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告文学

杨彤云

怀念书法家焦点先生 杨彤云 与焦老相识，始于一九七六年初春。我因自行车故障，到校迟到半小时。同学们都“开门办学”，学工学农去了，空旷的小店高中没丁点绿意，唯有老庙砖翻盖的教室墙上的标语，在春寒料峭的北风里瑟瑟发抖。刚避风处支稳自行车，高中主任王明清办公室门口扬手招呼我：“过来过来！” 我自知迟到理亏，挨批评是肯定的，但心里不怵王主任，公社教育方面开会，他老递我纸条通知在村初中当校长的我父亲，比较熟悉。快到王主任面前时，我先说：“自行车故障了。”王主任没批评，抚摸着我头：“从今天起，你跟着焦老写墙体标语。”随又对身后焦老说：“给您派个小兵，尽管吩咐他。” 焦老年近六旬，一米八几身高，浓眉大眼，头发花白，穿长衫戴眼镜，脖子搭条浅灰色围脖，酷似北京“五·四”学生领袖。我立马对焦老肃然起敬。 我随焦老去公社大院抬了桶红漆，到小店北街路南写标语，焦老不用尺杆，根据字形设计布局，直接划框，让我排笔填涂。第一条标语是：实现四个现代化。其间，焦老问我：“知道怎样称呼我吗？”我说：“焦老”焦老瞥我一眼：“我有那么老吗？”我说：“那就喊您焦老师。”他点头，但不微笑。 自此，我跟焦老师打工一月有余，他每天可得生产队一个劳动日，我是开门办学。 一日，焦老师低声，却语重心长地说：“彤云呀，现在实行开门办学，学工学农不学文化课，长此以往可不行，看哪有既开门办学又注重文化课的学校没，转学吧。” 我转学到附近公社高中，开门办学有过之而无不及。星期日，小店街上见到焦老师，焦老师说：“大势所趋，世间有太多的无奈。” 焦老师名焦文成，字何如，笔名焦点，民国七年五月八日（一九一八年），生于延津县小店镇北街一农家，有三弟二妹。焦文成自幼聪慧过人，其父焦德喜开估衣店于北街，崇尚文化，让其八岁入南街私塾，拜袁明堂为师。 初学描红，焦文成仅描一课时，就抛开约束，自写成趣，字体周正得像模像样。袁先生见状，欣喜万分，说想写好字，既需天赋，又必沉心苦练。 学至二年，腊月，王堤大户登门来请袁先生书写中堂，先生外出不在，焦文成接过宣纸说：“我这就请先生润笔，您稍候。”不多时，走出先生书房，递过新书“满江红”中堂，落款盖有先生印章，那是焦文成用白萝卜速刻而就的，大户连声道谢，袖里拿出酬金，焦文成推辞：“先生吩咐，谢绝酬金！”大户又连躬揖作谢，告辞。 三年后，即民国二十年腊月，大户又来，说换新中堂，袁先生问原来哪位先生所书？大户说您呀，随即展开旧中堂，先生打眼一瞥，见是学生焦文成仿自己笔体所为。找来焦文成开训：“四书五经你基本理解，字体高于为师，已无再多教诲，从今你可另请高师了。” 焦文成回家告诉父亲实情，说家穷弟妹多，想外出当兵吃粮，父亲说：“也好，咱家境已再难供你继续上学，不过，你年龄尚小，若当兵就投靠你姑父，他在西安杨虎城部下当连长，对咱有个照应。” 临当兵走时，父亲嘱咐：“今年是民国二十一年，你十四岁，别忘十六岁秋罢回来完婚，姚庄秋景长你三岁，拖不得”。焦文成点头答应，随后告别全家，搭火车赴西安。 姑父初见焦文成，自是喜不自禁：“你来正当时，队伍上正招文化人入干训班，明天我就带你报名。”焦文成入干训班报名时，招办人员上下打量他，脱口而出：“好个标致的小伙儿。” 