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

水晶芒果

　　爷爷宋忠贤，原13集团军后勤部副政委。曾在上党战役中活捉晋绥军军长史泽波。

爷爷平时话不多，走路几乎没有声音，经常冷不丁发现他从身后走过，这大概是打游击搞伏击落下的毛病。吃饭很快，叫他就来，吃完撂下筷子就走。我们也都习惯了，一大家人继续围着桌子细嚼慢咽。爷爷就像一个最熟悉的陌生人。

爷爷讲起他英勇的战斗故事来却滔滔不绝，听个开头就有想溜走的冲动。那时候小，只知道玩，听过的就忘记了。所以现在印象深刻的只记得两件：一次打伏击，爷爷所在部队得到情报，有一队日本鬼子要路过。他们趴在雪地里等啊等，等了一晚上没来，爷爷却因为天冷喝了甜甜的高粱酒醉了几天。从此以后他就不再喝酒了。

还有一次因为鬼子失败就自杀，情报获取困难，上级命令每个团活捉一个鬼子。一次战斗后，终于捉到一个活的，大家当个宝，把他手脚捆起来，拿个棒棒，手脚分别捆在棒棒上，像抬猪一样两个人抬着他准备交差。不料放他吃饭时，鬼子一口咬在营副教导员阎守庆（后来的13军军长）大腿上不松口，把副教导员痛得哇哇乱叫，几个战士急了，从背后一通乱拳……结果把鬼子打死了……这个桥段因为情节反转得悲喜交加，所以一直很难忘记。

我8岁来到爷爷家的时候，他分管部队药厂，平时很少在家，北碚药厂是他工作的家。这样一个热爱工作的人，终于有一天也离休了。

他开始接管姨奶奶阳台上的花，从此家里没有了花香，常有股大粪味。不久，花儿们都成了花魂，余下都是带刺的仙人掌、仙人球、仙人棒，还有……蟹爪兰。分盆，嫁接，施肥……不久，满阳台的蟹爪兰成为我家阳台上一道靓丽风景，谁夸两句他就会送你一盆。

他每天早起散步，有次散到森林公园被蛇咬了。勇敢而理智的爷爷马上用石头把蛇打死，观察它貌似一条毒蛇！当过卫生队长的他解下解放鞋的鞋带，把近心端栓住，坐等人来。送到医院后，脚肿到了大腿，住院一周后，好了！

一遭被蛇咬的爷爷，从此改在干休所的院子里散步。夏天带把蒲扇，冬天戴着耳套。很多老干部纷纷加入他的队列，又纷纷离去，只有他，一直坚持。

70岁，他的头发才开始灰白。知道我们早已厌倦他的教导，要放飞自我，他也学会了沉默，开始写回忆录。这时我们才知道，上党战役中活捉敌军长史泽波的人就是他。

看到毛主席、周总理接见他的照片，年轻时候的爷爷，怎一个帅字了得！赫赫战功却深藏不露，武侠小说中的大侠也不过如此。

爷爷离休后，有些待遇他可以心安理得地接受，但他总是尽量不给组织添麻烦，生活中的困难尽量自己克服。在对我们的教导中，也要求我们不要欠别人的人情，和朋友、同事交往，要“礼尚往来”。

高考补习时，我每天从鹅岭坐公交到石桥铺转404到师院上课。有一次周末下雨，沙坪坝公交太挤，很晚都没挤上车，还溅了一身泥水，只好回陈家湾和住校的同学挤了一晚上。那是我第一次在外面过夜。第二天上完课回来，看见他写在黑板上给耳聋的姨奶奶的字：“东黎一夜未归，是不是派个车出去找找？”用公车办私事，这对于他有点违背原则，但他又担心我，所以和姨奶奶商量派车找我。

表舅是爷爷的三儿子，当过飞行员。他从飞行大队转业回来那段时间，爷爷有些失落，可能是遗憾表舅没有继续为国当兵。安置的时候有几个选择，工商税务海关都可以，他果断要求把表舅安置在检察院，说那是清水衙门，不容易犯经济错误。

表舅不负爷爷的厚望，成了检察院的业务专家，当上了全国劳模。他对自己两个姐姐的要求也很简单：照顾好姨奶奶，做人做事要低调。每次到养老院看望姨奶奶，表孃都是从成都坐动车转公交乘摩托车上歌乐山，没有麻烦过表舅的司机。她觉得也很好，方便。还开玩笑说：够低调吧，低到尘埃里了。

不贪图小利，不计较得失，这就是家风的传承。

高考的时候我上了自费线，爸爸玩消失，爷爷说，干脆当兵去，考个军校不用交钱，考不上回来还能有个工作。爷爷那时候已经离休了，为了我当兵的事跑了好几趟，好不容易才给我报上了名。我还在为没能上大学而懊丧，对他的好意并不领情。

这个兵当得真是值了！新兵训练3个月，卫训半年，分到团里电影组当放映员、广播员、军乐队鼓手，后来又拉回师部当通讯兵当话务员。真是把女兵该当的兵种都过了一遍。

多年以后我才发现，当兵这个阴差阳错的选择，带给我一生受用不尽的好处。站有站相，坐有坐相，都只是表面功夫。原本柔弱的我被磨砺出了刀锋，内心强大，自律和坚韧融入骨髓。是爷爷指给了我一条正确的人生道路，让我有坚持，有底线，平凡而坚强。

人无完人，作为全军节约模范，爷爷一直过着苦行僧似的简单生活，一抔净土掩风流。当他离去，才知道如手中的黄沙，无法留住的时间，无法愈合的伤口，那么痛。

他只是一个抗日战争中幸存下来的老兵，至死都不曾褪色的老党员。他是我的青春偶像，是我终其一生都无法企及的高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