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句“亲爱的想你了”你会收到吗

嘉阳拉姆

<p class="ql-block">  一宿辗转难眠,这个消息像一束带着毒素的箭,迅速将毒汁传送到我的颈椎、脾胃、大脑以及心脏,在我体内游走一遍后,将毒素成功排放在了我的身体里,然后清白地从我双眼之间流出来,在咽喉里幻化成低声的抽泣。</p><p class="ql-block"> 我们非亲非故,甚至算不上朋友,她突然离世的消息却让我有种揪心的难过。我经历过失去至亲的哀伤,也明白来去由命的道理,但那一刻,一种冷从头皮、脚底袭来,让我不由打了一个寒颤。</p><p class="ql-block"> 也许同样身为女人,我看到过她孤独穿越困境的艰辛,看到过她没有依靠却仍然乐观的笑脸,看到过她躺在病榻时依旧很平静的样子,也许,为那声来不及说出口的再见和余生没有的再见!</p> <p class="ql-block">  忘了第一次见面是什么时候,如今回想,我仍记得她惯有的心直口快,她留着波浪卷的披肩发,中等身材,脸型和五官并不能说美,但整个人看起来在匀称中带着些许少妇的韵味,使原本作为市井妇女的她又多了一些可爱。</p><p class="ql-block"> 她对所有来小卖部买零碎的顾客说标准的家乡方言,却偶尔跟我说宕昌方言。我跟她没有深交,但常有联系,我的许多快递都会寄存在她临街的小卖部,她会很用心地将我的包裹快件存放在墙角,和别人的区分开来。每次我去取件,她都能准确说出我的快递数量,然后笑嘻嘻取出来递给我,有时候东西重了,她就帮我搬到车上,有时候我时间紧张,下班前提前给她打电话说要取快递,等我的车行至她的小卖部时,她便拎着东西站在路边了,不等我下车,就把东西装进车里,笑着跟我挥手再见。</p><p class="ql-block"> 有时候她会喊我“亲爱的”。亲爱的,我煮了油茶,进去喝一杯啊;亲爱的,家里刚带来了青菜,给你装两把带回去做饭啊;亲爱的,你真会打扮,你看你穿的每一套衣服都好看;亲爱的,你好勤快,工作这么忙,还要照顾孩子,还要做饭。我打趣她,你不也是吗?给孩子做饭,还把自己收拾的这么美。她就瞅我一眼,然后笑笑。</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  在她刚开始喊我“亲爱的”的日子里,我并没有觉得跟她有多亲近,有一天我不知道从哪里得知她离异后自己带着女儿经营小卖部时,突然动了恻隐之心,怪不得那么多次去店里拿快递,多数时候都是她一个人,偶尔她七八岁的女儿在,偶尔她年近古稀的老母亲在。之所以开篇说我俩算不上朋友,是因为我们从没有以朋友的身份聊过自己的心事、经历或故事,也没有以朋友的身份在一起做过什么快乐的或难忘的事,在我看来,她就是跟我许多认识的人一样普通的熟人,她帮我收快递拿快递,我也会在她小卖部附近买水果时多买一些刻意到她店里分她一些,在买新鲜玉米棒时多买几根留给她几根,我也会把老家带来的青椒西红柿分给她,这些小事情拉近了我们的距离,但还不至于去推心置腹。</p><p class="ql-block"> 后来有一次我要去下村,家里出来的有点早,在她的小卖部喝油茶,她向我咨询缴纳医疗保险的事,说之前在她老公的村子,现在离婚了,她和女儿的医保应该在哪里交?然后她突然谈到她们的家事,我记得当时我跟她这样说过:你们有可能复合吗?你俩分开几年,他没娶你未嫁,如果可以,就复合吧,让两个孩子在一个家里生活,你也不用这么辛苦,能依靠一些算一些。她笑着说,谁知道人家什么想法,人家是男的,咱们女人家怎么说这些呢,再说家里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一两句话也扯不清楚,我也依靠不了什么。她说这些时故意说得风淡云轻,但我听出了一些无奈,又似乎听出了一些希望。</p><p class="ql-block"> 如果这算交心,那我们的交心刚开始便戛然而止了。</p> <p class="ql-block"> 在以后的日子里,我们的联系依旧停在取快递上,有一次我去拿快递,她在给女儿做一个手工,见我来,她说,这就不是我们这些老粗做的,我看你经常给你们大帅做的那么好的手工,我做起来咋就这么吃力?那时候我看她就像个孩子,第一次生出一种类似于同情的情愫。还有一次是个周末,大概上午十点左右,我一进小卖部,浓浓的菜香扑面而来,她在炉子上用砂锅炖着一锅菜,她把快递递给我说,你看我家那小懒虫还在睡,最近学校感冒的孩子多啊,我给煮点菜补充一下维生素,你也在这吃吧,我再加点菜。