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淌着古韵的土地

朝云

　　因为省参事室有关潮汕文史的调研，我一连跑了数趟潮州，这曾经是“十相留声”之地，享有“海滨邹鲁”“岭海名邦”之美誉，是粤东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这个有“三山一水绕城郭”自然景观的古城，依然流淌着一股浓浓的古韵。

潮州，自西汉元鼎六年（前111）开始，2100多年的朝代更迭，一直都是郡、州、路、府的所在地，所以古城一直都保持得较为完整。绵长的历史，相对独立的地理环境，勤劳质朴的人文传承，为今日潮州留下丰富的历史文化瑰宝，特别是中国四大古桥之一的广济桥，全国最早纪念韩愈的宗祠——韩文公祠，以及遍地皆是古迹的古城，可称是“潮州三绝”。

　　进入潮州，首先闯进眼帘的是那座广济桥。这桥，古称康济桥，俗称湘子桥，位于潮州市古城东门外，像条巨龙横卧急流奔涌的韩江，联结东西两岸， 为古代广东通向闽、浙交通要津。

广济桥，集梁桥、浮桥、拱桥于一体，这种独特的风格是我国古桥的孤例，与赵州桥、洛阳桥、卢沟桥并称“中国四大古桥”，被著名桥梁专家茅以升誉为“世界上最早的启闭式桥梁”。

广济桥，始建于南宋乾道七年（1171），州守曾汪倡议，造舟为梁，以八十六只船架设浮桥，并在中流砌一个长宽均为五丈的大石墩，以固定浮桥，故名“康济桥”。

韩江洪水滔滔，浮桥屡为洪潮所毁，从南宋淳熙元年（1174）夏天起， 几经修复，几经更名，到明宣德十年（1435）由潮州知府王源主持对桥进行规模空前的重修，全面加固23个桥墩，为使行人免遭日晒雨淋，还在桥上建起126间亭屋，亭屋间建造12座楼阁，江心急流处，仍用24艘船只连为浮桥，浮桥用了三根粗大的铁索固定，每根铁索重达2000公斤，桥修好后更名为“广济桥”，寓意为“广济百粤人民”。明嘉靖九年（1530）州守丘其仁减去浮桥，用船六只替之，“十八梭船廿四洲”之格局从此形成，自创立以来，共历时359年。

　　广济桥，是粤通向闽、浙的交通枢纽，因为桥上又有众多楼台，因此，很

快成为热闹非凡的桥市。天刚破晓，江雾未散，桥上已是“人语乱鱼床”了。晨曦初露，店铺竞启，茶亭酒肆，旗幡飞舞，还有卖艺唱戏，下棋耍猴，问卜占卦等等，顾客登临，摩肩接踵，车水马龙，沸腾如海，正如清乾隆进士郑兰枝描绘的：“湘桥春晓水迢迢，十八梭船锁画桥。激石雪飞梁上鹭，惊涛声彻海门潮。”活脱脱一幅流动的《清明上河图》。

广济桥的夜晚又是另一番情趣，“吹角城头新月白，卖鱼市上晚灯红。猜拳疍艇犹呼酒，挂席盐船恰驶风。”弯月初上的广济桥，酒肆中灯笼高悬， 疍艇里猜拳行令，妓篷中丝竹细语，真是“万家连舸一溪横，深夜如闻鼙鼓鸣”，待到“遥指渔灯相照静”，已是“海氛远去正三更”。广济桥市的繁荣，曾牵动过南中国经济的神经，也许这正是桥市的价值所在。

由于历经沧桑的磨砺，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广济桥已是满目疮痍，2003 年10月，广济桥开始按明代风格为全面维修的依据，2007年全面竣工，令该桥焕然一新，特别是桥亭更显风雅。126座亭台殿阁像卧龙披上126片金鳞，颇有腾云欲飞之势。匾幅楹联挂满亭台殿阁，匾或黑底金字或黛字黑底，楹联则直接刻在白色花岗岩柱上，题字均出于著名书法家的手笔，整座广济桥，仿如一座文气盎然的艺术长廊。

　　关于广济桥有很多民间传说，其中流传最广的是“仙佛造桥”。话说韩愈来潮目睹洪水肆虐，鳄鱼为患，为连接两岸，请他的侄孙韩湘子等八仙与潮州广济和尚分东西施法造桥，由于中途被撞破天机，驱石的法力失效，致中间一段未能连接。于是，八仙之何仙姑，将莲花撒落江中化作十八艘船，广济和尚见状掷下禅杖化作巨缆，把浮桥连接起来。因此桥名分别称作“湘子桥”和“广济桥”。

这一传说，我考证再三，觉得不合理成分居多。其一韩愈在唐元和四年（809）已主政潮州，而广济桥始建于南宋乾道年间，建桥比韩愈来潮晚300余年；其二八仙中有四人生于宋代，怎能跃至前朝建桥；其三查遍史书，并没见广济和尚其人。编此传说动因也许有三：一是潮州人出于对韩愈的崇敬，想为他治潮功绩中加上一笔；二是在古代生产力落后的情况下，在浩浩大江上建造这样的大桥，其难度超越人的想象，于是让仙佛去显灵；三是这座神奇的大桥从建下第一个桥墩到形成“十八梭船廿四洲”格局，前后延续300多年历史， 很难说归功于谁，索性把功劳记在韩愈与仙佛身上。其实这桥倒可证实三点： 一是历代主政潮州官员的胆识；二是突现历代能工巧匠的智慧；三是历史是人民创造的，哪怕是建桥史。

