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b>表哥</b></p><p class="ql-block"><b><u></u></b></p><p class="ql-block"> 戴松根</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一〕</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表哥的新屋落成了,他打来电话,要我有空过去看看。电话一停,微信里又发来新屋的照片。这无疑让我感觉到他掩不住喜悦的样子。照片中,三间两层临水朝南而建的别墅,八面临风,样貌堂堂。看着这新屋,我也眼热得很。于是,打算找个时间赶一趟乡下,去看看他,还有他的新屋。</p><p class="ql-block"> 表哥六十多了,矮敦敦、壮朴朴,方头方脸,理着个小板头。表哥姓马,茂松,是他的大名。</p><p class="ql-block"> 名如其人。他站在那里,一看就像一棵四明山的岩石缝中长起的松树,根壮杆硕,给人一种挺拔、稳当和坚韧的感觉。显然,给他取了“茂松”这个名字,的确实至名归,贴切。</p><p class="ql-block"> 生活的磨炼,几十年生意场里摔打沉浮,早就练就他一付外表沉稳而内心强悍的精明商人派头。他出门,常常在生就一张多肉的胖脸上戴一付阔边墨镜。当他取下墨镜的时候,那棕黑色的眼瞳里常常有一种难以琢磨的光亮,但一下子就不见了。平时说话,轻声慢气,不徐不疾。下决心时,这个拥有一家数千万资产的私企老板为了强调语气,会猛地挥一下手,以显示自己一錘定音的决心。他的行止,无不透出一种内敛的强势和精明。</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二〕</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秋雨霏霏。一个阴雨天的下午,小区很安静。漫天细雨,拉出无数长长的雨线,飘飘洒洒,从天上无声垂下,似乎永远都扯不断,理还乱。</p><p class="ql-block"> 望着窗外绵绵无尽的雨丝,我又想起表哥,以及和他一起长大的往事。</p><p class="ql-block"> 表哥是姨妈的大儿子,出生在浙东四明山北麓,杭甬运河边上,一个叫马家的小村子里。小村东、南、西三面是平坦的田野。去村向南五、六里,就是群峰叠嶂的四明山了。</p><p class="ql-block"> 出生在同一块土地上的我,只比表哥小一岁。因为年龄相仿,两个人自然打小就成了发小。两个人常常吃在一起,玩在一起,有时,就连晚上都睡在同一张眠床上。我们的童年,有很多时光,就是这样度过的。</p><p class="ql-block"> 上年纪的人,往往感觉年少时的光阴过得很慢很慢,就像山谷中缓缓流淌的溪水,总也走不出那一段平坦的溪沟。同样,我也感觉,幼年时,和表哥在一起生活的时光好长好长。那段生活,让时下已经享受退休生活的我回忆起来,似乎桩桩件件,依然还鲜活如昨,充满了温馨。</p><p class="ql-block"> 那天,正是村里一门亲戚办喜事的日子。</p><p class="ql-block"> 新房里,一张朱红色的眠床前,那只被油漆得乌黑发亮的马桶特别醒目。这物件,在乡下有个蛮老派的名字:<span style="font-size:18px;">子孙桶。按</span>当地风俗,办喜事的前一天,要先请一个男童坐在马桶上屙一泡屎尿。因为大人们都说,如此,这新房的主人日后就可以儿孙满堂了。而做这件事的人,总是能够得到一些奖励的。至于奖品,当然都是一些好吃的,什么糖果啊水果啊啥的,反正都是令那时候的小孩子眼馋的。</p><p class="ql-block"> 正好那天,这件好事被我和表哥知道了,就争先恐后争抢起来。争得不可开交的时候,还是外婆当了一回中间人。她说:你们两个这般相争可不是办法,还是抽签吧,抽中长签者优先。</p><p class="ql-block"> 哦!这个办法不错。</p><p class="ql-block"> 外婆见我俩都同意,就用稻草做了两根草签。她手上捏着草签,故意将短签露出长一些,而将长签露出短一些。她先冲着表哥说:你是哥,你先抽吧。</p><p class="ql-block"> 表哥上当了。他以为露得长些的那支就是长签,就抽了它。