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石记

漠雪

蛮荒萧条，山路曲折，乱石遍地，人烟稀少。远望大黑山，连绵，起伏，浑厚。山下冰河解冻，溪水铮铮淙淙，冰菱如莲如梅。———一处旧村落。抵达时已是傍晚，太阳仿佛永远不落的样子，山河绵延成命运的掌纹，村寨有群山守护，苍生有众神护佑——保安，保佑你一世轻安。

在一片松树林边停车，松苗矮小，稠密。泛着早春隐隐绿意。夕阳正好，山峦，树木，村落，石径，人家……笼罩在一层温暖的橙黄中。

矛盾拍下荒破上的两株树，树干虬结盘曲，枝条疏朗纤细，如一眉新月，各自反方向延展。矛盾说，是生于斯长于斯女子的一双大花眼。

永军开车在山梁沟壑里颠簸前行，追云逐日，去巡礼魂牵梦绕的荒野石居。

“就是这一片片黄土，就是这一座座秃山，就是这一星星绿，就是这一滴滴泉……”此刻，心里涌动着《就恋这把土》的山歌。

眼看落日渐隐，风雨下车拍下一棵断崖枯树，在金红的日照里，枯瘦的树影婆娑成一阕北朝民歌，给这片贫瘠荒凉的土地，带来一抹温厚，暖意，诗情。仿佛一幅西部风情的油画。

开始徒步寻石，永军秉烛照路，一行人如影随形。只见一壁断崖，刀削斧砍，如剑戟林森森兀立眼前。伸手抚摸石头的纹络，坚硬，粗砺，冰冷。掌心温热的那一块，竟有水波流过的痕迹。

举头远眺，远山如黛，蜿蜒盘旋的公路，黑黢黢的山村，灯火零落如星。一时，不知，今夕何年？

我说，云蒙应在这崖石上刻下一行诗。故里山河，万言一默，岁月失语，惟石能言。让篆书在这白石上开出一朵枯梅吧。

夜色下，石洞深不可测，扔一块石头下去，半晌，听见“咚”的一声，如古筝里的一个弦音。路遇老井，书写着先辈居住的历史。

春风浩荡万里。这里的雪刚化，即便是故址，也没有什么古迹可寻。堆积如山的荒石，如一座石头城，繁星般环绕其间。沙尘如潮，寒峰似浪，如壮汉吟啸。也许，此时，还应该想起几声胡笳和羌笛，与大自然浑然天成……

黛蓝的夜空中，只有几颗星星。荒不择路。在石堆荒草中徒步攀爬。不禁想起艾略特的《荒原》。也许，这里曾是燕赵历史的荒原。如雨的马蹄，如雷的呐喊，如注的热血，塞外慈母的白发，无定春闺的遥望，故园榆钱飘落的诀别……随着一阵尘烟，又一阵尘烟，都飘散远去……

只留下一座空落的石头城。静定，孤冷，甘于晦暗。三月的风在石群里穿巡，诉说着远古的传奇。

夜色渐浓，山间流淌，蓦然回首，看见东边山顶升起一轮浑圆的月亮，硕大，金黄。银色的月光照着荒山一两棵稀疏的树影，就拍下这皓月寒枝吧。矛盾说，糊片了。即使如未打磨的玻璃映照下的月影，也见证了每一位游子的赤诚和笃定。

这是西北的早春，这里没有江南的绿阴不减来时路，也没有浩浩平原沃腴的土地。山丘，黄土，梯田，粗砺尘硝的荒石，石头上寸草不生。风过时，落下的沙尘……

断崖上的那棵树，似枯瘦遒劲的枝干，固执地等候着日落月升，等候着蓝光时刻，摄影师风雨入镜后，终成油画。它亦无悲无喜！

我悄悄地捡起一块石头，装入衣兜。

也许洪荒时代，最早找到形状的是石头吧。在《女娲补天》里，石头被炼成五彩的熔岩。它成了一种液体，流荡，飞溅，迂回。在迸溅的火花中，凝固成永恒的山脉。

我终于明白，我捡拾的只是石头的“骸骨”。它，斑驳，瑰奇，满是苍辣虬老的皴皱。且有几处被风蚀成空洞的奇磔。

在一盏旧马灯下，仔细端详石头的纹理，线条的流走仿佛依稀可以听见水声回旋。拍岸而起，浪花迸裂。也许，风浪狂涛也曾深爱过它。

泪潺潺流尽，所剩的也便是一些斑驳溃裂的印迹。可是那水纹回旋——这样柔软的水的轻抚回旋，也会在坚硬如铁的岩石上留下一点痕迹。那纹痕妩媚，婉转。

《红楼梦》的前世也只是一典《石头记》吧。

我想，爱与被爱，都有一种庄严。就如大河流经坚石，惊天动地，失魂落魄，不愧，不恨，不悔。

借月还家，永军备下薄酒一桌洗尘，觥筹交错，谈笑风生。都是用脚步礼敬山河和大自然的追梦人。

你一定也经过——那个时间，什么都对，光线对，气温对，你听到的声音对，身边的人对，就连天边云彩的形状也恰到好处的美。梨花未开的镇上的一瓢酒，就一饮而尽吧。就如这荒石与你劈面相逢，倾盖如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