踩曲

大明星

我们到农村插队后，虽然年龄小体力弱，但心中有股不甘落后的拼搏劲头，每天咬紧牙关扛着镐锹耙锄，同小农场的社员一起参加集体劳动。无论平田整地，挖渠修堰，出圈送肥，拉耧溜籽，间苗锄草，喷雾打药还是割麦收谷，手摘棉花，甚至赤脚踩曲，各种各样的农活儿积极参加并虚心学习，渐渐全都熟悉掌握应用自如。为小农场发展增添了新鲜的活力，带来了不小的变化。 现在回想起当年参加赤脚踩曲的情景，苦中有乐，还觉得十分有趣。 那是闷热七月的一天下午，夕阳西下，在八格子地里锄草收工时，满脸汗水的李场长站在地头，召集社员们都围拢到跟前时，他看了看手腕上的旧上海表，结巴地吩咐道，大…大家听好，明…明天上午九点，都…都到村西头旧院里踩曲去，人手紧张，一个也不要差。都字发音拉的很长，目光并向社员们扫了一圈。 第一次听说踩曲，知青们不明就里一脸懵懂，有人急着问场长，踩曲带什么工具？场长扭头瞥了一眼说，带…带上脚就行。 一个俏皮的男社员打趣地说，踩曲不用另带工具，脚就是踩曲的工具，谁的脚越黑越脏越臭，踩下的曲越好，相应地记得工分就越多！谁要是晚上洗了脚，明天应该就不给记工分！ 周围的女社员们一听涉及洗脚隐私，不禁抿嘴失笑，随后哄声议论像搅了马峰窝，妇女组长烈娥心直口快，马上出面反驳说，去你的吧，谁这么要求？晚上洗不洗脚各人自便，明天谁能检查出来？你嘴欠说不给记工分，不怕大伙用脚踩扁你的臭嘴！ 男社员不慌不忙做了一个双手捧脚看的动作，满脸坏笑装模作样地说，要是头儿让我查我保证完成任务，看一下，不行摸一下就成，洗没洗足把关检验，公平合理万无一失。 女社员们知道男社员是存心开玩笑挑逗，在烈娥的带领下，一伙姑娘们连推带扯追着男社员身边打转转。七嘴八舌嚷道，你小子歪心眼子还真不少，谁用你看？还想摸？占姑奶奶们的便宜！做梦娶媳妇想得美！真没想到你是个癞蛤蟆！男男女女嬉闹着笑成一团。 整日里，闷热枯燥单调的气氛，在吵闹玩笑声中顿时活跃起来。 踩曲是村里酿醋的一道传统工艺，是酿醋的关键环节，属于突击性劳动。每年热天集中制曲存储，以备全年酿醋发酵时使用。具体过程是将碗豆大麦等磨碎，用曲头加湿拌匀，放入木头模具中，几十号人光着脚协调动作，上来下去连续踩实压紧，最后成形堆放高温发酵，形成白色霉菌成品。曲发酵的好坏，直接关系到做醋的数量和质量，关系到全村人吃醋的大事。 　　当时，农村实行集体经济体制，小队大队分级管理，独立核算。小队经营农业生产，大队经营小农场和付业作坊，生产全村社员们曰常生活中需要的醋，酱油，食用油，粉条，豆腐等物品。由于产量有限，各种产品只能自产自销，刚够自给自用，流通范围大部分在本村。 以前由于受封建传统习惯影响，男尊女卑和重男轻女的观念比较重，每年村里醋坊踩曲这活儿，全是村里男人们单独承担，避讳女性参与，明面上的理由，是说怕影响醋曲发酵，私底下是都不愿意让自己家的大姑娘小媳妇抛头露面，当着众人，挽袖露腿，露出白脚丫子，在众人眼前晃悠，觉得有碍雅观不好意思。久而久之，女社员不参与踩曲习惯成自然沿续下来。 这些年经过各种运动的轮番洗礼，从破四旧，立四新，狠批封资修，到农业学大寨，农村的旧风气旧传统旧习惯破除了不少。