两人都抽了后一对比,当然,我抽的是长签。</p><p class="ql-block"> 哈哈!我很高兴,马上雀跃着去马桶边,用双手揭开马桶盖,取出小鸡鸡,欢快地拉了一泡尿。</p><p class="ql-block"> 夏天的夜晚星斗满天,如水的月光下,大地一片银白。四周除了偶尔几声夏虫的啼鸣,再无其他声音。在这梦幻一般的氛围里,我和表哥并排坐着听外婆讲故事。什么天上皇母娘娘造银河,拆散七仙女和董永一家呀;坍东京涨宁绍呀;孙悟空、猪八戒、白骨精呀等等,等等。外婆肚子里的故事真不少,她娓娓动听的语言,惟妙惟肖的描述,总会让坐在一旁的人听得如痴如醉,欲罢不能。故事听完,我和表哥依然兴奋得不肯睡觉,经常就故事里的某些情节争个不休,这时候,必须得外婆过来数落几句,才肯作罢。</p><p class="ql-block"> 大一些了,就一起出去到村外玩。村外的田野广阔平坦,四季都是绿油油的。春天里,那里长满了一种叫“草子”的植物。这种植物的茎杆和叶子都为深绿色,开红、蓝、白颜色各异的小花。我们在“草子”田里玩摔跤,捉迷藏;在小水沟里抓小蚵斗。夏天最好玩,我们经常到稻田里抲黄鳝,抓泥鳅,在运河里游泳,摸螺丝。秋天比较无趣,只好在田畈里的小池塘边钓钓鱼。冬天冷,但丝毫不影响我们在稻草蓬里掏鸟蛋,打雪仗的兴致。</p><p class="ql-block"> 童年时光,无忧无虑,虽然感觉过得慢,但还是在快乐有趣的玩耍中悄然流逝了。到了上学的年龄,因为我的家在古城里,我得去那儿上学,所以此后的日子,除了假期,我们在一起的时候就少了。</p><p class="ql-block"> 表哥上学比我要早两年。那年春天,我刚刚到古城中学里上初中,想不到他也到这里读高中了。而且,我们的教室就在同一个楼里。他上高一,在一楼,我上初一,在二楼。表哥各科成绩都好,特别是理科尤为出色。而我呢,理科不太理想。他有时候晚上住在我家,就利用这个机会给我补课。我记得那个时候,我对化学不太感兴趣,特别是对化学反应的方程式老是不甚理解,所以学习成绩也上不去。他就结合自己在学习中总结出的一些规律给我作讲解。</p><p class="ql-block"> 想不到经过他的一番点拨,我居然对化学一下子开了窍,经过一个学期的追赶,我的化学成绩竟然提升到了全班前列。那时候我们的化学老师和表哥那个班正好是同一位老师。老师见我的成绩一下子突飞猛进,就在课堂上表扬我,还让我给同学们介绍学习经验。当时我自豪地说:我找了一个现成的家庭教师。</p><p class="ql-block"> 他问我是谁,我就说了表哥的名字。</p><p class="ql-block"> 老师听了,点点头,会心一笑:哦!原来如此!</p><p class="ql-block"> 从老师赞许的目光里,我看到了他对我的赞许,当然,还有对表哥的欣赏,因为,表哥正是他推崇的一位高足。</p><p class="ql-block"> 在学校里,看到我受人欺侮,表哥会马上挺身而出保护我。那天,在他们班的教室外面,我正遭到一个初二年级男生无端殴打。正在做作业的他,听到我的求救声赶出来。看到我鼻子已被打得流血,只见他一下子怒目圆睁,一个文弱书生,突然变得像豹子头林冲,奋不顾身冲上去,对这个残暴的男生抡起了老拳。那个男生知道我有帮手,从此不敢对我动手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三)</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1974年夏天,表哥高中毕业,不久,他在家乡的学校里做了教师。我高中毕业比他晚两年,毕业后,响应国家关于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号召,到一个半山区小村务农去了。</p><p class="ql-block"> 1977年,国家恢复“高考”。经过“文革”,高考制度已经废止了好多年。那个时候,整个国家,有大、中专学历的各种人才已经青黄不接,所以要是能考上,实际上是开启了幸运之门,你是天之骄子,锦绣前程就铺展在前了。然而可惜的是,我和表哥都没有受到命运之神的眷顾,这个被世人公认为参与阶层分野的大好机会,分别以不同的因由,与我俩匆匆擦肩而过。</p><p class="ql-block"> 那年的统考,我顺利通过初试和复试进入了体检,可是,想不到竟然因为身体原因被涮了下来。悲凉中又收到一个坏消息,在校学习成绩一流的表哥,竟然也没有上大学,具体原因是什么,我不清楚。