　　韩愈治潮功炳千秋，并不在于建桥。

唐元和十四年（819）时任刑部侍郎的韩愈，因为谏迎佛骨，激怒了宪宗皇帝，被贬到潮州任刺史，韩愈任职八个月以强烈的责任心和爱民之心，为潮州办了四件实事。

一是驱除鳄鱼。潮州韩江曾名为鳄溪，江里很多鳄鱼，经常吃过江百姓， 人们称之为“恶溪”。韩愈在“恶溪”古渡上设了祭坛，先以强弓毒矢呈于鳄鱼之前，给鳄鱼以强大威慑，继而以礼相待，祭以一猪一羊，然后高念亲自撰写的《祭鳄鱼文》，祭文波澜起伏，义正词严，把鳄鱼人格化，可视为一篇“讨贼檄文”，此文后被收入《古文观止》。如今韩江北堤路段的古渡口被誉为“鳄渡秋风”的纪念亭，就是为纪念韩愈当年除鳄的功绩。二是兴修水利。当年的潮州施行的是较为原始的农耕模式，韩愈一方面兴修水利以治旱涝，另一方面引进北方的农耕技术，使潮州的农耕模式大为改观。三是赎放奴婢。韩愈下令，奴婢可用工钱抵债，钱债相抵，就给人自由，不抵者可用钱赎，以后不得蓄奴，此举可谓射向当时社会陋习的一支响箭！四是兴办学校。韩愈到潮后，聘请乡贤为先生，扩建学校。韩愈之前，潮州只有进士三名，韩愈之后，到南宋，登第进士就达172名，状元、榜眼、探花三及第俱全。

　　其实，韩愈在潮州的影响力，并不在于他干了多少件实事，更主要的是他为官的理念，他的思想，他的才华，他的人格魅力以及他的精神世界融进了潮州文化中去，让人景仰，让人得到感化，化作一种无形的力量，推动这个地方的发展。

韩愈，是唐代杰出的文学家、哲学家、政治家。被苏轼称为“文起八代之衰”的韩愈为“唐宋八大家”之首，出身于官宦世家，其高祖、曾祖、祖父、父亲都代代为官，到了韩愈却家道中落，三岁丧父，两兄相继逝去，他是由他的大嫂抚养成人的。他从小刻苦好学，“七岁读书，十三岁而能文”，可官运并不亨通，从19岁开始三次到京师应考，三次落第，25岁第四次应举才中进士，进士只是身份，想做官还要过吏部一关，经过五年的求官历程，30多岁时才去汴州做了个官职低微的观察推官。

韩愈推崇儒学且有极高造诣，贞元十八年（802）他终被推任国子监四门博士，开始进入京师任职，与柳宗元、刘禹锡同为监察御史，“品秩不高而权限广”，专门向皇帝提意见和建议的。可他不惟皇帝是瞻，一心为民着想，目睹天灾使人民挨饿逃荒，便向皇帝写了《御史台上论天旱人饥状》，请求减缓百姓赋税，遭权臣陷害，被贬岭南阳山。他没沮丧，把“天下最穷处”阳山变成了文化城。三年后顺宗即位，大赦天下，韩愈改任江陵法曹参军，元和十二年（817）因随宰相裴度征讨淮西叛军有功，次年升为刑部侍郎，他不改一心为民的初心，元和十四年（819），宪宗皇帝举办了一个规模浩大的迎佛骨活动，韩愈看不惯这种劳民伤财的行为，奋笔疾书，洋洋洒洒写下了近万言的《谏佛骨表》，宪宗皇帝龙颜大怒，要将韩愈斩首，经宰相裴度等人力谏，才改贬到八千里外蛮烟瘴地潮州当刺史。韩愈被押出京城不久，家眷亦被赶出长安，年仅12岁的小女儿也染恶疾惨死在驿道上。当他策马行出蓝关，他的侄孙韩湘子赶来为他道别，51岁的韩愈心力交瘁，胸中郁块化作笔底波涛，写下了

《左迁至蓝关示侄孙湘》：

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潮州路八千。

欲为圣朝除弊事，肯将衰朽惜残年！

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

知汝远来应有意，好收吾骨瘴江边。

他到潮州后，目睹潮州的落后，忘了心中的痛苦，也忘了被贬的官员如同罪人且不积极参政的所谓“古训”，大刀阔斧为民干了影响千秋万代的几件实事！ 这便是韩愈活在潮人心里最为朴实的缘由！

