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母渡

绍英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一</p><p class="ql-block">湖叫毛里湖,这个名字因何而来,无人说得清。湖水清澈透明,十多米的篙子下去,只听得见腾腾的水声,篙子是撑不到底的,却能见鱼儿在长满水草的水底游动。晴日无风的湖面更像一面巨大的镜子,浅滩的沙鸥会在镜子上飞翔,照一照好看的羽毛,然后故意用翅膀拍拍湖水,把镜子弄碎。湖水温柔得像生活在湖畔的女人。若是风雨天气,毛里湖会变得暴躁起来,天边的乌云与白色的浪涛连接,从北往南翻滚。鹭鸟早惊吓着躲进了浅滩水草丛,这样的天气,会倾覆一切在湖面来往的船只和生命。</p><p class="ql-block">湖很宽阔,纵横几十余里,一望无际,中间无桥梁,无堤坝。两岸村民隔湖相望,若来往,只能绕湖一大圈,湖面狭窄处,密集地住着村民。尽管狭窄,村民也只能在心里生出翅膀,飞到湖对岸瞧个热闹,哪家小子娶媳妇了,哪家祖宗去世了,哪家媳妇生娃了,哪家姑娘考大学了……用手搭着凉篷,观望一阵子,感叹一阵子,欢喜一阵子。湖畔太寂静,这些事,敲锣打鼓,鞭炮震天,总会弄出大动静。</p><p class="ql-block">湖面只有一处渡口,那是我祖母一个人的,甚至与祖父无关。天气好的时候,祖父一把躺椅,一壶浓茶,一杆烟枪,在鸡鸭围绕的屋场前吸日月精华,吹着南来北往的小风。祖母的忙碌与他无关,生活的压力与他无关,世事纷争皆与他无关。</p><p class="ql-block"> 二</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对岸一声“王婆婆,过河哟——”</p><p class="ql-block">那声“哟”拖得老长,辽阔又悠远,在无遮无挡的湖面传开来,撞到对岸的山,反弹回来,回声和喊声在湖面重叠,喊的人觉得有趣,又扯着喉咙添一声“王婆婆,过河哟——”</p><p class="ql-block">王婆婆便是祖母。</p><p class="ql-block">祖母细碎的步子有些慌张,“来啦来啦——”一面小跑一面大声应着。出了房屋,倒是不跑了。</p><p class="ql-block">从茅草房到渡口,有一段是长满青草的滩涂,葳蕤的青草中间,一条小径就是被祖母的小脚和过渡的人踩出来的。</p><p class="ql-block">上了渡船,此岸到彼岸的距离,不过是船撑开,百来桨,这样的计量单位,是我们家对河流与渡口的测量。</p><p class="ql-block">祖母是不识字的,但这不妨碍她对钱的熟识。过河要给摆渡钱,一人5分钱,也有可能是2分或者3分,或者收不到钱,祖母是通通不在意的,有钱过河,无钱也过河,湖畔人家,抬头低头都见,从此岸到彼岸,行方便才重要。</p><p class="ql-block">船划到彼岸,两口子赶着一头脚猪,脚猪怕水,不肯上船,男人在前头拉,女人在后头赶,那畜生在坡地上一面妄图后退,一面大声嚎叫,它的挣扎在男人的蛮力下,都是徒劳。祖母忙丟了桨,上岸把船插好,拉着绳子固定好渡船。待脚猪和人都上了船,畜生也不犟了,倒是乖了,面对河水,哼哼几声。男人一头汗水,蹲下身子,对最后上船的祖母歉意地笑笑。祖母到船尾捡了桨,船装载着人与脚猪便向彼岸。</p><p class="ql-block">不过百来桨,从来不是寂静与沉默。</p><p class="ql-block">“赶脚猪去这边给哪家的母猪配种?”祖母健谈,总能聊起话题。</p><p class="ql-block">男人一脸得意,指着长腿脚猪说:“别看这家伙不中看,它管着好几个村的母猪呢。”笑一笑又补充一句,“跟一个乡长管的地盘差不多。”</p><p class="ql-block">女人脸红了,白男人一眼。