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犬颗韧》兽性与人性的互隐

草木之心

《爱犬颗韧》是严歌苓自传式小说巜穗子物语》中的一篇，写一条名为颗韧的藏獒与一群年轻的文艺兵，一年多时间中建立起深厚复杂的感情。

在那饥饿的年代，颗韧的一窝兄姊消灭在这些穿草绿军服年轻旺盛的胃口下。它的母亲疯跑紧追车尾，被一辆从急弯里闪出的吉普车压扁了。一月狗龄的颗韧，被这群粗鲁地疼爱它的文艺兵收养了。

颗韧生性倔强自尊。四个月的它因解溲在屋里，被羞辱惩罚。之后零下三十度的冬天晚上，颗韧都不进屋睡，情愿一夜在雪地里跑着取暖。

颗韧跟着演出队出发，在金沙江的雪山顶，路给雪封没了，车怎么也发不动。全队饥寒交迫，面临着死亡危险。收养颗韧的小周提出，让颗韧去兵站送求救信。

颗韧含着全演出队所有的期望，在雪地里往死里跑。它身上神秘的遗传使它懂得向前跑，向有灯光的地方跑。颗韧得忘掉年轻的文艺兵们许多劣迹才能这样拿出命来跑。忘掉它兄姊母亲的死因，忘了他们对它无聊空乏的戏谑。

颗韧跑到兵站大门，因饥寒和疾跑几乎消耗完了生命。没人听见颗韧垂死的挣扎和完全嘶哑的吠叫。它倒在被扯倒的木桩子下。

雪山上的演出队烧了所有的道具服装箱子，四蓬冲天大火惊醒了二十公里外的道班。当兵站接到电报去接演出队时，才发现倒掉的木桩和被雪埋没的颗韧。

小周把颗韧揣在自己棉被里，跟他贴着肉。几个女兵想起颗韧从小到大的所有事情，抽鼻子哭了。末席提琴手赵蓓壮着胆子给颗韧打了一针兴奋剂。颗韧就真的活转来。

它懂得他们为它流了泪，为它一宿未眠。颗韧宽恕他们对它做下的所有的恶。它懂得了他们藏得很仔细的温柔，他们在它身上施与的一份多余的情感，他们相互间不能亲密，只得拿颗韧亲密，这亲密到颗韧身上往住已过火，已变态，成了暴虐。它理解了这暴虐中的温柔。

雪暴把演出队困在兵站。兵站炭窑跑来一只柴瘦的狗。瘦狗有张瓜子脸，有双单凤眼，还有三寸金莲似的尖尖小脚。兵们都说这狗又难看又骚情，不过颗韧认为瘦母狗又漂亮又聪明。两只狗腻在一起，引起兵们慢慢发酵的妒嫉。

他们团雪球砸瘦狗，用肉骨头引诱瘦狗来，砸它骂它赶跑了它。他们把颗韧关在房里，随它怎么叫也不放它出去。门外瘦狗被兵们布置的捕兔夹子夹断了腿，长一声短一声的呻唤，唤得颗韧在房里又跳脚又撞头。天明，瘦狗眼睛翻白，嘴溢白沫，下巴沉进雪里。

演出队忙着出发，颗韧痛苦绝望地告别瘦狗。它明白它已失去瘦狗，它不能再失去兵们。

过了康定到了个大站，演出队要演出七场，此外是开会、练功。小周在骑马追被人偷走的乐器时，身体倒挂下来，脑勺被马拖着砸在河滩大石蛋上崩脆响。颗韧叼起小周的一只军用胶鞋，去找赵蓓报信。赵蓓带着卫生员和冯队长来了，小周得救。大家怪声怪气笑，说颗韧是不是闻出了小周和赵蓓的相投气味。

接下来颗韧留神着男兵女兵们的眉来眼去，把有意的一对对男女兵的鞋子叼着互换，后来进一步换成内裤或乳罩。颗韧将男女兵们行为中小小的不轨，甚至仅仅是意念中的犯规，无情地揭示出来。

颗韧的好心好意揭露了男女兵们的青春萌动，出卖了他们那点可怜的秘密，刺激着少男少女的本能，他们感到越来越逼近的危险。

终于有一对不顾死活了，半夜爬进行军车。冯队长带其他人将那辆蒙着厚帆布的车包围起来。黑暗中那车微微打战。他们都清楚他俩正做的事，那是他们每个人都想做而不敢做的。只有让他俩把事做到这一步，他他才会像一群观看杀鸡的猴子，被唬破胆，从此安生。他们需要找出一对同伴来做刀下的鸡。他们需要被好好唬一唬，让青春在萌芽时死去。

