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书鹏｜不做神仙

绪 堂

闲来无事，读《太平广记》。

我读的是《太平广记选》，齐鲁书社，1987年5月版，上下集。这两册书十分安静地在我家书柜上立了许多年，上月某周日回去看老妈，瞥见书架上的书，不忍再冷落它，搬了回来。

上下两册，也都不薄，里面都是故事，有长有短，各自成篇，从哪篇看都行。

随手拿起，就是下册，第一篇《采药民》。

开头故事和陶渊明的《桃花源记》差不多，一个人上山采药，发现一大薯药（查了一下，即山药），于是开始挖，越挖越深，且坑口下陷，乃至十余丈深，抬头看坑口，已如星星。此人自忖难以存活，但发现坑底另有小洞，很艰难的爬了出去，别有洞天，一片光明胜景。遇到了人，他已三天没吃饭，要 吃的，询问这是何处？回家之路怎走？有人告他，这是仙境，你能到此处，也是合当成仙。原来眼前的说话的不是人，是神仙。

腾云驾雾，穿过金銮殿，见过玉皇大帝。好快乐的神仙日子。快乐是快乐，但心有所想，脑子里还盘算着人间的事。神仙日子过了一年，忽然闷闷不乐，说：“我是偶然入仙界的，来的时候，妻子才生一女娃，也不知现在怎么样了，我得回去看看。”众仙说“仙界一年，人间百年，恐怕都已经死了。”采药民执意回去，于是告假，玉皇大帝准了假，众仙和他挥手告别。骑着鸿鹄到了人间，问人这是何地，回答说是浙江临海县。走了一年到了青城山，这时已是开元末年。问谁都不知道他家在哪，遇见一九十岁老汉，老汉说：“我的爷爷曾经上山采药就一去不回了。”仔细查问，才知是自己的孙子，两人相持而泣。又知女儿也死了，女儿的孙子都五十多了。在孙子的带领下，他回到了老宅，一片萧瑟，荒芜无比，可是当年药砧还在。

后来，采药民回到了山里，是不是做了神仙，不知道，反正是再也没有回来。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会忘掉人间往事。

应该说，这不是一个美好的故事，好几天我都为之感伤。

这种心情还没过去，突然在网上看到一方篆刻：不做神仙。

这四字古朴方正，正气凌然，自是不俗。再看作者：宋岩颀，长治书法家篆刻家。

2019年12月15日，作为扶贫队员的宋岩颀，和其他几名同事在长治去壶关的路上，在仙人桥附近，越野车车轮打滑，发生侧翻，栽下六米深的沟壑，两死两伤，其中就有他，才57岁。当天，当地刚刚下过雪，地面略有薄雪，道路正滑。

扶贫队员遇难的事，在电视上微信上都看过报道，为那些队员难过惋惜。这次发生在省内，立刻，长治书画界的朋友在朋友圈发文悼念。

我在单位，除了完成本职工作，还担任单位扶贫工作的考核、协调和总结等工作，之前，也当过几年扶贫队员，对扶贫工作自是十分在意。得知此消息，我心很沉痛，随即微信联系我行驻村扶贫队长赵队长，让他千万注意安全，注意天气、路况，恶劣天气，并让他转告每位驻村队员。

宋岩颀的死在当地引起很大反响，山西晚报也刊发专版，怀念这位扶贫队员。

作为扶贫队员，宋岩颀在完成各种档案，走访贫困户，开展精准扶贫，宋岩颀还留意文化扶贫，在建设画家写生基地、叠石活动比赛等方面出谋划策，尽其所能。

山西晚报记者来到杨家池村，听到人们这样说。

正在检查扶贫工作的桥上乡苏德泉委员说：“宋老师不仅是扶贫工作人员，还是长治市一位著名的艺术家，扶贫工作检查验收达标后，即将转入成果巩固阶段，宋老师在我们这里更能发挥他的聪明才智和艺术天赋，我们的扶贫工作离不开他。”

贫困户王文生说：“那个人可不歪呀，热情着嘞，照顾得好嘞。一见他来了，心里头热乎乎的……。听到这个事，我们真是感到震惊、悲痛，心里难受。真是没法说了。”

李庆升是最先赶到现场的救援人员，也是他把宋岩颀从车内脸对脸抱出来的。他悲伤地说：“王队长、宋老师工作兢兢业业，踏实苦干。他们是把心真正留在杨家池的人。我非常悲伤，几天扭不过劲儿来。天妒英才。他们这一走，确实是我们村最大的损失。”在采访中，记者所见之人无不感慨痛惜宋岩颀罹难。

“踏着今冬太行山的第二场白雪，他走进了太行山的褶皱当中，他的魂魄飞升到太行山的绝巅之上，他的一切都融化在这太行山上，和这么一座大山形成一个不可剥裂的整体。”这是他的朋友荫成写给倒在扶贫路上的好友宋岩颀的。

宋岩颀去世后，他的父亲宋石青忍痛写下《岩颀作篆刻》小诗，䑛犊之心，跃然之上。

岩颀作篆刻，成绩最突出。

从小靠自学，无师自琢磨。

照书描篆字，笔笔不蹉跎。

左手拿石头，右手用刀刻。

不用木架卡，刀刀皆灵活。

印章字结构，胸中已成竹。

只要刀落下，从不再修饰。

追求缺陷美，不求巧求拙。

金石界奇才，声名永不落。

扶贫路牺牲，凡人成英模。

其弟岩君哀叹：

呜呼！扶贫之路竟为天堂之路，仙人桥上却是升仙之处！公有宏图之志未竟，倾城之才未用，与家人诀别不告，与世间分离不语，弃八旬高堂不养，视黄发孙儿不见。天地同悲，人神共泣！

宋岩颀的好朋友书画家韩志鸿不禁悲歌：

霰雪空山寒雾谷，天公妒意老饕缘。

伤怀感旧愁云泪，落印追思宋子玄。

2021年3月，经过认真的筹备，长治市美协公众号连发三期专题《风雅子玄——宋岩颀篆刻书画作品集》，对宋岩颀作品进行集中展示。篆刻作品古朴大方蕴含巧思，书画作品古意盎然却不失己意。

我看到我的父亲一九九零年对宋岩颀的题字：匠石斫鼻。原来他俩早就认识。匠石斫鼻这个故事出自《庄子·徐无鬼》：“郢人垩漫其鼻端若蝇翼，使匠石斫之。匠石运斤成风，听而斫之，尽垩鼻不伤，郢人立不失容。”后以“斫鼻”比喻技艺成熟高超。

2020年3月30日，新华社每日电讯发表每日快评《脱贫不忘扶贫人，建议清明节庄重纪念1800多名扶贫殉职干部》。1800多个人在扶贫攻坚战中献出了生命，这其中就有宋岩颀。

宋岩颀离世的地方叫仙人桥，他下葬的地方叫颐仙园。他是不是做了神仙，没人说得出，反正，他一去不复还了。《采药民》里神仙说采药民“合当成仙”，宋岩颀是为国事而死的，也“合当成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