</p><p class="ql-block">祖母不聊畜生了,问夫妻几个孩子,孩子多大?乡下人淳朴,问什么答什么,对外人不懂得设防,百来桨,祖母基本上把人家的家底都盘清了。</p><p class="ql-block">人和脚猪上了岸,女人从裤兜里摸出一个手绢,手绢里包着钱。女人数了1角5分钱递给祖母,祖母拿出其中的5分钱退给女人,说:“不收畜生的钱。”</p><p class="ql-block">女人笑笑,小声说:“您老变着法骂人呢。”</p><p class="ql-block">祖母有点不好意思了,说:“这话是不对,”歪着头想一想又说,“应该是畜生不要钱。”好像更不对了,这不又骂自个儿了?祖母纳闷,不知该如何说,反正都明白,不收那头猪过渡的钱。</p><p class="ql-block">等傍晚再回来的时候,还是一夫一妻一脚猪,夫妻俩已现疲态,脚猪依然精神抖擞不肯上船,男人在前头拉,女人在后头赶,好不容易脚猪上了船,男人气喘吁吁地说一句:“这体力,人不如畜生。”</p><p class="ql-block"> 三</p><p class="ql-block">祖母人缘好,但凡过渡的行人,都与她聊得欢。同乐村的张家媳妇又怀了二胎,张家媳妇对二胎是不是男娃很在意,坐在船上,叫划桨的祖母帮她算。</p><p class="ql-block">祖母哪会算,自然是顺着小媳妇的心意说:“肯定是小子,好人好报,心想事成嘛。”</p><p class="ql-block">祖母的心里,这世上就没有坏人。</p><p class="ql-block">在祖母的一桨一桨、一问一答里,小媳妇心花怒放,一老一少的欢声笑语,在湖面荡漾。</p><p class="ql-block">几个月后,张家媳妇又生下了一个丫头,大月子尚未坐满,在婆家怄了一肚子气,带着襁褓中的小女娃娃回了娘家。祖母见着张家媳妇一个人满脸愁容地抱着娃娃来坐船,就明白了怎么回事。</p><p class="ql-block">张家媳妇在祖母的搀扶下上了渡船,两人也没说话,渡船行至湖中间,张家媳妇哀怨地问划船的祖母:“王婆婆,您老咋算得不灵呢?”</p><p class="ql-block">“我哪会算啊,心里就希望你能生个男娃。</p><p class="ql-block">”“我没做过亏心事呀,天咋不遂我愿呢?”张家媳妇问的任何一个问题,都关乎佛家所说的因果报应,祖母无法回答。</p><p class="ql-block">祖母仿佛看到了那个一口气生了三个女娃、整天被婆家埋怨责备的女儿,抹一把眼泪说:“女娃也是你身上掉下来的肉,好生待她,抚养成人,不比男娃差。我们都是女人,女人菜籽命,撒在哪里就在哪里生根发芽。不轻贱自个儿。”</p><p class="ql-block">张家媳妇把头埋进了小女娃娃的襁褓里,船到岸边时,张家媳妇抬头,满脸是泪地冲祖母点了点头。</p><p class="ql-block">上了岸,张家媳妇回头:“您老是个懂大道理的人,比我娘家姆妈贴心。”</p><p class="ql-block">祖母知道,她说的话,张家媳妇听进去了。</p><p class="ql-block"> 四</p><p class="ql-block">四月天,是落雨的天,湖畔流过来一滩黑水,那黑水泛着一股恶臭,像腐烂的蒜子,又像在茅坑里动物尸体的腐臭,从上岸溪沟一直流到毛里湖湖面宽阔处,这其中必经之处就是祖母的渡口。祖母无奈地把船划到更远的地方去取水,被污染的水哪能喝呀,更遭殃的是湖畔的村民。</p><p class="ql-block">祖母在无人过渡的时候,顺着那股黑水寻找污染的源头,这一找就找到了金星村的刘驼子。</p><p class="ql-block">刘驼子在广东发了财,回家买了几十亩山地种藠头,又开了藠果深加工厂,据说藠果罐头还出口,远销东南亚、新加坡、日本等国。</p><p class="ql-block">工厂建在湖边上,收了三乡十八村的藠头进行深加工,那深加工的藠头污水直接排到了毛里湖,排污口附近周围更是恶臭阵阵。