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乐漫谈5》塔蒂尼

佳 辰

塔蒂尼

Giuseppe Tartini（1692-1770）



　　艺术历史的发展，在文艺复兴之后两百年间，被称作巴洛克时期 (Baroque period, 1600-1750)。对于巴洛克这个名称的由来和含义，有些人会可能感到陌生，或者似曾相识却不解其意。可是，对于这一时期大名鼎鼎的音乐家，以及他们的某些作品，大家却是耳熟能详。这些音乐家的代表人物是塔蒂尼、维瓦尔第、巴赫和亨德尔。

外国语言的译文，通常会采用三种方式， 一是直译，二是意译，三是音译。如果在本国语言中有准确无误、情文并茂的相应词汇，那就可以采用直译方式。如果找不到合适的词语，就只好采用意译方式，选择意义相近的词汇来表达。音译方式多用于人名和地名，对于专用名词，若无合适的直译或意译词汇，也常会采用音译方式。

“巴洛克”就是一个典型的音译词汇，它来源于葡萄牙语，意为不规则形状的珍珠。众所周知，珍珠的形状都是粒粒饱满、颗颗圆润，并且闪烁着耀眼的光芒。白居易曾在他的《琵琶行》中，用“大珠小珠落玉盘”的诗句来形容音乐之美，令人想起晶莹剔透的珍珠撒落盘中、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就像是一曲和谐美妙的雅奏。但是，如有几颗奇形怪状的珍珠混杂其中，那么它们的跳跃和律动就会扰乱音乐的节奏。

文艺复兴之后，新型的巴洛克音乐在乐坛初露锋芒、方兴未艾，却遭到某些保守势力的非难。他们听到不习惯的音乐，感到就像怪异的珍珠一样，有悖四平八稳的传统音乐。于是他们信手拈来“不规则形状的珍珠” 一词来贬称这种新兴的巴洛克音乐。在翻译时总不能称之为“怪异珍珠”音乐，于是只好用音译方式冠之以“巴洛克”音乐了。

　　对于“巴洛克”这个颇具贬谪之意的词汇，人们很快就忘记了它的原本含义，因为这个时期的音乐，实际上显示出了很大的进步。 那些怪异形状的珍珠并非干扰，反倒给传统音乐注入了新鲜血液。

于是“巴洛克”一词在调侃之余，变贬为褒。后来人们在评价新美术、新音乐和任何新艺术时，会运用这种新概念，摈弃墨守成规的保守艺术，崇尚标新立异的时尚艺术了。

　　这种现象在不同的历史时期、不同的艺术领域都曾有所反映。例如，法国的印象派美术，是指一群名不⻅经传、穷困潦倒的年轻画家聚在一起，他们从日本浮世绘的美术中获得灵感，创作出一批⻛格独特的美术作品。这些画作令人感到耳目一新，在画坛名声大噪。 他们的代表人物有莫奈、⻢奈、毕沙罗、雷诺阿、德加、梵高、塞尚、高更等。他们在美术界自成一派，因莫奈的画作《日出的印象》而被称作“印象派”。如今，他们的许多作品已经是价值连城了。

　　在音乐界，也出现过类似情况。许多音乐家，像勃拉姆斯、⻢勒、斯特拉文斯基、肖斯塔科维奇等，都创作了划时代的音乐作品，其内容不仅保持传承，更加注重创新。 在评判新时代的音乐时，往往那些与传统音乐大相径庭的作品，才会博得赞赏。例如， 斯特拉文斯基的芭蕾舞剧《春之祭》，由于 强烈刺激了传统音乐迷的神经，在首演现场竟然发生骚乱，甚至有人退场、拂袖而去。但是，这部作品却成为经典的杰作。柴可夫斯基的《小提琴协奏曲》，曾经遭到嘲讽，被视为一群俄罗斯醉汉在狂舞。可是后来，这首协奏曲却与⻉多芬、⻔德尔松、勃拉姆斯的作品同被誉为世界四大小提琴协奏曲。巴洛克时期用“怪异珍珠”來形容新型音乐，反倒给予人们一种启示，在评判、审视新的音乐作品、音乐艺术时，需要采用完全不同以往的新标准。

