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莺

上善若水

留人不住，醉解兰舟去。一棹碧涛春水路，过尽晓莺啼处。

                                  ——宋  晏几道

又是一年三月，大地回春，柳绿草长。只是小莺走了，不在春光里，已整整两年。

很久以前，我母亲曾说过：小莺有极强的生命力，有一种无论在怎样的境遇下都能生活得很好的能力。

两年前，她先生说：小莺的一生，无论面对怎样的境遇，都能笑着让日子开出花来。

这只被预言有超强生命力的莺，却在花开的季节笑着离开，生命停止在六十四岁。

我和小莺相识在十七岁。那年，我们高中毕业，去了农村，成了同一个人民公社的新知青。当大多数知青都在为离城离家而惶恐时，小莺却沉浸在从此自立的喜悦中。背包一放，鞋子一脱，跳下水田就插秧，拿起镰刀就割麦，融入只用了一瞬间，比回乡知青都快。

自此她一生再没依靠过别人，包括父母、丈夫、弟妹、孩子，只一味付出，无怨无悔充当亲人依靠的支柱。对这只莺而言，栖在城市上空的电线上，还是落在农村田边的杂草中，没有区别，都是一样的离巢，都是减轻父母负担，都是自立人生的开启。

那时各生产队都会照顾知青干些轻活，工分也相应给的少，知青也乐意。小莺拒绝照顾。她扛起农具，走在一群青壮农民中间，干同样长度的活，做同等强度的事，一起风吹日晒，披星戴月。虽然干一天只有几毛钱，但她是所有知青中挣钱最多的人，她凭这些钱养活自己，甚至补贴家用。

我们这些知青，农活干不过她，工分挣不过她，生活技能更不如她，比如做饭。一身疲惫，加上食材匮乏，再面对一口大灶，对谁都是一种折磨，做成一顿填饱肚子的饭十分不容易。可是，在小莺的小餐桌上，总是摆着令所有知青羡慕的食物：把生产队养珍珠剩下不要的河蚌拿回家煮汤；把队里杀猪分来的猪肉腌制起来慢慢炒着吃；买队里的鱼或清蒸或红烧；花样不断，荤素齐全。她会做，也愿做，犒劳疲惫的自己，为无休无止的沉重体力付出提供源源不竭的能量。我与她住得不远，去她家蹭饭是我最快乐的时光。走在通向她家的田埂上，仿佛风里都飘着饭菜香。

她喜欢领我参观她的小菜园，像一个画家展示自己的作品，带着自我陶醉和形之于色的成就感。菜园绿黄青紫，生机勃勃，满满当当，没有一丝浪费的裸土。可以想象，描摹这幅画得花费多少工夫。她用心血和汗水浇灌这块地，满足自己需求，也丰富城里家人的餐桌。我也有一块生产队分的菜园，一直荒废，宁愿跑很远买菜吃，也不愿自己种。

之前在我的生活圈里从未遇见过像小莺这样的人，她的能干，她对乡下方方面面应对的自如，她对生活火一般的热情，都让我目瞪口呆，崇拜不已。至今记得我母亲第一次见到小莺时惊讶的表情。因为常听我说起小莺的能干，母亲的脑中形成了一个面目黢黑五大三粗的女孩形象。站在她面前的女孩却是眉目姣好，白皙苗条，亭亭玉立，十分美丽。母亲若有所思地总结说：同为家里的长女，你是玩着长大的，人家是扛着责任长大的。

扛着责任长大的长女小莺，能干脏活重活，能对付土灶柴火，但绝不是一个粗鄙之人。漂亮，气质好，话不多，脸上常挂着笑，尤其能歌善舞，是宣传队的台柱。她和群和我三人表演的表现农村铁姑娘的快板剧《三挺机关枪》，在县文艺汇演中获得好评，成为宣传队的保留节目，以至于别人提到我们仨，常常不说名字，用三挺机关枪替代。

几年后，随着知青返城，小莺被分配到南京一家出口家具厂当油漆工。面对这份看起来脏兮兮的工作，这个洁净如玉的女孩表现出由衷的热爱。出身于手工业世家，小莺对手艺有超乎常人的敬畏与兴趣。做喜欢的工作，又能领固定的薪水，是莫大的幸福。每次见面，她都滔滔不绝地谈工作：手艺的进步，技术的提高，方法的创新。极大的热情与投入，创造了出色的工作，不久，她被提拔为油漆分厂的厂长。

她先生是上海知青，返城后一直在上海工作，儿子跟随爸爸在上海生活，一个家长期分在两地。她经常说起对儿子的愧疚，只有拼命工作，拼命挣钱，用一双沾着油漆的手，为儿子托起一片天。

为此，她一生从未停止过工作。退休以后，凭借优异的油漆手艺，四处承接工程，有时就住在简陋的工棚里。她把工棚收拾得窗明几净，让工棚遍洒阳光，充满笑声；她在工棚外的空地上种菜种花，让周边绿意茵茵，芬芳四溢。

儿子终于在她托起的蓝天下长大了，很帅，很孝顺，工作很好。她又为儿子在上海买了房，看儿子成了家，她感到欣慰。

认识她几十年，看着她为生活劳碌奔忙，从没见她皱过眉，听她抱过怨，永远是云淡风轻的说话，笑意盈盈地面对一切。为所爱的人付出，她很满足，心甘情愿。

也许与工作性质有关，也许是太过劳累，小莺突然病了，得了很重的癌症，发现时已不能手术。

一起下过乡的施先生开车带我和群去她家看望。她给儿子在上海买房，自己住在南京以外的小城。

房子不大，打理得整洁干净。小莺坐着，强撑着陪我们说话，脸色灰白，呈现病态的美。她说，这个家是她自己设计、亲手装修的：她爱素净，选择了纯粹的白色；先生爱写字，她为他设计了中式书房；儿子有时要来小住，她为他准备了专门的房间。家里的一切，都是靠一双沾着油漆的手，用刷子一下一下刷出来的。

她先生为我们做了一桌菜，小莺陪着我们，几乎一口也没吃。她靠在门边，吃力的挥手，和我们道别，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好羡慕你们啊！”

半个月后，小莺走了。

 

春光还是旧春光，浅白深红斗新妆。惆怅惜花人不见，歌一阕，泪千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