越了伦理纲常的极限。众所周知,若唐高祖与表兄隋炀帝的妻女媾和还有改朝换代的别情,那唐太宗与嫂子和弟媳、唐高宗与后母武则天、武则天母女与年轻的面首们,唐明皇与儿媳杨贵妃,零零总总,桩桩件件,则再无任何辩驳的因由。</p><p class="ql-block"> 何况,还有白居易家的“樱桃小嘴小蛮腰”,杜牧的“赢得青楼薄幸名”,刘禹锡的“曾与美人桥上别”,可见,唐代诗客不仅畜养家妓,盘桓青楼,而且既敢做,又敢写。</p><p class="ql-block"> 一切的一切,无不彰示有唐一代社会的放纵习气,对男欲出轨、女愿劈腿的习以为常。换位思考,唐朝人肯定也不能理解现今一夫一妻、扫黄打非的制度束缚。</p><p class="ql-block"> 恰如当下,任何中国人一旦涉毒,必定前途尽失、事业俱毁;可在加拿大等一票容毒国家看来,不吸毒,这还叫生活?</p> <p class="ql-block">  莫非韦丛父女对元稹的婚前情事一无所知?他们毫无觉察《莺莺传》的男主就是元稹本尊?</p><p class="ql-block"> 元稹及好友白、杜、刘们的家人朋友们,难道丝毫不知他们流连花丛、放浪形骸的“雅韵”?</p><p class="ql-block"> 因而,元稹七年婚期连育六子(五子一女),且史无妾室的履历,不搞笑地讲,简直是官界清流!</p><p class="ql-block"> 当然,我不作品行评定,我只试图判定《离思》的情感真伪。</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 rgb(237, 35, 8);"> 至少在七月,在那个书写《离思》五章,《遣悲怀》三首的七月,元稹的伤心欲绝与任何普通人无异!</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 rgb(237, 35, 8);"> </span>元稹的哀伤我们感同身受,但是,如果我们希冀他长久保持哀伤,就有些强人所难了。七情六欲的本能有其独特的完整性,只有各种情绪的中正调和,我们才能维持肌体的平衡,拥有心理的稳定。</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 rgb(255, 138, 0);"> 喜怒哀乐惧的瞬间性才是人性的本源。若是单体情绪经久不息,结局不是亢奋过度渐趋癫狂,就是凄清侵蚀抑郁成疾。</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 rgb(255, 138, 0);"> </span><span style="color: rgb(1, 1, 1);">我想,韦丛肯定也像所有真爱的人群,只希望爱人走出阴霾,安度余生,而不是日夜悲伤,痛苦终身。</span></p><p class="ql-block"> 元稹与我们的区别,无非是他有能力用自创的“元和体”进行抒发。他不曾预料,“假作真时真亦假”,正是刹那间用情过力,与他“撩妹圣手”的人设严重脱节,反而引起更多非议。</p> <p class="ql-block">  斯人已杳,空余离思。人生却不肯停滞。</p><p class="ql-block"> 元稹作为普通人的一面,他也需要家庭的温暖,需要心灵上的慰藉。</p><p class="ql-block"> 隔年,32岁的元稹不顾白居易等友人极力劝阻,在韦丛过世不及一年之际,娶妻安仙嫔。三年后,再度丧偶,元稹对续妻之亡不着一字。</p><p class="ql-block"> 再隔五年,37岁的元稹继娶裴淑。他在朝堂上树敌愈众,职位在升与迁中转换盘旋。动辄外放的宦途,让夫妻俩聚少离多,关系名存实亡。</p> <p class="ql-block">  四十终有不惑,元稹罢相后远贬越州。他或以为已悟透人生,任内专事诗酒酬唱,贪污受贿也作寻常行径(渎货:贪污财物),那么,寻花问柳自然更不在话下。</p><p class="ql-block"> 或许,这是政治生态的迁移,又或许,还有“沧海”、“巫山”的余韵?</p><p class="ql-block"> 所以,名伶刘采春的投怀送抱,对元稹而言,是虚荣而非感恩。毕竟,她同样归属于“唐代四大女诗人”之席!同居七年,他们醉生梦死的逍遥,不过须臾人生的驿站。刘采春毁家失居、抛夫别女也罢,求妾未成、投河自尽也罢,对三观颓变的元稹而言,无非个人情史上无足轻重的一笔。</p><p class="ql-block"> 难道,“巫山云雨”竟一举耗尽了元稹的所有真情?抑或,他本是冷酷无情的渣男?</p> <p class="ql-block">()</p> <p class="ql-block">  元稹诗名卓绝,始终稳居“唐代第三”的白居易左席。薛涛、刘采春才名昭著,天下倾慕。崔双文身世显赫,《莺莺传》洛阳纸贵。这些顶级流量的融合发酵,岂能不触发如许的真真假假、是是非非?</p><p class="ql-block"> 我们普通人之所以普通,在于既欣赏不到登临巅峰的绝景,也不必承受登顶之苦、坠崖之险。</p><p class="ql-block"> 是耶?非耶?我不知所措。</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right;">4月20日于天姥</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后记说明:</p><p class="ql-block">1、实在找不到称手的音乐,就附了一段我的笛音,扰耳致歉。</p><p class="ql-block">2、此文我很犹疑,担忧被贴“精神渣男”的标签,幸好我丑得自信,就豁然许多。</p><p class="ql-block">3、元稹情事是我散见野史收集,并借助网络而成,但他的生平履历是反复查看新、旧唐书的《元稹传》确认的,想来不致掺假。</p><p class="ql-block">4、我的观点很简单:若曾两情相悦,一刻即永恒!若你不止一刻,你要感恩上苍的眷顾,善待有缘人。若你终生未有一刻,也不必懊丧,珍惜眼前人,平安度此生。</p><p class="ql-block">5、祝愿大家情真意切!</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a href="https://www.meipian.cn/2kykd05a?share_from=self" rel="noopener noreferrer" target="_blank" style="background-color: rgb(255, 255, 255); font-size: 18px;">蓬山绝路(读诗札记1)</a></p><p class="ql-block"><a href="https://www.meipian.cn/2lfip0uh?share_from=self" target="_blank">江东难渡(读诗札记2)</a></p><p class="ql-block"><a href="https://www.meipian.cn/2t5xkndm?share_from=self" target="_blank">空前绝后 (读诗札记3)</a></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