尤其是在全方位提高妇女地位方面，强调时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样，男同志能办到的事情，女同志照样能办到，从政策层面基本体现了男女平等，实行了同工同酬，评工记分，按劳分配。 但是农村有自身的特点，口号宣传和实际状况存在很太的差异，官面上的大话好说，群众头脑中的观念难转，落实到行动上更为滞后。女社员不参加踩曲的惯倒一直很难突破，每次都是李场长安排任务后，女社员当面答应参加，可是第二天，除了妇女组长烈娥到场，其余的不是借故请假，就是干脆旷工不来，常常因为人员缺失而工序无法完成，李场长一直为踩曲人手不够犯愁。 天热又到踩曲时，今天下工前，李场长吩咐明天都去踩曲，并把都字拉长声音，就是觉得知青从城里来，思想解放，受旧习惯影响小，特别是希望女知青要做榜样起带头，突破旧观念束缚，带动女社员参加踩曲，真正体现男女都一样，解决踩曲用工的燃眉之急。 听到李场长的吩咐，妇女组长烈娥主动及时地鼓励女社员，要敢想敢干，放下思想包袱，明天踩曲都参加，让看不起妇女的人见识见识，用实际行动证明妇女能顶半边天 在场的男社员面露微笑既平静又新奇乐见其成，内心里很期待明天见识见识女生踩曲的新鲜样子。 知青们第一次听说踩曲，还搞不懂是怎么回事，觉得新鲜好奇感十足，应该虚心请教从头学起，多了解生活增加见识。对男生们来说，楞小子们心大不在意，参加踩曲洗不洗脚无所谓，照常在宿舍西旁的枣树下乘凉聊天，穿的都是解放牌胶鞋，连闷了一天的臭脚也懒得清洗。女生们就大不相同，十七八岁花季年令，心事慎密，本身腼腆内向注重形象，嘴上都不说什么，但都心里清楚，明天在众人面前肯定不能出格丢丑，参加踩曲没问题，但要有所准备，早早就悄无声息地在宿舍里把小脚洗得干干净净，免得被人落下不讲卫生的话柄。 　　在村西头斜坡路南，有一处临街的旧院，四间正房稍高东西南屋低矮街门破损朝北开。据说这里以前是一户李姓小地主家的宅院，解放后土改时斗地主分田地房屋也一并没收充公，长时间一直铁将军锁门无人居住，成了初级社，高级社，大队存放粮食杂物的库房。前几年小农场的新库房建成后，这里的房屋便用来制曲和存放牲口的饲料，很大的院子里成了踩曲的场所，院子四周台阶下放着四十多块小石板围成一圈，是踩曲时的用具。 第二天清晨，醋坊的郭师傅和徒弟们上工很早，他们几个人要在众多的踩曲人员到来之前，在东屋里把磨好的上千斤大麦碗豆粉和麦麸搅拌匀均，放成一堆，喷洒曲水，拌成半干不湿做好准备，以提高效率。 吃过早饭后，男生女生一起向旧院走去，在女知青的带动下，有几个女社员也鼓起勇气参加，终于打破了女人不踩曲的习俗，尽管还有几个请假旷工的，但毕竟是第一次，让人看到了妇女真的能顶半边天。随着踩曲人员的到齐，原先村西寂静无声的旧院里，变得人声鼎沸非常热闹。 李场长不用再为人手缺犯愁，面带微笑站在东屋门前出曲的第一位，指手划脚用结巴的言语，按技术熟悉程序，呼喊着名字排列踩曲人员的先后顺序站位。由于知青和女社员们是第一次参与，被排在南屋前和东屋门口，属于踩曲队伍中收曲的未尾。妇女组长烈娥招呼女社员站在石板前，各就各位一板一人，四十多人站成四方形大圈准备开踩。 