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雪无声

秋水长天

图/文 秋水长天（董瑞芳）



又是一个雪花飘落的季节，我从千里之外赶回东北老家，为逝去的父母双亲迁移墓地。



这无声的落雪，这洁白的雪花，仿佛今生与我有着不解的情缘与情愫，命里相伴，缠绵悠远。



雪，是北方的地域符号，也是北方冬季的代名词。

我出生在东北，成长在北方。在我的生命里，雪，是懵懂初开最早的记忆和物象，是情感世界难以忘怀的心动和温暖，更是我思念父母无尽的愁绪与绵绵的长情。



雪，是儿时的梦幻。那里有我冬天的童话，有我烂漫的遐想，有我无忧的欢乐。



我的家乡在东北的松花江平原、素有“天下第一粮仓”美誉的榆树市。童年的记忆里，每到冬天，便进入了一个银色的梦幻世界。

小孩子穿上了冬季的棉衣、棉鞋，戴上了棉帽，就盼着冬季里第一场雪的到来。因为只要下了雪，黑土地盖上了厚厚的白雪棉被，孩子们就开始了雪上和冰上的玩耍与欢乐，银装素裹的大地旋即变成了喧闹的舞台。



东北的第一场雪，常常是在悄无声息的夜晚静静地潜入降落的。

头天晚上，孩子们还在叽叽喳喳，待到第二天，窗户刚发亮，朦胧中就听父母在说：下雪了！仿佛一声号令，我们这些孩子们像得到了特大喜讯，立即穿衣起床，跑到屋外去看这第一场雪。



厚厚的落雪，送人们进入了一个银色的世界。从这一天开始，孩子们便在这冰雪天地里尽情释放自己。

打雪仗、堆雪人、滑冰车，更具冒险和热闹的是打雪爬犁：寻一处高坡地势，长度越长越好，带上自制的木爬犁，有单人独坐的，也有两人共乘的，最值得炫耀的是多人乘坐的大爬犁，几个孩子一起挤上去，在最高点上顺势滑下，借助重力惯性，风驰电掣，卷起团雪，爬犁滑出几十米开外停下来，便是一片欢呼雀跃。



雪，是母亲灯下的温暖。那里有慈母的浓情，有父辈的艰辛，有儿时的甜蜜。

上个世纪六十年代我的童年时期，中国的家庭，都是父母带着一群孩子的多子女大家庭，我的家，就有兄弟4人，姐妹4人。这10口之家的生活维系，全靠着父亲的工资和母亲的操持。



东北的冬季极寒，三九天，零下30多度的气温很平常。孩子们早早盼着落雪，是为了在雪上尽情嬉戏，享受这雪国世界的幻梦，而母亲则要为这一大家人的过冬御寒忙碌辛劳。



10口人的棉衣、棉鞋，春节还要换一身过年穿的新棉衣，这么多的缝缝补补活儿，全都是母亲一针一线做出来的。

母亲讲究整洁，要强利落。一入秋，把全家的被褥拆洗得干干净净后，就忙着“打袼褙”。这是早年东北的一种生活技艺，妇女们将无法缝补的破旧衣服撕成小布块，打上稀一点的糨子，选一个好天气，在面板或者桌子的平面上，将大小不等的布片，一层一层地粘在一起，大约要粘贴十来层，然后晾干，整张揭下来，留作鞋底的用料。



童年最难忘的场景，就是落雪时节母亲灯下纳鞋底的形象。

每到晚上，安顿我们这些孩子睡下后，忙碌一天的母亲，便开始在灯下纳鞋底。先是用锥子在厚厚的鞋底上扎下眼，然后长针穿引麻线，用力拉紧拉实，不一会儿，就见鞋底上留下了均匀而规律的针脚。冬季的夜晚格外寒冷，窗上的玻璃结着厚厚的霜花，母亲带有韵律般地扯动着线绳，身影映在窗上，如剪影图画。

外面，白雪皑皑，寒意凛凛；屋内，母亲飞针走线，不知疲倦，这富有动感的画面竟是那般温暖。印在童年记忆中这“一寒一暖”的场景叠印，让成年以后的我，更理解了“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的母爱深情，每每回忆起来，心中便荡起暖流，眼里盈满湿润。



雪，是不能尽孝的愁绪。那里有忠孝不能两全的遗憾，有远离父母的怅然，有此生难以报答的亏欠。

十七岁那年，也是在落雪的冬季，我走上了军旅，在部队一干就是十五个年头。转业后，我又落脚在千里之外的异地，开始了我地方工作的旅程。



离开家乡，每年的落雪时节，也是我最思念和惦记父亲母亲的时节。

那时，母亲患有严重的东北地方病，每到冬季，气温下降，哮喘的老病复发，便让母亲陷入极度痛苦。父亲早年就因病离职修养，后来患脑血栓卧床长达二十多年。远在军营的我，不能为照顾父母尽一份孝心，只能在这个季节里，惯例性地购买些药品寄给父亲母亲。



或许借助了这洁白无暇的瑞雪吉祥，或许应了这雪落无声的默默感动，多年后，母亲久治不愈的老病却慢慢地好起来，再没有了哮喘折磨的痛苦。父亲卧床多年，在弟弟妹妹们的精心照顾下，也平安稳定，干净整洁，保持了较好的生活质量。



