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如青丝暮成雪

大漠独行

　　“悲”是诀别的疤痕，“雪”是优雅的飘落……

————题记

　　“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李白的《将进酒》，学生时代已不陌生，但是对诗的深度理解，对诗中的这两句颇有感触，应该是在母亲去世以后。“悲”是诀别的疤痕，“雪”是白色的凄寒。

母亲什么时候有了白发，恐怕她的三个儿女都无法说得清楚。都说年轻时的白发是苦难的浓缩，母亲的白发可能来得更早更多，是因为生活给予母亲的苦难更多。她少年时丧母，青年时丧夫，中年时丧子（两个妹妹夭折），身体多病，生活贫寒，又要辛苦抚养三个儿女长大……二十多年苦难的岁月，母亲是白发的顶级“富翁”。那时，我们三个儿女还是不懂岁月滋味的懵懂少年，看到母亲发丝间的雪花，我们想把母亲从苦难中拉出来，让母亲的白发消失，为母亲拔白头发成了我们生活中一大乐趣。

茶余饭后，或是天气糟糕，孩子不能出去疯闹，这恰好给了我们孝敬母亲的机会。母亲蜷缩着坐在儿女的对面，把头放在儿女的腿上，儿女们围着母亲的头，慢慢地细心地在母亲的头上寻找白发。开始，每找到一根白发，孩子们都很兴奋，拔白头发有技巧，第一次拔白头发，孩子们直接薅，母亲就会轻声地“唉呀”，随后母亲指导如何拔白头发。选中白头发，用两个手指捏住，让头发有一定的弧度，然后突然用力，白头发瞬间被拔掉，而且不会有太大的疼痛感。母亲被拔掉的白头发由一根，两根，三根……到小拇指粗的一缕。我们问过母亲，白头发怎么拔不干净啊？母亲笑着说：“白头发是老掉的母亲，它也会有孩子，拔掉一个母亲，就会有十个孩子来寻母亲，所以，白头发是拔不干净的。”听了母亲的话，孩子跃跃欲试，他们一定要把所有的白头发都拔掉。一想到寻找母亲的孩子们，我们又有些不忍。在我们获得成就感的时候，我们没有想到，岁月已经把母亲置于苦难深处了，我们用再大的力气，也不能把母亲从苦难中拔出来啊！

母亲很有歌唱的天赋，母亲心情好时会轻声歌唱，同疾病抗争的时候，母亲也会轻声哼唱，但是，孩子们会从那哼唱中，听出母亲内心的悲苦。每每那个时候，孩子都不敢出声，她们相信，母亲的悲苦随着哼唱会从她的体内流出，这样，母亲被疾病折磨的痛苦就会少一些。母亲也有放声歌唱的时候，那多半是未出嫁的老姨妈来了，老姨妈的到来是帮助母亲做点家务，还有外祖父催婚，老姨妈躲出来，讨个清净。老姨妈来的时候，我们也会在老姨妈头上寻找白发，相比之下，我们更愿意给老姨妈拔白头发，老姨妈的白头发很值钱，一根白头发可以买几根冰棍。因为给母亲拔过白头发，给老姨妈拔白头发孩子都很熟练，并且拔下的白头发要好好保存，拔完白头发，老姨妈根据白头发的数量，给孩子发赏钱。

老姨妈来家的那段时间，母亲特别高兴，外祖母去世早，母亲和老姨妈的感情特别好，苦难中，她们抱团取暖。在我们给老姨妈拔掉一两根白头发后，再也寻不到白头发的影子的时候。母亲就会和老姨妈说起从前的岁月，说着说着，母亲就会哼唱起来，在老姨妈和孩子们的撺掇下，母亲穿鞋下地，双手做扇，碎步急急蹈之，“恰便是呖呖莺声花外啭，行一步可人怜。解舞腰肢娇又软，千般袅娜，万般旖旎，似垂柳晚风前。”母亲用二人转的唱腔，演绎了《西厢记》里的一段唱词，那一刻，母亲眼里有光，满脸微红，她一定是在歌词中活回了从前，那段属于她的如花岁月……一段唱词唱下来，母亲大口喘气，不停地咳嗽，我们和老姨妈一同给母亲鼓掌，稀稀拉拉的掌声，给了我们幸福而满足的时刻，我们多么希望那样的时刻能无限延伸，铺满我们所有的那些暗淡的岁月。

