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来春,但愿人与花正好

铃兰

<p class="ql-block">图文:张艾</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女人都有一种悲哀,是没有任何方法可以改变的,那就是无论你多爱父母,终究不再把成长时期父母的家当成自己的家了。这是人生分分合合的过程,也是生命替代的必然。</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1</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静下来想想,这些年,为了生活,为了自己的家,似乎真就把父母的家当成了走亲戚。每一次回去就像蜻蜓沾水,吃完母亲做的饭菜,过了馋瘾就走人,停留最多时也就是踏着夜色返回自己的家。离开父母快三十年了,在家过夜的次数屈指可数。自去年春上,母亲生病后,心里上才真正认可父母老了。他们,真的需要陪伴和照顾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昨天周六,外出忙完事情已是半下午,直接回到塬上老家,换小妹回她家。小妹走后,做了简单的晚饭,伺候二老吃完,天色已黑,深秋风凉,便坐在屋里和父母拉家常。父亲说些近日家中的一些事情,有高兴的,有不称心的,哪怕是无关紧要的一句话他都说得认真。我也认真地听,认真的回应父亲。母亲躺着又开始忆苦思甜,讲她曾讲了好多遍的大舅上学时她每一次是如何走十几里野地送馍馍的经历,还有为三个舅舅、三个叔父和三个姑姑操持成家等等的辛酸。末了,说她这一辈子被姓王的、姓张的两家“整扎”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过去的许多年里,母亲总是手里干着活边诉说旧事,而今,回忆和诉说往事是消解她不得不躺在病床上漫长时间的最好方式了。回忆和诉说也是分散她浑身痛楚的唯一解药。我在脸上保持着笑意宽慰母亲:你生在王家,嫁到张家,这两家不“整你”谁“整你”呀!</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提到娘家,世上的女人们都是偏心的,这不是自私,是血浓于水的天性。母亲自然也不例外。说起侄子和侄女,母亲显然是自豪的。父亲也认可他的那几个外甥和外甥女不如母亲的侄子侄女们好。母亲的自豪向来是有底气的,如她生病这一年多,她的侄子侄女们回来看她的次数比平时更多了,且每每总给母亲不少的钱。一说钱,母亲忽又转了话题,说:娃们来看我给了钱,你爸就坐在边上等着我给他,人都说男人是个筢筢,女人是个匣匣,咱屋你爸是匣匣。父亲坐在沙发上笑呵呵地说:我给你保管着呢!母亲又说:都不知道你保管到阿达去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知道,母亲只是嘴上说说,心里是无有怪罪父亲的。这一辈子,父亲不仅是母亲的“匣匣”,更是我们家的“筢筢”。我便哄母亲:你快放心养好身体,我爸自然是保管到你这儿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母亲在晚辈身上心都重,她对表哥和表弟妹们视如己出,疼爱有加。每年,园里杏子熟了,她便一个挨一个打电话叫回来吃杏子;葡萄熟了,又是一番电话;再下来,该打核桃了,照样挨个叫一遍,年年如此。回来的人,肚里填饱了母亲做的饭菜,走时带着母亲做的油饼锅盔和酱菜,更少不了父亲辛勤侍弄的树上结的、地里长的果。回不来的能捎的,母亲必是让给带着。母亲不去想孩子们几百里的路值不值得,不去想来回一趟车子要烧多少油,只要看着孩子们吃了带了,她心里才安顺。</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说旧事母亲虽提了精神,可到底是坚持不了太久。我和父亲说着话呢,她便睡着了。母亲这一病,在外地工作的表哥是再也吃不到母亲做的油饼锅盔!我再也吃不到母亲精细筋光的手擀酸汤面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往事若可雕琢,母亲的讲述就是一把刻刀,我的脑子里是一个又一个母亲俊俏而忙碌又疲惫的身影;是一次深于一次的纵横交织的刻痕。从少年至此,我从没有过如此愿意认真倾听母亲的诉说,从没有过愿意把母亲所说的每一个字都刻于心上的强烈渴求。病魔的侵蚀,使我常恐惧我的耳边不再有母亲的絮叨。</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2</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薄雾是深秋的面纱,村庄朦胧、湿润。院里的蔷薇花树、门口的竹、园子里桃树的枝叶、田野里青翠的麦苗上,白霜细密,凉而水灵。