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中的那座新坟

春来江水

雨中的那座新坟

淅淅沥沥的秋雨打着树叶滴滴嗒嗒响，那雨声却是我心灵上的一曲悲歌，是一道无法抺去的伤痕。

文化大革命中一个阴沉的雨天，我到学校去，南山的漓漓雨水一番洗清秋。文攻武卫后的校园荒芜而萧条，是处杂草丛生。校外路边的小商店，还有那条公路也是很冷清。

松林坡下路边的草坪上新立了一座高高的坟，为了避雨，我躲在一棵高大的松树下看那新立的墓碑。

“重庆河运校航锋战斗团优秀战士张光跃，男，二十一岁

重庆第五人民医院卫生学校反到底兵团优秀战士浦秀芝，女，十九岁

为了捍卫毛主席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他们于一九六八年十月二十七日在黄山自卫反击战中光荣牺牲，根据双方家长意愿将他们双双合葬于此。

他们是忠于毛主席，忠于无产阶级革命路线的好战士，是我们的光辉榜样。

为了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我们一定要学习他们的革命精神，刀山敢上，火海敢闯，这就是我们对烈士遗愿的积极呼应。

安息吧，战友，你们的精神与松柏长青，与日月同辉。”

……。

原来，这座高大的新坟里合葬着两个青春热血的男女青年。他们是这样年轻，花一样的年龄便早早刁落，命洒黄泉。

青条石围成的新坟高人许，坟顶才培的新土没有一根杂草，碑前移栽的两棵高高的柏树青翠欲滴。我绕着新坟，任雨水顺脸胧流淌，任雨水湿透薄薄的衣衫。我用手轻轻地拂摸着湿漉漉的修理得十分光滑的青石，心中难以平静。

这矿野老林中，这缠绵惨淡的秋雨里，我，一个素不相识的人站在这里思念你们，为你们深深的祈祷。

几尺黄土下，你们躺在那里一定很冷清，这荒野里我现在是离你们最近的人，透过几尺才培的新土，我可触及你们的躯体，你们应是朝气蓬勃，飒爽英姿。我想象着珠箔银屏迤逦开，你们抖落身上的尘土相伴出来；我想象着月朗风清的夜半，你们身着素的裙裳在这绿草坪上跳起羽衣舞；我想象着你们风吹仙袂飘飘举，玉容寂寞泪阑干的样子。

突然间的一道闪电，你们又双双遁入墓穴之中……。

后来，我知道了坟里的男女青年本愫味平身，只是那场战斗中女的被冲上来的一青年用冲锋枪打死，密集的火网中没有一个人敢去拉她的尸体，男青年实在看不过，他说：“怎能让一个女战友暴尸荒野。”他匍匐着向她慢慢爬去把她往回拉，眼看要拉回来了，对面一颗冷枪子弹打在他的胸膛上，他的鲜血突地涌出全身抽缩了几下立马死去。战斗结束后人们便把他俩合葬在这青山密林中。

热血纯情的男女青年就这样长眠在这块生养他们的土地上，带着自已的追求和信仰，带着自已对人世间真，善，美的理解与渴望而远离人寰。

使我永远忘不掉的，深深剌痛我心的是秋雨中那惨烈的哀嚎，那声声啼血如支支利箭直穿我心。

一年后的八月，我回学校去办理户口和粮食关系。飘飘扬扬的山雨裹夹着浓浓的雾霾弥漫在山间的松林，我独个儿在雨中匆匆急行，突然，不知何处传来断断续续若有若无撕心裂肺的涕泣。茫茫山雾弥撒四周，看不清前后左右也听不清声音是从那里传来。除了风雨的呼啸，这空中传来的悲伤的痛嚎使我毛骨耸然一阵恐惧。但我仍想看清楚是怎么回事，我停下脚步仔细分辨声音是从那里传来，循着声音慢慢向前走，突然，我的心灵和身躯一阵震颤：新坟旁就是我曾经站过的那棵大树下，一个衣衫褴褛的妇女木纳地立在那里，她象一段木头，又象一个鬼魂：她上身穿的青布半衫已经退色，领口半敞。已看不出颜色的裤角一支长一支短地巻到小腿上，一双湿透的胶鞋涂满稀泥，她把一个只有几片竹叶的斗笠撑在地上任雨水淋在身上。全身已经没有了一块干的地方。雨水混着泪水在那满是皱纹的脸上流淌，偶尔才用枯黄的手抺去腮边的泪水。她的眼神木然而绝望，有些怕人。秋雨滴打着树叶的声响与她干涩撕裂的悲嚎搅在一起。

“秀芝，呜呜呜……，妈妈好想你……，妈妈来看你，你走了一年了，你回来看看妈妈吧，妈妈好想你……。秀芝啦秀芝，你在哪里……。”

大约是死者的妹妹，一个十岁左右的小女孩穿一件灰色布衣，载一顶旧草帽站在母亲的身边，她一手拉着母亲的衣角一手在抺脸上的雨水和泪水，她在为她姐姐哭泣：“姐姐，我的好姐姐，我想你……，你说过你要当医生的，你说了一定要回来的……，姐姐，我好想你……。”

凄冽的哭泣在山野中传递，与风雨呼啸合在一起听得我心酸，心碎。她们是从哪里来？还要在这白雾茫茫秋雨迷漓中伫立多久？

我无法忘记那呜咽声和风雨声，我记住了那母亲与孩子呆滞的眼神，我的心也伴随着她们慢慢地淌下了热泪。

也不知道他们的那些战友现在何处，可曾来看过他俩？

新坟上已长满青青的野草，茵茵碧草沾满滢滢的雨珠象是千万滴眼泪。两棵翠柏依旧亭亭玉立。

我们是大地母亲的儿女，是吮吸着母亲的乳汁长大的，从出生那刻起，我们每个人都具有生存和享受生活的权利，有获得幸福和追求自由的权利。不知道这对热血的年轻人对自已的死有什么想法，是为了解放自已或是为了解放别人？

这个世上还有人在疯狂地追逐个人的权势时，真理和正义就象阴天的太阳总是蒙在层层厚重的乌云中。

我们都是热血的男儿，我们都太执着，太幼稚，太纯情，太年轻。

一晃几十年过去，我已经老了，又到阔别多年的母校去。

当我经过那绿草坪时，那座坟墓已被人挖掉，草坪后修了个餐厅。上山赏桂的人们体态轻盈，正坐在草坪上喝可乐，弹吉他。我不禁一惊：那坟是迁走了或是被毁了？俩年轻人的尸骨是被扔到荒沟野地或是迁到了其他什么角落？

坐在绿草坪上的对对有情人，你们可知你们坐的那个地方曾安葬过两个与你们一样的青春男女，你们可知这树林里曾经迴荡着多么凄凉的悲声？你们可知贫苦的母亲和年幼的小妹在这里洒下多少相思的热泪？

啊！衣衫破烂的母亲和可怜的小妹，你们现在那里？

写到这里，我不知怎样写下去。这一切都已经过去，我想的是这种悲剧不能再重演，我们要牢牢记住这段不堪回首的往事。

为了我们自已，为了我们子孙后代的幸福，也为了我们民族的昌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