</p><p class="ql-block">祖母在刘驼子的排污口丢了桨,系了船就上了岸。</p><p class="ql-block">刘驼子是祖母看着长大的,祖母倚老卖老地迈着小脚找到加工厂。</p><p class="ql-block">加工厂被铁门锁着,铁门内有条恶狗,老远就冲着祖母吠,祖母隔着铁门喊驼子,刘驼子在铁门内探出头问祖母找他何事,祖母说:“你开厂子污染湖水,湖畔的村民都没得水喝了,你不能让别人不吃不喝吧?你要赚钱不能祸害一方。”</p><p class="ql-block">刘驼子见祖母多管闲事,立马黑了脸,小声地骂:“死老婆子,老子开厂子还要被你管?”便扭头转身进了厂子。</p><p class="ql-block">祖母无奈地看着刘驼子的后背气急地喊:“驼子,你回来,你还没答应不再污染湖水,这么多人没水喝,你这是缺德呀。”</p><p class="ql-block">喊了半天,不见一个人出来,只有那只恶狗不停地对着祖母吠,祖母恨恨地说:“缺德鬼!我以后就不让你坐我的渡船。”</p><p class="ql-block">刘驼子是不稀罕坐祖母渡船的,他有车。他的车绕毛里湖半圈就可到达对岸去。</p><p class="ql-block">找也找了,骂也骂了,祖母拿刘驼子没办法,湖畔村民世世代代都是喝的毛里湖的水,这会儿村民又有什么办法呢?</p><p class="ql-block">从这天起,祖母就用渡船给村民去宽阔的湖面打水,直到刘驼子的厂子停产。</p><p class="ql-block">那真是一个欢乐的场面,每天的清晨、中午和傍晚,家家户户挑着桶、拿着盆,等着祖母来,人留在岸上,那些桶和盆统统上船,随着祖母的渡船去宽阔的毛里湖。祖母一个人取水,把桶和盆装满,然后把船划至他们的房屋附近。</p><p class="ql-block">每当这刻,基本全家出动,上船来拿走装满清水的桶和盆。村民们感激之情,跟他们挑在肩头的水桶一般,满满当当,实实在在。</p><p class="ql-block">刘驼子究竟没有发太大的财,他的厂子被环保局查封关闭了,还罚了不少钱。祖母说:“赚钱的路千万条,黑心钱赚了要遭雷打。” </p><p class="ql-block"> 五</p><p class="ql-block">天气暖和的时候,渡口的草长得有些深了,祖母在集市买了几只鹅来。</p><p class="ql-block">祖母说,鹅是斋公,只吃草,不吃鱼。那鹅喜欢排着队跟在小脚祖母的后头,整齐地走在渡口的滩涂上,祖母会回过头去看这些小东西噌骂:“好好的草不吃,专做跟屁虫。” </p><p class="ql-block">初夏来临,气候逐渐闷热起来,雨会如期而至,湖水开始上涨,淹了不少滩涂和草地,湖面变得更加宽阔,祖母的渡船就拴在了茅草屋门前的柳树桩上。一出屋场就直接上渡船,几只鹅和一群鸭就围绕着孤岛般的茅草屋游来游去。</p><p class="ql-block">与男人赶脚猪的小媳妇来坐渡船了。</p><p class="ql-block">女人样子有些憔悴,眼神呆滞地望着湖水,也不与祖母说话。</p><p class="ql-block">祖母问:“怎么一个人过渡?你家男人呢。”</p><p class="ql-block">女人红了眼,咬着嘴唇说:“他跟别人好了。”</p><p class="ql-block">祖母问:“才好端端的,怎就跟别人好了?”</p><p class="ql-block">女人说:“他赶脚猪到杨寡妇家,猪跟猪好,人跟人好了。”</p><p class="ql-block">祖母叹一口气,不再问女人。</p><p class="ql-block">女人单薄的身影消失在祖母眼里的时候,祖母望一眼躺在藤椅上的祖父,说:“男人都一个德行。”