</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母亲早起,父亲扶她坐在轮椅上,她拿着抹布在房里擦拭茶杯和桌子。精神看着不错。</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坐在轮椅上的母亲,她弄不了的事情就指挥父亲收拾,父亲弄了不和她心意,又怨父亲一辈子眼里没活,说是她现在弄不了,家里就脏乱的像懒婆娘的屋。父亲心里有些委屈,语气就重了些,说:你再别说我了,我也不是十八岁小伙了,一天到晚跑得腿都提不起来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母亲便不依了,声音也高了。对父亲的埋怨又延伸到住院时,说病房里陪护的人都鼓励自家患者多锻炼,而父亲没有一次主动催她锻炼。</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分分钟前还些许怨愤的父亲转而又似在哄孩子样说:不是不催你锻炼,是你没恢复好了,大夫说不能用劲么。</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父亲的话的确也是,自母亲腿疾后,七十八岁的父亲就是母亲的腿,每次住院几乎日日陪伴,叫也不回,说是他在家也不放心,还不如陪在医院。出院后,白天晚上一刻都不远离。母亲坐着,父亲也坐着;母亲躺着,父亲还坐着。父亲患有高血压,怕他累着。昨夜,我说陪母亲睡,换父亲歇歇,父亲坚决不行。</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母亲怨父亲不陪她锻炼,她哪里知道自己的病情不是她认为的锻炼就能恢复的。</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霜降刚过,早晚温差大,太阳出来了,寒气才散去。父亲把母亲推到大门口晒暖。然后告诉我和母亲,他去屋后四爸的地里挖葱苗,说是四爸要在地里建大棚种菜,地翻了就可惜那些零散的葱苗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母亲见我屋里屋外进进出出,问我在干啥?我说打扫卫生,免得你看着屋里脏乱不顺心呀。母亲没说啥,转过头看向门外马路。</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母亲腿脚利索的时候,哪里轮得到我们来收拾院里院外呀!每一次进家门,院子里干净地都能“晾凉粉”。</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母亲仍不说话,一直向门外看着。偶尔,听见她和路过的姨姨婶子打招呼,说几句话,对方也叮嘱母亲好好休养身子。人走了,母亲仍旧看大路,不悲不喜不说话。病情,完全改变了她着急刚强的性情。母亲曾说过好多次,爷爷奶奶、外婆外爷到终老都没让她端屎端尿伺候过,打死她也不会想到自己老了会坐着轮椅。母亲认为这是给儿女添麻烦,拖累儿女。</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国庆假期带孩子们回来,二十好几的女儿看到遍地是枕头样熟透的大南瓜,高兴地摘了一堆。外爷问吃得了吗?女儿说没想到吃,只觉着摘南瓜好玩。那开心劲如同当年看到外婆做的布娃娃时高兴的模样。一晃,十一年过去了。女儿成了出息的大姑娘,而她病中的外婆眼睛已看不清针孔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父亲挖回来的葱苗,绿油油的,满满两笼子,葱香扑鼻。父亲说你走的时候多带些,剩下的埋在院里核桃树坑里,吃时方便。母亲心细,让我把挖断了根的葱挑拣出来。</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这些年,几乎每次离开家时,车子里总会有东西,是母亲蒸的馍馍、腌制的酱菜,或是地里割的韭菜......小妹老说我回娘家就是“鬼子”进村,见啥拿啥。其实,城里啥买不到呀!我只是想让父母觉着他们对儿女还有事可做。而已。</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忽然想起一件事,便拿出手机,打开一段音频给母亲听。音频是陕西新闻广播《长安夜书坊》主播孙凯老师诵读我的文章《神禾塬上,向着墓碑的方向望去》。母亲不识多少字,看不懂我的书,我知道这个音频她听了一定会高兴。</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点开播放,把手机放在母亲怀里,我继续忙活。母亲听完开头介绍就笑了,举着手机说:艾,人家还把你叫“作家”呢!我笑笑说那是人家客气。