　　潮州人民为感念韩愈，潮州的江山都姓韩，韩江、韩山、韩堤、景韩亭、昌黎路、祭鳄台等等，并建起“韩文公祠”世代朝拜！这既是一种人文精神的传承，也是一种民心所向。

韩文公祠，坐落于潮州城东笔架山麓，面临浩浩荡荡的韩江，江上帆影点点，使韩祠平添几许张力。祠堂有三层，第一层正门是一牌坊，是前总书记胡耀邦题的匾额，入门后有一条步步登高的甬道；第二层便是韩公祠正殿，高度为40米左右，恰到好处地构成瞻仰者肃然起敬的仰视角度。整座祠嵌于山光水色之中，左是象山，右是狮山，成环抱之势，飞檐如翼展翅于蓝天与白云之中，祠周参天古木，花树簇拥，暗香浮动。外形雄伟巍峨，祠内细刻精雕，给人一种既端庄典雅而又温馨祥和之感。

祠分前后二进，并带两廊。后进筑在比前进高出几米的台基上，正殿内供韩愈塑像，慈眉善目，一脸儒雅，堂上有对联：“辟佛累千言，雪冷蓝关，从此儒风开海峤；到官才八月，潮平鳄渚，于今香火遍瀛洲。”祠后乃两层侍廊阁，第二层门口有石雕韩愈半身雕像，与正殿正襟危坐的塑像不同的是：石像一绺胡须随风飘起，两道剑眉挑起发鬓，眼光深邃傲视长空。细细看来，韩愈那种坚毅与挺拔的形象跃然。也许殿中是居庙堂之高的韩愈，门前是处江湖之远的韩愈吧。周围为历代韩祠碑刻和韩愈的笔迹。从国家的各级领导和海内外知名书画家或绘或留题的400幅墨宝，勒石镌刻与祠内古碑交相辉映，令千年古祠更加文气斐然。

　　韩公祠，千余载香火不断。韩愈入潮八月，潮州人却纪念他千秋万代。韩愈已成为一种神圣的象征，成为一种润物细无声的春雨，浇灌得潮州文化根深叶茂，繁花怒放，硕果累累，从而给后世潮学研究留下永远参不完的瑰宝。

潮州古城，历史悠久，是国务院公布的第二批中国历史名城之一。古城墙是古城最醒目的标志之一，它记载着古城的年轮，雕刻着古城的历史。古城墙始于哪个年代已无从考证，但于宋代已成规模，由于朝代更迭，战火不断，元末明初已是残破不堪，明洪武十二年（1379），指挥俞良辅重辟城西南，增筑石墙，全面修筑围城，并开七大城门，在门外构筑围城作为屏障，城上造箭楼40座，十分壮观。

随着历史变迁，府城的南、西、北三面城墙均因城建需要而拆除，现仅存东面临韩江的古城墙，北起金山，南至南门，全长2132米，莽莽苍苍，蜿蜒而去，仿如飞下潮州的一段长城。城墙保存上下水门、竹木门及广济门四座大城门，其中尤以广济城楼最为壮观。城楼高三层，歇山顶四角飞檐，仿如大鹏展翅于蓝天与云水之间，城楼面临韩江，正对广济桥，城楼上有幅对联“万峰当户立，一水接天来”。我们登上城楼，正值暮春三月，举目眺望，只见韩江潮涨，长桥横卧，烟波浩渺，舟楫如梭。迷蒙的远处，笔架山屹立在蓝天之下， 如黛岚影在峰尖飘飘洒洒；凤凰塔矗立在韩江边，挑起半天缭缭绕绕的云锦， 好一派江山大气。

　　古城内更是古迹遍地，有被誉为“粤东第一丛林”的唐代开元寺，有被誉为“国内罕见宋代府第建筑”的驸马府，有被誉为“潮州木雕第一绝”的己略黄公祠，有建于北宋的青龙古庙，有建于元朝的天后宫，有号称“东南沿海陶瓷之都”的北架山潮州窑，有堪称“全国第一古街”的牌坊巷，还有集中西建筑艺术元素于一体的骑楼街。

这是一片流淌着古韵的土地，除了这些闻名遐迩的恢宏之作，在潮州古城的老街上，随处可见明清的古屋老房，大关泥塑，金石铁鼓，木偶等传统工艺，被人们称之为“中原古典文化橱窗”。北大中文系教授陈平原参观古城之后颇有感慨地说：“在这个地方生活的人，你出门一抬头就是一座唐代的古寺，一上街碰到的是一口宋代古井，你会感到和历史融为一体……”

徜徉于古街，我们不仅可以看到琳琅满目的传统工艺潮瓷、潮绣、木雕、泥雕、潮彩、嵌瓷成行成市，可以尝到化简单为神奇的潮菜，可以品到浓香四溢的工夫茶，可以听到典雅悠扬的潮州音乐，还可以欣赏到风情万种的潮剧。啊，这是一个活着的历史名城

　　流淌在这片土地上的古韵，它低吟浅唱，潜移默化，润物无形，它升华成一种民风，一种民心，一种思潮，然后沉淀为一种文化底蕴，它汇聚成一种精神的深度和广度，然后代代传承，发扬光大，普照人间，这是一种软实力，推动社会前进的软实力。

也许，这就是历史文化古城的价值所在吧！

选自卢锡铭．《水云问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