开班学习几天后，干训班主任见焦文成浓眉大眼、相貌堂堂，且每问必答如流，字体工整超群，便生惜才之心，另眼看待。结业时，即分师部任连副文职，此间，该师战事平稳，焦文成铺展旧报纸，练字、作文投稿，宣传抗日救国，署笔名：焦点，字何如（取自《论语》“点、尔何如”）。其时，先后发稿百余篇。 民国二十三年秋罢，遵父命，十六岁的焦点返家，与姚庄娃娃亲秋景完婚，秋景虽长焦点三岁，但长相娇好，孝敬公婆、和睦弟妹，焦点也新婚幸福，家里喜气洋洋。蜜月过后，焦点感觉秋景目不识丁，毫无共同语言，没等婚假到期，就丢下秋景回西安队伍了。 民国二十五年十二月“西安事变”，寒风凛冽里，焦点带领进步学生，站在高高的脚手架上挥写抗日标语：团结一致，共同抗日…… 书法家段绍嘉，早就欣赏过署名焦点的文章和书法，当时又见标语下留宣小号字体，功力非凡，就破例高规格收焦点为学生，悉心指导学习魏碑，兼学赵体。精力充沛的焦点，除军事公文、书法之外，还自学国画。艺术可触类旁通，焦点书画艺术突飞猛进，得到老师段绍嘉和师兄弟们一致好评，誉满西安城。 事变平息，师参谋长近族侄女大学毕业，见焦点一米八几体高，才学出群，风流倜傥，就猛追焦点，焦点以有家室为由不从，参谋长亲自出面替侄女代言，姑父也从中劝导。期间，秋景已生下闺女焦兰，焦点认为发妻秋景虽无文化，没共同语言，但尊老爱幼通情达理就是大美大德，所以就对参谋长和姑父婉言谢绝。 随着晋升少校，书画艺术也日渐成熟，平时书写军事公文，蝇头小楷也尽情挥洒出自己的风格，横细竖粗，撇捺丰腴，转折处棱角森然；结体因字立形，错落有致，紧守中宫，左右舒展；用笔露锋入纸，尖而不刻板，反显细腻，提按沉着，力透纸背，轻见灵秀，重得安稳，长官读之赏心悦目。西安城大街小巷门面匾额，焦点书法屡屡可见。民国三十二年，焦点以年龄最小加入西京金石书画学会。 军籍晋升，经济宽裕，身为长子的焦点，自知责任在肩，先把发妻秋景和闺女焦兰接来身边，又把二弟四弟接来上学、并成家立业。留三弟在家照顾父母。 光阴荏苒，时至民国三十八年初春，西安城已是风雨飘摇之时，同在军部共事的小店南街表弟冉继贤，劝其做好离开西安的心理准备，焦点身为国民党文职少校自知未做伤天害理之事，就不为所动：“我一家老小咋办？” 民国三十八年五月二十日，西安和平解放，焦点被留用到军管会卫生部门，后入卫生厅宣传处工作，其他家人也都各得其所留在西安，相安无事。其时，还接来九岁小妹焦蓉上学。 一九六六年“文革”开始，焦点被划为“历史反革命”，红卫兵连明彻夜地斗争他。一九六七年，被遣返原籍河南省延津县小店公社北街，务农改造。留在西安的家人迫于压力，都声明和焦点划清界限，永不来往。连发妻秋景和闺女焦兰，也恩断义绝地彻底和他划清界限了。焦点苦闷异常，意料不到秋景和闺女离开自己。 到小店北街后，和父母及三弟一家生活，却感受到乡亲们的另眼相看，街坊邻居都按街坊辈称呼他，就连公社书记张生才，也称呼他焦老师，请他到街书写宣传标语，生产队记工分，参加分配。 那天，张书记请他写标语，宣传毛主席号召：发展养猪事业。写毕，即兴画了几头小猪，有的肥头大耳、憨态可掬，有的尾巴卷翘、活泼可爱，乡亲们看了无不啧啧称赞…… 随着父母先后离去，焦点就跟三弟一家生活，白天没标语写，就抱侄子侄女街上和邻居们聊天玩；晚上油灯如豆，红焦泥水当墨，旧报纸上习字，其乐无穷。