　　母亲是在我成家三年以后离世的，那时，母亲的头发几乎全白了，那一年，母亲才49啊！母亲苦苦盼望的好日子正一步步走来，可是她没有力气再等一等了。本想母亲走了以后，拔白头的发的事儿会远离我的生活。父亲77岁的时候，能把50斤大米一口气从一楼扛到六楼，那时，父亲几乎没有一根白发。母亲的几个儿女先后成家，我们都把精力放在工作和抚育下一代上，似乎没有再更多地留意身边人的白发。姐弟相聚的日子，会有人说起白发，母亲的白发。梦中姐姐依旧给母亲拔白头发，怎么努力，也拔不干净母亲的白头发。拔掉一根，又长出十根……最后姐姐累得满头大汗醒来。姐姐说得很详细，其中不乏一些细节，如母亲的情绪，母亲的瘦弱，母亲的咳嗽……在姐姐的梦境里，我们又回到了从前，回到了有母亲的那段岁月。我们长时间的沉默，之后，我们都感慨，有妈的日子多好啊！哪怕生活中有太多的苦难。

我的发质不好，遗传了祖父的基因，头发黄而焦枯。但是，四十岁以前，白头发并不多。我和弟弟都遗传了母亲的皮肤病，头皮屑是病态的巨多，各种去屑洗发水用尽，只能暂时缓解，也因此，妻子要经常给我梳理头皮屑。妻子第一次为我拔掉一根白头发时，我们都很惊讶，父亲七十多岁了还没有一根白发，我刚过四十，白发就找上门来，时间的脚步太快了，无论人们奔跑的脚步有多快，都躲不掉岁月的追赶。从此，妻子的生活里多了一件工作——为我拔白头发。外甥女长大了，儿子长大了，妻子忙碌的时候，有时他们代替妻子为我拔白头发。我学老姨妈的样子，按拔掉白头发的数量给他们发钱，他们有时太急了，拔掉的不是白头发，怕惹来我的批评，他们偷偷把误拔的头发藏起来，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好多年。

每到别人给我拔白头发的时候，就会想起我们给母亲，给老姨妈拔白头发的情景。如今，母亲离开我们有三十个年头了，老姨妈2013年去世，离开我们也有八年了。记得在弥留之际，老姨妈说要到母亲那里去，在凄寒的告别中，老姨妈是想像从前她们没有母亲时那样，和母亲抱团取暖。在老姨妈的葬礼上，我致的悼词：“……在我们家族中，她是孝道的典范……”在我把心中的悲痛和敬意吐出之后，老姨妈在尽孝的路上增添的数不清的白发，落成了记忆里永不融化的雪。

十年的光景，父亲迅速衰老，让我们一时间接受不了这样的速度。十年前，父亲能扛着一袋大米上到六楼，十年后，应该是被“扛”到六楼。饭量小了，睡眠的时间短了，“朝如青丝暮成雪”，父亲用了八十七年的岁月演绎，八十七岁的父亲，发丝间是满满的霜花啊！父亲的白发来得恰到好处，父亲接受了，儿女们也接受了。父亲的白头发证明着岁月的老去，时间的不可抗拒。父亲对于到来的白发，没有借助科技手段，人为地进行遮盖和包装。五十刚过的我，几乎白了少年头，自己接受不了，其他人或许也不会接受。面对满头白发，妻子再努力，也不可能把所有的白头发一一拔掉。于是，染发成了妻子生活中一项不可马虎的工作。每到白色的头发根涌出，妻子都会披挂上阵，挥刀斩白，让我又重新回到年轻人的队伍中。

妻子不止一次给我建议，把头发剃短，板寸那类，这样白头发就不明显了。但是，留着板寸的我去上班，大家能接受吗？别说大家，看看镜子中的影像，自己能接受吗？习惯成自然，在和时间的较量中，我不得不妥协，还是借助科技的力量，让自己“朝为青丝”吧！

　　一次，妻子在给我梳理头皮屑的时候，孙女走到近前，看着忙碌的奶奶有些好奇。妻子让孙女给我拔掉白头发，看着满头的白发，孙女不知如何下手。妻子拿出当年我的方法，如果孙女能够拔掉白头发，妻子会送大红包给孙女。开始，孙女很不情愿，听说有大红包，孙女费了好大的劲，也没有拔掉一根白头发。看着努力认真的孙女，妻子大笑起来，笑得孙女“好尴尬”。相信，孙女能够理解“朝如青丝暮成雪”还要岁月的积淀啊！

在妻子又一次去儿子那里照看孙女之前，她看着我新一批白发汹涌而至，再一次披挂上阵，让我“暮雪”成“青丝”。妻子在借助科技手段，一次次遮盖岁月留给我的痕迹。但是，我们活着的心态能够遮盖吗？一定无法长久遮盖。无论什么科技，人为的掩盖都是暂时的，经不住时间的考验。我们的内心是不是真的落雪了，也许和年龄无关。如果我们葆有年少之心，我们的心里就永远不会落雪。

“朝如青丝暮成雪”这是不可违背的客观事实，优雅地站在雪中，坦然接受雪的到来，人人都可以做到，只要我们能够放下……

2021.03.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