</p><p class="ql-block">雨水从天上往湖里倒,湖就往上涨,风夹着雨,滚滚浪涛让渡船在湖面摆来摆去,天气再不好,渡口也没有停渡。这都难不倒祖母,手中的两把桨平衡着渡船,雨在天上洒,风往身上吹,船儿还是稳稳地划向对岸。</p><p class="ql-block">湖水快要涨到祖母的屋场时,湖边总飘过来一些不是湖里的物什,什么死猫死狗之类的,有一日祖母去船上浇隔夜的雨水时,船边荡过来一个穿花衣服女人的死尸,祖母的吓得一屁股瘫坐在脚舱里。</p><p class="ql-block">死者竟是那个赶脚猪的女人。</p><p class="ql-block">“还有娃的人,怎么这么想不通呢?”祖母问。祖母也想不通。</p><p class="ql-block">女人的尸体是祖母用渡船装过去的。</p><p class="ql-block">赶脚猪的男人没有哭,只紧紧地抱着女人泡得发白的尸体。女人娘家人都发了疯,哭天抢地、声嘶力竭地让男人为女人披麻戴孝。</p><p class="ql-block">湖畔的习俗,只有自己祖宗和父母去世,才会披麻戴孝。给女人披麻戴孝,那是对一个男人的极尽侮辱,是会被世人轻看和不齿的。</p><p class="ql-block">男人一身白服,披麻戴孝,一声不吭任由女人娘家人打骂,痴呆了般。女人一死,这个家就不是家了。</p><p class="ql-block">祖母不看男人,就看着被女人扔在人世的两个娃娃,他们不敢说话,只是默默掉着眼泪,娘没了,爹又被所有人恶毒地谩骂,让他们惊恐万分,不知所措。祖母悄悄地给他们一人塞了一把摆渡得来的零钱,并交待哥俩,没钱了来渡口找王婆婆。</p><p class="ql-block"> 六</p><p class="ql-block">天气冷了,湖水退了下去,毛里湖一阵一阵的冷北风吹过,过渡的人也少了起来,渡口边的茅草屋的烟囱里冒出缕缕青烟。</p><p class="ql-block">祖父的支气管炎如约准时来临,屋里祖母便用劈柴架起火架取暖,祖父的咳嗽有一声没一声。</p><p class="ql-block">祖父看到陀螺般在跟前转动的祖母,跟祖母商量:“天气冷了,人也老了,不摆渡了吧。”</p><p class="ql-block">祖母白祖父一眼:“冷的是风,穷的是命。哪能冷就不管两岸人家方便不方便?”</p><p class="ql-block">祖父终究没有熬过那个冬天。</p><p class="ql-block">把祖父送上山,料理完后事,祖母突然发现,那个啥也没给她留下的男人,还是给她留下了这个渡口。</p><p class="ql-block">祖母的渡口,成了真正一个人的渡口。</p><p class="ql-block">在祖母的一桨一桨里,送走了南来北往的人,送走了许多的陈年往事、日月晨昏。</p><p class="ql-block">祖母老了,走向渡船的脚步更加颤颤巍巍,但只要那声“王婆婆,过河哟——”的声音响起,颤颤巍巍的脚步就细碎起来,欢快起来。</p><p class="ql-block">终于有一天,父亲的孝心让祖母彻底离开了渡口。</p><p class="ql-block">毛里湖湖水依然清澈静穆,只有风儿掠过湖面才有涟漪荡漾,时间改变了许多人和事,回首一望,什么都变了,什么都似乎没变。</p><p class="ql-block">“王婆婆,过河哟——”声音似乎在湖面回荡,在毛里湖畔南来北往人的心里久久回荡。</p><p class="ql-block">后来,在离祖母渡口不远的地方,架起了一座小桥,车来人往,把两岸村人终于连接在了一起。</p><p class="ql-block">祖母不在人世也已好多年,她的坟冢就在渡口边。与她相守的,还有那只烂在岸边的破渡船。它的生命也终结在祖母离开的那一刻,桥已是它的新生。</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