说着她就要往锅里加菜,我说,有你这么勤快的妈妈孩子多幸福啊,我也得回去给我儿子做饭了。我走出小卖部,拉上玻璃门,把里面的菜香留在屋子里,把一位母亲的爱和一个女人的不容易也都留在屋子里,可分明,一些东西还是从门缝里飘出来了,我突然有些心疼她。</p><p class="ql-block"> 我偶尔会想,如果有机会,约她一起坐坐,如果她许可,可以约上她的前夫,因为我也认识他,我觉得他也是一位老实人,可是如今,“老实人”这三个字也不完全是褒义词,许多时候,貌似很老实的老实人,却总能匪夷所思做一些让人意想不到的事,我倒不是说他前夫,而是说一种现象,所以,我如果要一起约她前夫,首先会去征求她的意见,毕竟她更了解他。</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有些时候,我也想给她介绍一位男朋友,能和她共风雨同进退,能帮她承担生活琐碎,一起平平淡淡生活的男人,可是,这样合适的人并不那么容易出现。有一次我去拿快递,小卖部多了一位男士,也许是顾客,不过坐下来跟她聊聊天而已,她依旧笑着递给我快递,还递给我一个烤熟的土豆,说让我暖手,我说我开车,没手可暖。我走出小卖部,心里又多了一份猜想,是不是她已心有所属?时隔几天,我也没有任何答案,但我在去她小卖部隔壁买东西时,再次见到那位男士,将一袋儿土豆抬进小卖部。她没有出来帮忙,我也没有进去。</p><p class="ql-block"> 生活对人的馈赠随处可见,就像命运对人的捉弄毫无征兆。不久后的某一天我突然在微信朋友圈刷到了那位男士意外去世的消息,我心里咯噔一下,他在小卖部闲坐时惬意的神情,他搬土豆时平静娴熟的动作在我脑海浮现,我第一个想到的人是她,她知道这个消息吗?他们有联系吗?此刻她是不是已哭成了泪人?接着我又想,或者他们是老乡,或者是亲戚,或者仅仅只是像我和她一样的熟人。</p><p class="ql-block"> 过了两三天,我在小卖部见到她,我开口提起他,我想知道她知不知道这个消息以及她的反应,这次她没笑,淡淡地说,是啊,命不好!</p><p class="ql-block"> 然后再没说什么,我走出小卖部,她的话还在我耳畔萦绕,命不好,她是说走的人呢,还是说自己,我无从得知。但是这句话却像一个影子,住进了我的记忆中。</p> <p class="ql-block">  在这以后,我们没有聊过。一晃冬天的雪就纷纷落下来,有时我去拿快递,她躺在沙发看手机电视剧,有时候刷抖音,尽管我心里有一些问题没有答案,但生活中没有答案的问题太多,再说我俩的关系并没到对对方的私事一探究竟的程度,而我也并不是过于主动的人,过了三十岁,渐渐学会了忽略,忽略无所谓的人事,忽略无所谓的声音,甚至对内心的诸多好奇,也可以忽略,我时常觉得有些事会水到渠成,有些人会不谋而合,但我们,对于彼此而言,并不是这样的人,所以每次我俩的见面便都停在了类似打招呼的日常用语,而她那句“亲爱的”也很久再没听到了。</p><p class="ql-block"> 生活对女人的要求越来越高,上得了厅堂下得了厨房已是最基础的,仅凭相夫教子也跟不上时代步伐了,许多时候女人要单枪匹马穿行车水马龙,要有在在职场打拼的技能和勇气,还要保留温柔可爱的天性,既要像男人一样披荆斩棘,还要有女人的贤良淑德,要随时清理坏的情绪,给孩子呈现阳光乐观的好妈妈形象,又不敢让坏情绪侵蚀自己,让自己的身体生病,如果不小心不走运,生了病,到底有没有足够的后盾和良药来医治,让自己好起来,甚至痊愈。只能因人而异了。</p><p class="ql-block"> 而幸运之神并未来眷顾她,她生病了。</p><p class="ql-block"> 那时我并不知道她生病了。冬天最冷的时候我去小卖部取快递,好几次都没有见到她,有时候她的外甥在,有时候她的侄儿子,还有几次,她的老母亲和她姐姐在,自此,我没有一次能轻而易举拿上我的全部快递,而是总在一推盒子袋子里翻找我的名字。我突然有点想念她,想念她递给我快递时不经意的笑,想念她脱口而出的那声“亲爱的”。</p> <p class="ql-block">  春天的风一吹,小城街边的玉兰打着包,樱花也探出了头,我想着她可能也该忙完了,该回到店里好好打扫一下卫生,货架上的灰尘该擦擦了,堆放的酒箱该整理了,还有个别存放了很久的快递也需要她打电话催一下。我这样想着,忽然就接到了她的电话,我总是这样,有着让自己庆幸又害怕的第六感。她的电话响起,我一边做饭一边免提接听,她问我吃了没?