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着我

孙红

　　我是个奇葩。当微信带给我们诸多便利的时候，我不使用。直到儿子开学报到需要进群，才下载微信。当三岁小孩都会玩抖音的今天，我没玩过抖音。当身边的人都叫低头族时，我喜欢抬头看看电视。看电视我不追剧，喜欢看真情类节目，在众多真情节目中，我喜欢上了大型央视寻亲节目《等着我》。经常被失散多年的亲人团聚场景，感动得泪流满面，不禁回想起小时候自己走丢的经历。

八岁那年暑假，妈妈要带我去在湘潭当大官的叔外公家玩。在那个重男轻女的年代，父母却偏爱我，去哪儿都带上我。

去的头一天，请来了邻村的裁缝师傅来家里，为我量身定做了一套黄底黑点的衣服。这应该是当时最具仪式感的一件事了，这套衣服也应该是当时最炫的流行风。(有照片为证）

我们同去串亲的还有外婆，姑奶奶、叔外婆三人。到了湘潭亲戚家，我记得吃西瓜的时候，同去的叔外婆老是逗我：吃西瓜不能吃太干净，多留点红瓤。

湘潭是当时的我去过最远的地方，见过最大的城市，得上街逛逛。我们一行人来到了街上，真是应了当时的乡村自嘲语：乡里人儿进城来，脑壳都晃歪。城里的一切都是新鲜，不知逛了多久，走着走着就走散了，丢下我一个人。三十五年前甭说电话手表，电话机都没见过，我没有任何联系方式，回亲戚家的路也没一点方向感，我只有站在原地不动，等他们来找我，我相信他们一定会找我。

我站在公路的护栏旁，没有哭泣，没有恐惧。记不得过了多久，他们真的找来了，远远地就看清了穿黄色衣服的我。

时间太久远，我只记得这些细节。后来听他们讲起这件事，才知道，他们那天回到亲戚家才发现我不见了。慌张的亲人立马去找，母亲却很淡定地说：不找了，她被这里的任何一个人捡走了都比我们家生活得好。外婆大骂母亲，拉着母亲和其他人沿原路找回了我。

那时太小，这件事也就这样过去了，没放在心里。直到去年看到巜等着我》这档节目，我便坐不住了，才回去问母亲：“电视上那些父母，为了找回失散的孩子，几十年从不放弃，你为什么当时狠心不找我？”母亲的回答一如当初的淡定：“当时太穷了，你被谁捡了都比我们家好。” “你就不怕我被人贩子或者比我们更穷的乡里人捡走？”我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那一刻，我似乎能理解母亲了，不寻找也是一种爱。

当时的我们家有多穷，我清楚地记得。

上初中时，我穿着母亲不合身的补丁裤，坏了又补，补丁叠补丁。同学嘲笑我，像两根竹竿撑在裤管里。我一直偏瘦，母亲一直偏胖，母亲的裤子便成了阔腿裤，如果换成今天，我还引领了时尚潮流呢，现在的时尚热语是：人在衣中晃，越晃越时尚。

1993年，我考上师范，当时全年学费一仟多，是找邻居开货车的伯伯借的，以后每月通过邮局汇给我的生活费汇款单，我都不敢让同学看见。寝室的床底下堆满了室友的各种零食，很多是我见都没见过的。我的零食只有袋面方便面，第一学期长胖十多斤。

第二学期，我原有的鼻炎加重，无法正常呼吸，也无钱去大医院治病，只能每天靠滴鼻净通鼻，我的口袋里随时备有这药，晚上，枕头下也放，每两小时鼻子堵醒一次，滴药再睡，如果突然药没了，我只能张嘴呼吸到天亮，等医务室上班马上去买药。这药几毛钱一支，听说副作用很大，只能偶尔使用，而我，长期使用着，起不了治疗的作用，反而产生了依赖性。