时常牵挂已和他断绝关系的家人们，但也无济于事，只能把感情隐于心里。 一九六九年，西安女画家路怡只身来访焦点，焦点激动万分，特意到大街供销社食堂请路怡吃了烧鸡和汤面条。公社书记张生才听焦点说来个女画家，请她协助焦点在白帆布上画张毛主席像，路怡欣然接受，仅一星期，二人就完成了毛主席画像，形神兼备惟妙惟肖，受到全公社群众的一致称赞，书记张生才专门到供销社食堂请吃了烧鸡汤面条。而后，路怡返回西安，常和焦点书信来往，堪称危难时期难得的情缘。 西安，焦点当年带出的家人，直到一九七七年，弟妹们才陆续给他来信联系，而发妻秋景和闺女焦兰却离开西安，杳无音信。 一九八0年，焦点终于得到平反，恢复陕西省卫生厅宣传工作，补发了当时属大额的工资款。焦点谅解了弟妹们当初的划清界限，把全部补发款分给他们，以助家用。移居郑州市的闺女焦兰到访焦点，焦点说：“你们母女过好自己的生活就是我最大的心愿，不必牵挂我；我就依靠侄子菊生养老”。焦点自始至终未能谅解发妻秋景和闺女焦兰。 一九八一年春天，未婚的路怡，带着小侄女想和焦点走到一起，焦点把侄子菊生带到西安，说你带侄女我带俩侄子，他们都离不开我们，路怡退缩了，本可结为美好家庭的一段姻缘，就此戛然止步了。 一九八二年，焦点六十四岁，从陕西省卫生厅退休返家，与侄子焦伏生、焦菊生生活，书画不断，前来求墨宝的新乡市企事业单位和附近村庄乡亲们络绎不绝，门楣上匾额多为焦点所书。其时，小店四街先后有几位书法爱好者被焦点收为学生：张继征、李继武、郭茂森等，都受到悉心教诲，并有所成。。 一九八四年，恩师段绍嘉逝世三周年，家人到西安书法学会请书法家们写墓志铭，学会人等经过讨论，感觉只有焦点书法深受段老喜欢，就一致推荐请焦点书写。家人专程到河南新乡小店北街，请焦点书写了墓志铭。 焦点晚年生活简朴，节余养老金都资助所有亲人家孩子上学。电话里，仍居西安的焦老师小妹焦蓉，充满感情地说：“老哥哥从来都是关心别人比关心自己为重，全心全意操心帮助焦家所有亲人。他才高八斗，却平易近人，为焦家奉献了他的一切。我们都特别怀念他！” 二00一年冬天，焦点感觉背部疼痛，浑身乏力，持续高烧，请乡医诊疗多日，未见好转。焦点和三弟及侄子们商量，决定由菊生陪他到西安市第四人民医院看病，到该院，诊断为脊椎结核，随即转入西安市南郊结核医院。西安所有焦家人和亲朋故友都来探望他，路怡给他送来鲜花，祝他早日康复。由于治疗准确有效，精神愉快，病情迅速得到控制，出院后暂住亲戚家疗养。然而，大半年后，病情却逐渐癌变…… 二00三年农历三月二十五日，焦点在西安市结核医院病故，享年八十五岁。火化后，于同年七月初九安埋于焦家祖坟。安葬那天，所有亲戚故旧都来送他，学生们按传统风俗，披麻戴孝送焦点老师到祖坟，碑上书有：焦文成之墓。 当夜，电闪雷鸣，下起瓢泼大雨，为焦点老师悲哀放声，洒光照明…… 我后悔当年年少浅薄，没跟焦点老师学习书法。但也为曾和焦点老师有过一段缘分而自豪…… 在此，衷心感谢为写此文鼎力相助的：宋彦璋、焦伏生、焦菊生、郭茂森、张振清等诸君。 作者简介杨彤云，新乡市经开区人，1986年始发小说，迄今已发多篇，多次获奖多家报刊评论，其《古风》选入2012年版《大学语文》教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