</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母亲的眼睛不再看向大路了,一直盯着手机(尽管手机是息屏),仿佛她看着手机才会听得更清楚。播放过半,母亲问我:这是你写的?我回答:是呀!母亲又问:人家给你改了么?我说一个字都没动。</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深知,母亲这两句问话里裹藏着什么。</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是贫穷,让母亲失去了上学的机会,那是一个聪慧女子一生的遗憾!是一个时代的疼痛!</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母亲的表情渐渐轻松了,脸上的皱纹也舒展开了。我看到她的目光里多了活跃的光芒。孙凯老师有磁性的声音读完了最后一句。音乐还在播放着。母亲把手机贴在耳边,是在等下一句话吧。我喊了句:妈,播放完了,好不好?母亲望着我说:好,好很!</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那一刻,母亲的眼睛里都是笑,是许久都不曾有过的笑!像这秋日的阳光一样,温暖了院里院外。</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3</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烤箱里的红薯飘出了焦香的甜味,锅里闷着南瓜盖被子(南瓜块和面片)。南瓜是父亲在屋后的小菜园里种的,色金黄,味甜糯。春上,父亲在菜园种了几窝南瓜籽,先后又种了几行水果玉米。七月,吃完几茬嫩玉米棒子后,便挖了杆子,园子就空了,南瓜蔓便肆意生长,铺盖了大半个园子。</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父亲用铁锨顺着树周围铲了个半圆的坑,说是一排葱一层土,葱根必须都接土才挪活。我顺着坑摆好一排葱,父亲添一层土,再摆一排葱,添一层土……完了,父亲浇了半盆水,说土实在了葱好活。</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午饭时看电视才知道,今天竟是重阳节。</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唉,人从有记忆力开始,仿佛就是在建一堵墙,时间就是砖头,一天一块,记性再活跃,也会慢慢跳不起来了。前几天还念叨着重阳节快到了,果真到了反而忘得干净!端着饭碗对父母说今天是你们的节日,咱却吃了南瓜。父亲说他吃啥都行,又说今年南瓜种到你妈心上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父亲这么说缘于去年他种的南瓜品种不好,母亲吃一次就训说父亲一回,说糟蹋了菜地。今年的南瓜种子是初春时父亲特意在市场买回南瓜,母亲吃过后,说好吃,才留了种子。母亲也说今年南瓜好,又干又甜。可她却没吃几口。近段时间母亲的饭量越来越少了,甚至一天也吃不了常人一顿饭的量。</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许是早上在院里坐得久了,母亲放下碗筷,说困很,便躺下睡了。父亲依旧坐靠在沙发上闭着眼。电视机的声音在院子里依旧能听得见。那是父亲午休习惯的背景音。</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躺在院里的摇摇椅上,眯着眼看天空。天上没有一丝云,也不是很蓝,但很净,净得人想拥抱。架过核桃树顶的电线上落着两只麻雀儿,嘤嘤耳语。晴好的秋日,风是柔的,阳光是暖的,连院里瓷缸中的鱼儿也是慵懒的,浮在水面上晒着阳光。忙活了大半天,我的心里却是安闲的、踏实的。</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秋风,不断地摇落一些干枯的核桃树叶飘落下,落在绿油油的葱叶上,落在打扫干净的院子里。有一片枯叶恰好停在我的肩上。拿起来仔细端详,柄如骨,脉嶙峋,便念它青绿护果时,疼它难敌秋风劲!想起作家安黎在他的《落叶的境界》一文中写道:“该坠落时坠落,该离开时离开——这种抉择,之于落叶,也之于人,不是无能,不是败北,而是对时势和生命的大彻大悟。”</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是啊!生命替代,人生分合,自然是必然。待下一场叶子翠绿时,万物蓬勃向生,但愿那时,母亲与花正好。</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写于2020年重阳节</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