远离父母，我成了一个真真正正的游子，虽戎装在身，可在精神上却一直穿着母亲为我缝制的“身上衣”。

1975年那个冬季，我国曾发生了一件震动世界的事件。

春节前夕的2月4日农历腊月二十四，瑞雪飘飞，家家户户已开始张灯结彩迎春节。但在当晚的19点36分， 辽宁省海城县、营口县一带突发里氏7.3级地震。由于中国科学家对该次地震进行了准确预测并及时发布了短临预报，海城地震被认为是人类历史上迄今为止，在正确预测地震的基础上，官方提前组织撤离民众，明显降低损失的唯一成功案例。它开创了人类短临地震预报成功的先河，使人们看到了地震预报的光明前景，为此震动了世界。据估计，海城地震预报拯救了10万余人的生命，避免了数十亿元的经济损失，成为地震科学史上的一座丰碑。1976年6月，美国“赴海城地震考察组”负责人雷利教授在地震现场说：“中国在地震预报方面是第一流的。海城地震预报是十几年来世界上重大的科学成就之一”。



当时，我所在的部队驻扎在辽西，时值春节，部队第一时间拉到野外，在冰天雪地下露营。随后搭建防震棚，转入长达数月的常规防震状态。

父亲与我通信得到消息后，时隔数日，我收到家里寄来的一个包裹。打开一看，是一个鹅毛褥子，新新的蓝色布面，软软厚厚的鹅绒。原来，母亲得知部队防地震住在野外，担心我受冻受凉，就把父亲用了多年的鹅毛褥子重新换了新布面，千里迢迢寄到了我的手中。

卫国从军，忠孝难济。父母把我养大，不能在身边尽孝，反倒对我关怀有加，天下父母心，长情难报答啊！



雪，是今世无声的思怀。那里有阴阳两隔的世界，有生命的断舍与别离，有梦里依稀的涕泪与长叹。

十年前，我的父亲母亲先后离开了人世，两位老人都享年八十多岁，按民间习俗，他们也算是享福圆满的人了。

父母亲走的时候，都是在冬季雪花飘落的季节。纷纷雪花，洁白素朴，飘落无声，融入大地。待到春来，化入小溪，奔向长河。这情景，似乎是父母在昭告我辈及后人，简洁而来，素心而去，在世无扰，归去无形。



父亲母亲最后的时刻，我都没有见上一面。千里之外赶回老家，只见到了父母亲冰冷的遗体。想到给我生命的两个人，今生今世再不能相见，从此阴阳相隔，禁不住泪流满面……

人生最大的痛，莫过于与父母行生离死别的跪拜礼。



父亲先于母亲六年去世，两位老人都走在正月里飘雪的季节里。下葬时，虽是不同年份的冬日，却都充满暖阳，而且都是星期天休息日。

送别父亲那天，天气格外温暖，在阳光的照耀下，积雪融化，路见车辙。前来帮忙的亲友们感慨地说：“这个时候很少见到这么暖和的天儿，老爷子是真不给人添麻烦啊！”



这个初冬，我又一次回到老家。带着晚辈们对父亲母亲的敬重和缅怀的心情，为老人迁址新墓地。

入土十多年后，今又捧起父亲母亲的遗骨，令我感慨万千。



父母与我一场，给我生命来到这个世界，养我长大行走于天地，相伴的时间充其量也就一个多甲子便进入轮回。今日，双亲在地下，我在地上，不远的将来，我也要归入泥土。

父母是横在子女与死神之间的一堵墙。爹娘不在了，不仅熄灭了回家路上的那盏心灯，连叫声爹娘的温馨、撒点孩子气的天伦，也从此荡然无存了。而在那堵倒下的墙的阴暗处，却仿佛立起了一桩朦胧的警示牌，对原来没有概念的死神，似乎越发有了意识。

人的一生，实在是简单，攥着手来，撒开手去，来时自己啼哭，走时亲人哭送。挣扎来挣扎去，末了带不走半根草。不论大小人物，概莫如此。可这背后的人生哲学，却令智者千百年来皓首穷经探寻而迷途之人却难以悟透。

我仿佛又接受了一次天外启蒙的生命洗礼。





初冬的东北大地，寥廓中透出几分庄重与肃穆。在操办人主持下，一切如仪，父亲母亲遗骨盒下葬安放。就在此时，天空突然间降下来雪花，操办人抬头望去，发出惊叹：“吉祥之象啊，你们家有福气！”

随后对我解释说：下葬下雪，千金难买。民间说法是，下雪是天地为之披孝，不簿的葬礼啊！苍天为之戴孝，非人物可以得到。此命主，阳间是个善良人、好人，会得福地啊。还有一种说法是，大雪盖新坟,后代出能人.世俗认为,此乃好预兆。

我抱拳谢过这吉祥赞誉之言。

雪花仍在沸沸扬扬地飘洒，午后便见大地一片洁白。翌日晨，房舍、村庄已被积雪覆盖成了银色的世界。



落雪无声，亲情有意。

又是在这雪花飘洒的季节，与父亲母亲在天之灵行感恩与祭拜仪式，骨肉之情，养育之恩、孝敬之心，传承之愿，也一如这落雪，静默不张，芬芳不显，淡雅素洁。

天国里的父亲母亲，似乎用这北国独特的落雪意象，勉励后辈。落雪无声融世界，亲情不言化人间。永葆一片素心，纯洁立于天地，行于世间。待到飞雪化春水，融入大地，汇入江河，不枉此生，不忧来世。

用镜头——

捕捉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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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诗文 ——

抒发情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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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水长天与您相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