塔蒂尼广场

人类社会在历史发展的进程中，每当旧时代的陈规陋习被颠覆、繁杂的束缚被冲破，各项事业都会在冰雪消融、春回大地时获得新生。音乐家们在暗流涌动的中世纪，成竹在胸、待机勃发，一旦来到巴洛克时代，他们就立即摆脱了沉闷的宗教音乐，感召于新时代的精神文化，在相继创立的音乐学校中 教授音乐，并且以身作则，创作了大量新型作品，成为巴洛克音乐的中流砥柱，塔蒂尼就是其中的典型代表人物。

　　世人往往会采用各种方式来悼念和祭奠心目中崇尚的偶 像。树碑立传、创制雕塑、开辟广场、设立博物馆，是人们 寄托哀思、缅怀亡灵最隆重的举措。究竟什么人物才值得如此大费周章、才“配”得上如此兴师动众呢? 世界上有许多这 样的怀旧广场、故居纪念馆等等，但是能够常常吸引人们驻足造访、游客熙攘如织者，却并不多⻅。塔蒂尼在世界乐坛上的崇高威望和音乐成就，在他的出生地斯洛文尼亚的皮兰，得到当地乡亲父老的衷心爱戴，并为他感到无比自豪和骄傲，这个曾是渔港的小镇因而闻名全球，成为音乐爱好者趋之若鹜的音乐之城。

皮兰，斯洛文尼亚（Piran, Slovenia）

历史上皮兰曾经由威尼斯管辖近500年，保留着丰富的文化遗产。这里景色秀丽，综合了阿尔卑斯山、地中海的迤逦⻛光，仿佛梦境中的伊甸园。尤其是在这座美丽的海滨小城里，可以集中观看和访问塔蒂尼广场、塔蒂尼塑像、塔蒂尼故居、塔蒂尼纪念馆、以及塔蒂尼剧院。建于20世纪初的这座剧院，其外观虽然简朴，内部装饰却极其豪华，甚至还包括精美的壁画。总之，人们在环游这座小城时，可以感到其中深深映衬着塔蒂尼的综影、刻印着塔蒂尼的足迹。在广场上可以瞻仰塔蒂尼的塑像，在纪念馆里可以观赏他用过的小提琴，在海边更可以脚踏⻘砖石路、聆听海浪拍岸，犹如那是魔⻤在梦中奏响的如泣如诉、抑扬顿挫却又委婉悠扬的小提琴颤音随波传来。这一切早已令塔蒂尼的故里熠熠生辉，并且引以为荣了。

塔蒂尼剧院

塔蒂尼在踏入音乐界之前，经历过一段颇为神奇和感人至深的际遇。塔蒂尼这个⻛流倜傥、闻名遐迩的才子，注定会得到上苍赐予的佳人。可是，这位佳人却恰巧是红衣主教的后裔，与塔蒂尼的家世⻔不当户不对。在当时，这种⻔第悬殊的相恋情人，难以终成眷属。这一对虽遭反对、却广受艳羡的才子佳人，不但坠入爱河，还不顾一切秘密结婚了。这下可惹恼了那些权贵们，于是妻子被送进女修道院，塔蒂尼也遭到追捕，被迫逃往另一修道院去避难。这段罗曼蒂克、命运多舛的姻缘，简直是罗密欧与朱丽叶故事的现实版。不过幸运的是，年轻的塔蒂尼夫妇侥幸在各自的修道院躲过一劫，未能酿成莎翁笔下那样的悲剧结局。