车蓬布绳子被砍断＂刷拉"落下。里面的一对男女像突然被剥出豆荚的两条虫子，只等人来消灭。他们全傻了，仿佛那变成了虫的男女兵正是自己，那易受戳伤的肉体正是自己的。

这一对是小周和赵蓓。赵蓓羞愤下偷偷吃了安眠药，被救了过来，以非常复员遣送回家。小周成了另一个人，养一脸胡子，看谁都两眼杀气。

五天后，男女兵们突然看见颗韧嘴里叼着赵蓓的拖鞋。全体人员发现了事情的源头，愤怒地大喊要揍死颗韧。他们心理真正想的是，揍死颗韧，他们那些秘密就从此波封存了，颗韧是那些秘密的唯一见证。他们拳脚齐下，揍得这么狠是为了灭口。而颗韧仍是一脸懵懂。它不知道它叛卖了他们。它好心好意地撮合他们中的一双一对，结果是毁了他们由偷鸡摸狗得来的那点可怜的幸福。

颗韧看着这些杀气腾腾的兵们，它知道他们彻底反目了。车出发了，颗韧想爬上车，他们踢它一脚，冷冰冰的一声呵：“滚！”颗韧就这样被遗弃了。颗韧站在那里，尾巴伤心地慢慢摆动。全体都装没看见它，他们绝不愿承认这遗弃之于他们也同等痛苦。

中午到达泸定兵站，看到颗韧已经立在大门边。它身上的红色粉尘显示，颗韧是一路跟着演出队的车辙跑来的，它跑了五十公里。兵们绝不愿承认心里那阵酸疼的感动。谁也不理颗韧，他们绝不愿与它稀里糊涂讲和。

第二天第三天，颗韧没吃东西仍跟着。这是最后一个兵站，过了它，就是通往成都的柏油大道。演出队长达八个月的巡回演出告终了。他们不想让颗韧跟回营区，要把与它的恩怨全了结在这里。

几个往西藏的军校毕业生相上了颗韧，狎昵地抚摸它，给它喂食。全体兵们忍不住和军校生们吵起来。他们一齐声喊：“颗韧！”颗韧回来了，一头扎进兵们的群体。它挨个和他们和好，把它那狗味十足的吻印在他们手上、脸上、头发上。颗韧和兵们彻底谅解了。他们的日子里没有了恋爱，没有了青春，不能再没有颗韧。

颗韧进城半年后长或一条真正的藏獒，漂亮威风，尾巴也是沉甸甸的。有了颗韧演出队再没丢过东西。

颗韧的生命截止在第十六个月。它在反抗首长孙女的逗弄中，咬伤了她的小手。颗韧被命令徼杀，当它套上狗笼头，缚住手脚时，习惯性信赖地看着兵们。他们都不想让它看清自己，逐步向后退去。颗韧孤独地躺在院子中央，眼睛呆了，冷了，牙齿流出了血沾湿了它一侧脸。

这群十六七岁的兵们，每人眼里都有沉默的疯狂。一个拉粪大爷说要带走颗韧，兵们都感到解冻般的绵软，如同他们全体得救了。

在给颗韧解开绳子的当儿，缴杀狗的警卫班到了。颗韧明白它再不逃就完了，它用尽全身气力挣断了最后一圈绳索，站立起来。枪响了，已跑到门台阶上的颗韧半个身子被打掉，那美丽豪华的尾巴瞬间泡在血里，它触电般地大幅度弹动。

兵们全发出颗韧的惨叫。小周给气息奄奄的颗韧补了一枪，颗韧知道这是为它好。它的脸变得像赵蓓一样温顺。它习惯地信赖地闭上眼。

小周年底复员，他临走的那天早上，兵们一块吃早饭，有人讲起自己的梦，梦里有赵蓓，还有颗韧。他们都知道这人撒谎，颗韧和赵蓓从不肯到他们军营的梦里来。

残酷的青春，颗韧和这群兵们相互取暖，人性与兽性互隐，瞥照时代一隅冷酷又温情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