我说正在做,你在哪里呢,好久不见啊!电话那头她的声音有点低沉有点微弱,她说,是啊,我在兰州,最近身体一直不好,也没功夫经管小卖部了,我刚打了广告想着把它转掉,里面有你的快递还有你寄存的东西,这两天你闲了去拿一下啊。她一口气说完,好像完成了一项任务,我听到她舒了一口气,我连声说好,并问她怎么了,不要紧吧,她说这次还比较严重。我说那谁在医院照顾你呢?她说她姐姐在,没事的。锅里的油冒出焦味,抽烟机呼呼吹着,我说那你好好看病啊,回来了我们聊。然后匆匆挂了电话。</p><p class="ql-block"> 那竟然成了我们最后一次通话,我开始怪自己的预感不够灵,为什么没有觉察到,直到半个月后她回到小卖部,直到我再次去小卖部取快递见到兰州返回的她,我都没有预感到病魔已经紧紧抓住了她,已经开始将她一步步拖向另一个世界。</p><p class="ql-block"> 那天我很匆忙,门前又没有空车位,我将车紧挨着停车位的一辆车停下,打了左转向,急匆匆下车跑到店里,在一堆快递里翻到我的名字,一抬头才看到她在沙发上躺着,很明显,她憔悴了,脸色有些苍白,我说你哪天回来的?她说回来两天了。我说好了吗?她说好了,并挤出一丝笑,我也冲她笑笑。有一瞬间我想走近她,握住她无力的孤单的手,我想抱抱她,抱抱她的艰难抱抱她的无奈,可是外面车喇叭在催,我看着她说,你好好休息,完了我来看你啊!然后快步冲出小卖部。</p> <p class="ql-block"> 如果那天,我真握住了她的手,真给过她一个拥抱,我想当我听到她离开的消息,不会这么难过,我突然明白,这深深的难过不仅来自对她生命之花早谢的惋惜,来自她离开时对母亲孩子和亲人不舍的无奈,来自这些年她以柔弱之肩托起一个家的感慨,也来自对生活中猝不及防的别离和无法弥补的遗憾的体悟。</p><p class="ql-block"> 可是,那天我真不知道啊,不知道我们的最后一次见面就这样完结。否则,就算外面催促的车声响破我的耳朵,我也会给她一个不算送别的送别。可是,生活中有无数次的送别都是没有仪式的,人生许多时候,一经转身,就失去了再见的机会。</p><p class="ql-block"> 过了两天,我再去取快递,她又不在店里,我拆了一个快递,为了便于携带,我把外包装盒和泡沫垫子丢在了店里,拿着装茶壶的小盒子回家,回到家才发现茶壶的底座不在,我赶紧给她发微信:哈喽。她没回复,我打语音过去,没人接听,我又拨通她的电话,嘟嘟嘟,响了好一会儿才接通,不是她,是一位男士的声音,我第一反应是她的外甥或侄儿,我简单说了情况,对方发给我一个店里的联系电话,说他们在兰州,然后挂了电话。那时候,我都没有多想,我想着等她从兰州回来,我再去看她。我根本没想到,那时候死神已经离她很近,她在这个人世的时间已经进入了倒计时。</p> <p class="ql-block">  紧接着,春天一改往日明媚的笑脸,它把阳光收起来,雨露收起来,把春风的温柔也收起来,本该柔柔软软欣欣向荣的春天突然变得狂风漫天、风尘飞卷。就这样,死神藏在尘土和雾霾中轻而易举带走了她。当我知道这个消息时,她应该抵达另一个世界了,那里应该没有乍暖还寒,没有飞沙滚石,没有冰渣,也没有泥沼,那里应该有和煦暖阳,轻柔春风,有云卷云舒和潮起潮落。那里,她能找到她想见的人吗?</p><p class="ql-block"> 我突然想起告诉我她去世消息的朋友还说,她被带回了前夫的故乡,在他家里为她举行葬礼。这迟到的团聚竟以永别的形式来完成,让人心里略感欣慰的同时充满更多的遗憾。我不想去揣摩这种归来式的别离让男人有怎样的感想,离开的人永远离开了,活着的人心里会有一个再也填不满的坑。</p><p class="ql-block"> 我在手机上翻出她的微信,才发现不知何时,她更换了微信头像。是一个虚幻的女人半身侧像,头像里的女人安静地凝望着远方,背景有点点发白的灯光,越发衬出黑白头像里女人的孤寂,我又点开她朋友圈,显示最近一个月的内容,共有四条,都是店铺转让的消息,朋友圈背景墙是一望无际的大海,黑白岸边这站一位身穿白色长裙的女子,她望着大海,留下一抹同样孤寂的背影。不知道这是不是她在知道自己将不久人世后用心上传的图片,此刻看来,和她离去的消息一样让我感慨。我在对话框敲下“亲爱的,想你了”点击发送,对画框里落下无数颗金黄的星星......</p><p class="ql-block"> 我知道,这个黑白头像再也不会亮起来,这个对话框再也不会有消息回应过来。</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