众人挽裤腿脱鞋袜时，妇女组长烈娥看着男生，故意严肃地大声询问，昨天说检查验收的癞蛤蟆人呢？怎么也不跳出来查洗没洗？话刚落音，一圈人的注意力一下就全集中在脚上相互注视，有说这个的脚臭，有说那个的脚黑，气氛顿时热闹起来，小伙子们把俏皮的男社员往中间推，催他去女生那边履行检查职责，只见他正面对视十几个前突后翘的姑娘时，无意转眼间心理反应，脸嗖地红到耳根，站在原地慌乱地辨解道，咱这人爱开玩笑不假，可有口无心，从来不做出格子事情冒犯人，大伙笑着调侃他，唉看你平时诈诈乎乎能耐的，一到关键时刻便临阵脱逃，你的那点出息，标准的怕女人后备坯子！说归说闹归闹，但小伙子们好奇的目光时不时朝女生那边东张西望。 女生们今天敢参加踩曲亦是勇气可嘉，但心理上压力也不小，在一圈男子汉众目睽睽之下脱鞋袜，真有些羞涩拘谨，一个个扭扭捏捏地推让着，谁也不愿第一个脱鞋袜露脚丫子惹火。这无关思想涉及隐私，大姑娘害羞是纯天性使然。连平日里没大没小敢想敢说烈娥，也心存忐忑顾虑一个劲儿硬着嘴打圆场，你们休想从姑奶奶这儿占便宜饱眼福，姐妹们咱们都穿着袜子踩曲，气死他们。 这时，东屋里的工人把曲料放到木模具中拍实，往石板上运转，郭师傅站在院中间，唱着悠长有节奏的劳动号子，指挥踩曲开始， 听着郭师傅的号子，大伙儿统一跳上石板在木模具上踩几下，然后跳下石板，弯着腰伸手抓位模具，按逆时针方向往下个人石板上连翻传递，同时按拉长的号子节奏，大声回应郭师傅嘿一呀哟！这样一上一下，依次类推统一步调，完成工作。 学习大寨赶大寨一一哟！嘿一呀哟！ 自力更生不怕累一一哟！嘿一呀哟！ 艰苦奋斗能吃苦一一哟！嘿一呀哟！ 一出勤来两送饭一一哟！嘿一呀哟！ 早出晚回每一天一一哟！嘿一呀哟！ 披星戴月心里甜一一哟！嘿一呀哟！ 艳阳高照酷署高温，劳动号子在热火朝天的场面上空回响，一唱一应此起彼伏，一大圈人步调一致蹦蹦跳跳，脚在石板上踩上踩下，醋曲在石板上翻滚转动，从东屋里出来踩实后又回到东屋里摆放发酵。 伸腿弯腰，几十回合之后，男男女女脸色通红浑身冒汗衣服湿透，十分疲惫。有人喊郭师傅唱得太素太正统，提不起精神，建议唱点带荤味儿的，郭师傅笑着换了词儿。 有个姑娘长的俊一一哟！嘿一呀哟！ 脸圆肉嫩大眼睛一一哟！嘿一呀哟！ 樱桃小嘴柳叶眉一一哟！嘿一呀哟！ 花花衣服红头巾一一哟！嘿一呀哟！ 走路一步扭三扭一一哟！嘿一呀哟！ 回眸一笑大酒窝一一哟！嘿一呀哟！ 迷得后生流口水一一哟！嘿一呀哟！ 踩曲不要闪了腰一一哟！嘿一呀哟！ 李场长对郭师傅大声喊，注…注意影响！全院人哄堂大笑，累意全消了！就这样一直忙碌到大响午过后，踩曲工作顺利结束。 收工之后一圈人坐在台阶上，互相看着脚，准备穿鞋，由于在潮湿的曲料中长时间浸泡踩磨，男生的脚全变成白白的胖足足，女生的脚因袜子掉色，穿白袜子的染成黄足足，穿红袜子的染成红足足，穿蓝袜子的染成蓝足足，穿黑袜子的染成黑足足，五彩缤纷！ 李场长高兴地宣布，给…给给女社员们多记半天的工…工分，以…以资鼓励！收…收工！女生们兴高采烈，男生们抱怨，染了足的加工分，不洗足的不加分，工分加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