一直以来,我为他这么优秀,却没有机会去高等学府深造而深深惋惜着。</p><p class="ql-block"> 直到几十年后,一个偶然的机会,他才告诉我,那是因为他遭遇了小人算计。就因为这,他失去了高考、参军的机会,甚至还失去了当教师的权利,重新回到田畈里“修理地球”去了。</p><p class="ql-block"> 我深以为,这世上但凡遭遇他人诋毁倾轧,有时候往往并非出于他的低劣,而正是源于优秀的。三国时文学家李康就这样说过:“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以他的话佐证,个中道理,即便古人都已洞明无疑。</p><p class="ql-block"> “那时候,你我可谓同是天涯沦落人,为什么没有听你说起过呢?” 那年,当我知道他曾经受到如此巨大的打击,就这般问他。</p><p class="ql-block"> “是想和你说来着,也来找过你,可是,没有碰到你啊!”</p><p class="ql-block"> 他说,那时候他刚被学校辞退。那天,他为到村里来看我,向人借了一辆旧自行车,骑了二十里的山路。他不认识路,当他一路向人打听着来到村里,就已经是过了晌午了。然而,我的屋舍门锁着。问过好几个村里人,才知道我外出不在村里,只好饿着肚子,怏怏然转回。暮色苍茫中,他才回到家里。</p><p class="ql-block"> 听他这么一说,我才明白,那时候的他,肯定正处在悽凉苦闷中。人苦闷的时候是需要倾诉,并得到安慰的。可惜,他路远迢迢跑来找我,却没碰到我,让我失去一次安慰他的机会,这让我遗憾。</p><p class="ql-block"> 我又想起来,那年我刚刚在公社中学做了代课教师,他来学校里看我。因为那天我还在上课,他在教室外面等了好长一会。及至下课,我们才趁着课间10分钟,匆匆说了几句话。因为我接下去还有一节课,就对他说:你别走,下课后一起吃中饭。然而,闷闷不乐的他却说等不及,回去了。</p><p class="ql-block"> 从他木呐黯然的表情和渐渐远去的背影里,我看到他内心深深的愁怅和迷茫。</p><p class="ql-block"> 我无力给予表哥切实的帮助,只能在心里默默祝福他,愿他尽快调整好心态,开始新的生活。因为我们都相信,天无绝人之路,开创美好生活的路不可能只有一条,条条道路都通着罗马。</p><p class="ql-block"> “有智自然足”,这句民间老话,的确极有道理。智者,肯定不会在厄运里一直消沉下去。而表哥,既是智者,也无疑是一个强者。</p><p class="ql-block"> 以后的几年,他在农村经受了艰苦磨炼,并开始艰难创业。有胆量又聪明,不怕吃苦,极其执着的表哥,即便在泥泞中摸爬滚打,他的想法和行动也总是别出心裁,高人一筹。</p><p class="ql-block"> 那一年,他推着一辆双轮车,在深更半夜里出发,披星月,走山路,深入五、六十里外的四明山深处,向山民购买毛竹,做起了贩运生意。</p><p class="ql-block"> 一千多斤重的毛竹,他一支一支装上双轮车,装得满满当当,再趁着夜色,拉着走上七、八十里,到余姚、慈溪等地贩卖。</p><p class="ql-block"> 那个特殊的年代,在流通领域,一些农副产品的贩运买卖,被定性为“投机倒把”,处在行政和司法力量的打击之下。毛竹的贩运也不例外。所以表哥当年做的这种生意,不仅辛苦,还担着十分现实的法律风险。显然,这种营生,一般人即便有力气做,恐怕也是缺乏胆量的。令我欣慰的是,几年下来,他竟然既挣到了钱,又毫发无损,早早成了村里唯一的“万元户”。</p><p class="ql-block"> 有一天,表哥开着一辆凌志座驾,带我沿着他当年贩运毛竹走过的那条山路走了一趟。</p><p class="ql-block"> 车子沿着四明湖迤逦而行,穿过山镇梁弄,再顺着平整的沥青路,驶上一段上坡道。这是一段<span style="font-size:18px;">坡度超过三十度,且足有</span>七、八里长的上坡路。刚到半坡,他忽然将车子靠边停下。我们下得车来,但见山路两边,青山壁立,林木丰茂,路一边有山溪,溪水正向山坡下哗哗奔流。他指着脚下的沥青路面说:此路以前可没这么好走,那时还是一条窄窄的砂石土路呢。这里,是我贩运毛竹常常走的。</p><p class="ql-block"> 仿佛时空倒流,恍惚间,我好像一下子回到四十年前。