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我爷爷的回忆（上）

黑白翼天使

　　我爷爷是个能人。小时候放假，我最喜欢回爷爷奶奶在农村的家。那会儿爷爷还在上班，周末回来会带我们一帮小的早上打太极，马步要站桩稳固，云手须立圆云拨，爷爷认真示范基本动作，我们装模作样嘻嘻哈哈。爷爷有时也会教我们用纸和竹子糊风筝，糊好了去地里放飞。我做的风筝放不高还老栽跟斗，爷爷就给我分析风向风力，左右掂量风筝的平衡性，算计屁帘的长短，堪比科学实验。最让我期盼的，还是夏天的夜晚，坐在院子里，听爷爷讲打仗的故事。爷爷说，通过观察伤情，就能看出谁是逃兵：勇敢士兵受的伤都在前面，逃兵的伤是在背后，因为逃跑时背对着战场，敌人的子弹就从背后射来。那时对爷爷像福尔摩斯一样的智慧佩服极了，向往着自己也能拥有这样的本领。

　　爷爷有个理想。我上中学时，有次看见爷爷用奶奶做衣服剩的布条编“草鞋”，处于好玩，我请爷爷给我也编一个，下次回去，爷爷果然给我编好了，硬邦邦的手编鞋底，类似人字拖，前后两跟编绳拉着，就是太硌脚。我怀疑这能穿吗？爷爷说，当然，他退休了，就要穿着这种草鞋骑自行车旅游全中国了。看爷爷为理想已经开始准备，我羡慕地也动了跟爷爷一起逛的念头。但爷爷从六十岁退休到九十六岁去世，这个愿望一直没有实现，是不是草鞋太硌，走不了远路。

爷爷爱学习。爷爷退休后虽然没骑车周游全国，但开始学习书法画画了，买了套《芥子园图谱》、各种碑帖，学习中医，也下决心写回忆录。乐此不疲又不事张扬，临帖和画稿一沓沓的总被塞到床底下，好像就只装裱过这的一张。后来奶奶病了后，这些爱好就很少触碰，芥子园图谱里的画也太费眼睛了。

　　1996年奶奶胯骨骨折，后来行走困难，到2012年奶奶去世，十六年间，奶奶大部分时间都是在轮椅上度过。这期间爷爷一直陪伴着奶奶，再也没有提过要骑车周游全国的事。

2004年，爷爷八十岁，身体依然硬朗，老妈和我决定带爷爷坐飞机去北京逛逛，顺便探亲。这张照片是在天安门广场，我给女儿拍照时，旁边的爷爷忽然走过去，像是要纠正女儿姿势，我赶紧抓拍。照完放大一看，原来爷爷是想将女儿的胜利✌合拢成太极剑指，忽然想起我小时候爷爷也给我教太极拳的情形，是幸福的感觉。

　　爷爷八十岁爬上八达岭长城，高兴地说自己还是好汉一条。爷爷处事平和。我记忆中爷爷从来没有高声说过话，也很少训斥人。若训了谁，那是谁的荣幸。我被训过一次，成了我时常不敢忘记的教戒。起因是我拿到第一份律师收入，请爷爷奶奶下馆子吃饭，但因为是在小镇上，好不容易找了家干净的川菜馆，暴发户似的点了菜，等菜上齐吃米饭时，我怎么越闻米饭越像馊了的味，那会儿消费者权益保护法正学地上劲，我意识到有问题，再一看，爷爷的米饭都快吃下去小一半了，脑海里立刻一百个怕怕，老爷子要是因为这碗馊米饭出个啥状况～。我立刻喊服务员，厉声质问米饭啥时候的，服务员说不清楚，我又跑到前台让叫老板来，老板来了解释说的确是昨天的米饭，但在电饭煲里，应该没坏。我更气了，这是啥食品标准，说不定还是前天大前天的呢？我正义正言辞呢，忽然爷爷过来居然呵斥我：“不要说了”。“啥，为啥，万一您要吃坏肚子，腹泻什么的，他们担地起责任吗？”，“我不好好的吗，不要得理不饶人”。爷爷不仅训我，还更严厉地盯着我，迫于爷爷的威严，我乖乖闭了嘴。回家路上我还絮絮叨叨给爷爷讲消法，说放任的危害性，爷爷就不搭我的话了。当时觉着爷爷是怕事，可时间长了，越来越觉着是爷爷的宅心仁厚。也明白为啥爷爷每次买菜回来总挨骂，还总屡教不改。奶奶骂爷爷傻子，买菜不讲价也不挑选，买回来的菜又贵又蔫。骂得紧了，爷爷慢悠悠回一句：“那烂菜卖给谁呀”，“卖给你这个瓜娃子么”，爷爷一笑，算是过去了。

那年爷爷还在兵营里探了亲，重新回到部队，爷爷站得特别挺拔，特别从容。逛了几天，爷爷就开始惦记家里的奶奶，说该回家了。

　　爷爷知行合一，甚至不愿变通。有次我和四姨，爷爷，保姆一起推着坐轮椅的奶奶出门散步，回程路上，保姆碰到了一个熟人，俩人就开始在路边上聊起天来，我和四姨想我们先走，爷爷来了句：“同行不舍伴”，我们四人就在不远处等，保姆聊完了再一起回家，无可奈何很。

2012年奶奶却先舍爷爷而去了，奶奶刚去世不久，我和小姨带爷爷到广仁寺散心，爷爷是一辈子的无神论者，却在佛堂前的功德箱里放进去十元钱，我问爷爷是给谁的，爷爷说：“给哪边的人，请人家照顾你奶”。

　　奶奶走后，爷爷说他真的要写回忆录了（之前写过零星的）。老英雄的回忆录，刚开始一段话，却让人不禁落泪，爷爷写到：“古语说，少而无父曰孤，我在我妈肚子里就成了孤儿，我父亲1923年八月去世，我同年十二月出生，父与子一生无缘相见，那种伤痛足足伴随了我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