　　塔蒂尼在修道院历经两年磨难，却万万没想到，这段时间改变了他的人生。命运的安排有时貌似巧合、实为天意。当时，恰好有一位音乐大师也在这所修道院，他为塔蒂尼指明了音乐前景，成为塔蒂尼音乐天赋的启蒙者、使之终生受益的恩师。大仲⻢的名著《基督山恩仇记》中所描绘的故事，同塔蒂尼的这番经历如出一辙。文学家们在创作时，总能在现实生活中找到作品主人公的原型。塔蒂尼的传奇人生，能在莎士比亚、大仲⻢的著作中出现，并非偶然。

　　塔蒂尼遵照父母的旨意，曾在大学就读法律、神学院研习宗教，这是当时大多数父母的期望，可这并非他的兴趣爱好。他自幼学习小提琴，但他在⻘春时期不是乖巧男孩，而是一个顽劣少年。后来由于机缘巧合，他得到恩师教化才走上音乐道路。像他这种聪慧的孩子，一旦认定音乐事业为己任，必定会建树非凡，成为巴洛克乐坛上的翘楚。作为意大利著名的小提琴家，他曾是教会管弦乐团的首席小提琴手；他是杰出的音乐教育家，亲自创办过音乐学校，并教授小提琴、作曲理论两⻔课程；他还运用自己的聪明才智，改革了小提琴的琴弓；他著书立说，又是博学多才的音乐理论家；但他最突出的成就，还是表现在他的音乐创作中。

　　苍茫大地、历史⻓河，总是骏⻢如云、伯乐难寻。即使是一些名人大家，也常需伯乐相助。例如，维瓦尔弟的某些作品直至20世纪仍在挖掘中；巴赫是在离世50年之后，才由⻔德尔松极力推崇而重现乐坛；⻉多芬在得到莫扎特的赞賞和首肯之后，变得更加万众瞩目；勃拉姆斯是经过舒曼调教、并亲自撰文向音乐界举荐的⻘年才俊；肖邦是李斯特提携的后起之秀钢琴家；斯特拉文斯基是李姆斯基·科萨阔夫的得意⻔生，创作了震惊世界的作品，等等。这些音乐大师们尚且如此，何况塔蒂尼呢?

　　塔蒂尼所处的时代，各项艺术事业刚刚经历了文艺复兴的洗礼，音乐的发展刚刚从沉睡中苏醒，在这种起步维艰的时期，他就能硕果辉煌、出类拔萃。他不但超越了许多同时代音乐家，多年以后，仍能与后世音乐家媲美。有些作曲家可能仅凭一曲佳作而名扬天下，但塔蒂尼并非此辈。他的作品不仅才华横溢而且数量惊人，是有名的多产作曲家。但是非常遗憾，迄今为止他的作品只发表了一小部分，还有二百首作品手稿，仍被封存在一座大教堂的档案库里。像《科莱里主题变奏曲》和《魔⻤的颤音奏鸣曲》这些名曲，只是他全部作品中的凤毛麟⻆，他还有更多的佳作鲜为人知。有朝一日若有慧眼识珠的伯乐，将其尘封的全部遗作整理出来，一定能挖掘出更多的优秀作品。

　　在世界的文艺宝库中，以魔⻤精灵为题材的作品不胜枚举。在东方有《⻄游记》、《聊斋志异》等著作，把那些妖魔⻤怪刻画得栩栩如生；在⻄方最著名的希腊神话中，天上人间的各路神灵，也都被描绘得淋漓尽致。类似的音乐作品也有许多，除塔蒂尼的 《魔⻤的颤音》外，还有帕格尼尼的第13小提琴随想曲《魔⻤的狞笑》、巴⻬尼的《精灵之舞》、萨拉萨蒂的《浮士德幻想曲》等。另外还有许多著名音乐家，如莫扎特、瓦格纳、格鲁克、斯特拉文斯基、柴可夫斯基等也都创作了以神话传说、童话故事为题材的大型歌剧、芭蕾舞剧作品。