我看见,星月下的表哥,正拖着一辆装满毛竹的双轮车,从这条山坡路上下来。长长的坡路上,表哥战战兢兢不停奔跑着。挂满汗珠的脸,疲惫不堪的双腿,霍霍不止的喘息。他的身后,长长的毛竹梢头刮擦泥砂路面,在银白色的月光下扬起来的一阵阵黄色烟尘,正在午夜寂静的山谷中缓缓逸散……</p><p class="ql-block"> 改革开放的东风吹来,政策开始放松,表哥闻风而动,又动起新的脑筋。他和同村的一个发小合购了一条七吨水泥机帆船,在四十里河上做起黄砂贩运生意。</p><p class="ql-block"> 从事这档生意,必须具备船舶驾驶和修理技术。然而,这对表哥来说就是小菜一碟,他通过看书学艺,短时间内就成了行家里手。此后,他就驾着机帆船,到曹娥江边砂场购买黄砂,再运到百里外的余姚、宁波的建筑工地上贩卖,起早落夜,不避风霜雨雪,不分昼夜地在运河里穿梭奔忙着。</p><p class="ql-block"> 新的时代,为敢闯敢冒,敢为人先的弄潮儿提供了施展才华的广阔天地,表哥就是其中幸运的一位。几年后,利用当年的好政策,他的创业战略再次转移,他用贩运黄砂赚到的“第一桶金”,开始了新的创业。他先在自己村子里租了三间牛棚,找了七、八个帮手,办起一家小小五金厂,专门生产日光灯两端插口上的铜针。</p><p class="ql-block"> 企业初创,为了节省开支,厂里里里外外、大大小小的事情都是自己张罗。进材料,搬运装卸,或者加工、机电维修,直到产品销售,他都自己打理。除了吃饭、睡觉,一天时间大多泡在厂里。趁着政策的东风,他的企业发展很快,职工人数也从几个人增加到了几十人。</p><p class="ql-block"> 几年后,他在当地政府的鼓动下,在镇工业园区购地十亩造起了新厂房,迅速发展成为厂房五千多平方米,资产数千万元的一家私营企业,并成为当地乡镇数一数二的纳税大户。</p><p class="ql-block"> 辟出自己一方天地后的表哥,并没有忘记自己勤劳致富的本分。他还是一如既往,既做老板,又做工人,在他的日程上,从来就没有休息日,天天都是上班的日子。他也从未忘记诚实守信的本分,几十年来,无论工厂经营有多大难处,他始终如一地善待厂里的工人,从不亏欠一分报酬。他的企业,从不偷工减料,以次充好,也不会拖欠客户的货款和国家的税款。</p><p class="ql-block"> 四十多年的奋斗,证明表哥就是一棵扎根于四明山的松树,他有松树的坚韧耿直,又有四明山的敦实仁厚。这棵“松树”,岁岁年年,历经风霜雨雪,依然长得堂堂正正,枝繁叶茂。</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四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致富成名后的表哥,当然也有自己遗憾。私下里醉聊,他总是感叹:“要是当初能参加高考,要是当初能当兵,肯定会是不一样的人生啊!”</p><p class="ql-block"> “不错,要是这样的话,你的人生,肯定会走出不一样的规迹。那时候,这世上或许多一个教授、一个高级工程师,或者一个将军。但同时,也一定会少一个成功的企业家了。”</p><p class="ql-block"> 这世上,<span style="font-size:18px;">没有伤痕累累,哪来皮糙肉厚,自古英雄多磨难。中国有句古话:多难兴邦。俄罗斯作家阿·托尔斯泰也说过,一个人要真正强大起来,就必须“在清水里洗三次,在碱水里煮三次,在盐水里腌三次。这个理,对一个国家是这样,对一个人来说,又何尝不是如此!我慨叹。</span></p><p class="ql-block"> 听了我的一番感慨,表哥默然无语,点上一根烟猛吸一口,然后仰起头,将一腔烟气呼地一声,吐将出来。</p><p class="ql-block"> 我知道,在他的内心深处,总有一个深深的郁结化解不开,那就是那个少年梦想的远他而去。</p><p class="ql-block"> 是啊,缺憾,正是人生的本来面目。我以为,人的一生,无论高下贵贱,或多或少,总会有些缺憾存在。人生要是果真如佛像前双手合十默默祈求的那样,能够事事顺遂,样样不缺,那就不是人生了。</p><p class="ql-block"> 人生,岂能事事如意,但凡无愧于心,这就好了。</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