　　塔蒂尼的《魔⻤的颤音》，是巴洛克时期描绘⻤神最早的音乐作品。传说，塔蒂尼在自述的梦境里，把灵魂出卖给魔⻤，换取了魔⻤为他演奏的小提琴曲《魔⻤的颤音》。许多音乐爱好者都对此深信不疑，甚至能把塔蒂尼的叙述倒背如流。但在实际上，塔蒂尼的这段梦幻故事，是为掩人耳目而杜撰出来的隐晦之辞。塔蒂尼无力抗拒权贵，只能把情绪发泄在音乐里、托梦于虚幻的故事中。塔蒂尼可能并无如是的梦境、亦无出卖灵魂的交易，魔⻤演奏的音乐更是子虚乌有，那根本就是塔蒂尼自己的创作。从塔蒂尼的遭遇和所处的环境中，可以看出他音乐创作的动机和端倪。作曲家的音乐创作，有时可能标题醒目，或者意有所指，但也有可能只是一时冲动的即兴创作，只是某种模糊梦幻中的意向而已。如何理解一首乐曲的寓意，则全靠听者的⻅仁⻅智。不过，只要故事离奇、音乐美妙，就会有粉丝追捧，他们宁可信其有、不愿信其无。

　　《魔⻤的颤音》这部感性之作，是塔蒂尼身陷囹圄时有感而发的肺腑之言。他被困在修道院里，与世隔绝、度日如年，许多往事在眼前掠过，音乐在胸中燃烧，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只有在夜幕降临后、音乐来到梦中时，才能抚平他心灵的创伤并给他慰籍。他魂牵梦绕的一切都倾注在《魔⻤的颤音》里，乐曲的美妙之处和动人旋律，是塔蒂尼在想念心中永远的最爱、憧憬两人在明媚阳光下的重逢、讴歌两人在和煦春⻛中的相拥。塔蒂尼在《魔⻤的顫音》中，用整整兩个乐章，表达了他细腻的思念之情。

　　魔⻤的出現，通常都是强势凶悍，偶尔却又是侠⻣柔肠。艺术家们有时会把魔⻤刻画得气宇轩昂，但为了淡化人⻤之间的对立，也会把魔⻤描绘得悲催软弱。塔蒂尼就是在《魔⻤的颤音》最后的乐章里，惟妙惟肖地展现了魔⻤的这种两面性。塔蒂尼用小提琴特有的颤音技巧，为魔⻤谱写了一曲精彩的炫技之作。魔⻤的双重性格，在音乐中得到酣畅淋漓的渲染，一方面展示了他表面的强悍，另一方面又显现出他内心的虚弱。魔⻤自以为很强大，似乎可以呼⻛唤雨、吞云吐雾；但是，深藏在塔蒂尼音乐中的魅力，却能驱散阴霾、以柔克刚。面对人间这种神奇力量的光辉，魔⻤感到茫茫然而不知所措，他的颤音、他的气场、他的魂魄，也都化为哀怨之声、变成孤魂野⻤，逐渐衰落下去，慢慢消失在梦幻的夜空中······

世界著名小提琴家 大卫·奥依斯特拉赫

演奏的《魔鬼的颤音》唱片封面

音频

音乐漫谈 (5) 语音朗诵

　　

本文背景音乐采用法国作曲家德彪西的钢琴曲《遐想》(Rêverie)，由著名鋼琴家郎朗演奏。

视频 1.

塔蒂尼 小提琴奏鸣曲《魔鬼的颤音》

华裔小提琴家 陈 雷 独奏

在荷兰阿姆斯特丹皇家大会堂音乐厅的演出

视频 2.

塔蒂尼 小提琴奏鸣曲《魔鬼的颤音》

韩国青年小提琴家 尹昭泳

Soyoung Yoon 独奏

视频 3.

塔蒂尼《小提琴协奏曲》

威尼斯巴洛克交响乐团

朱利阿诺·卡米诺拉 Giuliano Carmignola

小提琴独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