我的鼻炎一天天加重，无心学习，无奈之下，父亲想到了请我们村的“神医”——也就是借钱给我上学的邻居家伯伯，为我治病。

“神医”是个很乐于助人的人，八十年代初就开大货车，乡里乡亲有什么需要帮忙带的，他都乐意帮助。后来听说生活有些不如意，便开始吃斋念佛，家里供奉了很多菩萨，虔诚信佛。

慢慢地，有人找他看病了。他看病不开药，不收费，都是一个法子：拿来一个碗，碗里倒点水，闭着眼睛意念一会儿，然后用手指醮水，轻揉患者不适处，剩下的水给患者一次性口服。不知是真神，还是巧合，他真的治好过别人的病，“神医”就这么传开了。

父亲将“神医”带到学校来了，内心里我还是很抗拒的。因为很小的时候，我双耳突然失聪，“神医“用同样的水疗法帮我治过病，当时还用手表在我耳边试听力，手表的滴答滴答声我怎么也听不见，最后，是爸爸骑自行车拖着我，找到了一个有名的唐医生家里，给我看好的。

“神医”这次带来的不再是水疗法，而是自制的药。这种药其实就是香柱烧成的灰烬，用纸包裹着。

父亲走后，我抱着再试试看的心理，试着用药：打开纸包，取出少许粉末放在一张纸上，然后放入鼻前，用力吸气，直至粉末吸进鼻孔。这过程很不舒服，鼻子脸上经常沾满粉末。只要能治好这顽固的鼻炎，这真的不算什么。

几天过去了，我的鼻塞流涕症状没得到好转，放弃了这个粉末疗法，开始写信给家里，诉说苦衷：我无心学习，想休学。母亲得信后立马赶到学校，陪我，我们一同观看了一年级文艺演出，同学们喜笑颜开，节目精彩纷呈，然而，所有的精彩都与我们母女无关，我们只是默默地坐着，看着。

母亲陪了我两天，该回去了，临上车时，弯腰从脚上穿着的袜子里，掏出叠在一起的三十元钱，递给我。一张二十的，一张十元的。接过钱，泪水模糊了双眼。

送走母亲，我不再提休学一事，仍然靠那廉价的滴鼻净维持着呼吸。

我想到了向班主任刘宇老师求助。刘老师，高高瘦瘦，戴着眼镜，很斯文。我写了一封几页纸的信偷偷塞给了他，希望能得到帮助。几天后，刘老师就问了我一句：你鼻子不舒服啊？

说来也怪，当我不再抱任何希望的时候，一次肺炎住院，让我的鼻炎症状得到了缓解。

师范二年级上学期开学几周了，秋意渐浓，我还洗冷水澡，垫凉席。结果感冒发烧，导致肺部感染，诊断肺炎。我住进了离校很近的长沙市二医院。在这么大的城市，我有个亲人，很亲很亲的人——舅舅。舅舅帮我交了五百元的住院费。舅舅也是从农村考学出来的，在长沙工作，买房，生活挺不易，在校期间，我也找他要过钱，上钢琴兴趣小组课。

住院第二天，母亲来陪护我，将五百元当着舅舅的面还給舅妈，舅妈一再拒收，又掏出五百元塞给了妈妈。

住院几天了，我的高烧仍不退，医生在给我做腰部

B超时花了很长的时间，将我的身体翻过来，又翻过去，反复地照我右侧腰部，还窃窃私语。好像我腰部有什么肿瘤物似的。我是急性子，加上病人脾气大，硬是将医生骂走了，不再配合拍片。直到我三十岁时，岳阳县三中组织教师体检，我检查出先天性右肾缺如。我很震惊，才回想起了那年医生帮我做腰部B超时，为什么这么反复。当时可能就已经怀疑孤立肾，只是医疗器械没现在这么先进，拍片不清晰，医生不敢确诊。

大医院费用高，住院费用一天天增加，病情也未见好转，母亲提出回家治疗。跟医生几经商量后，我回到了家。请来了本村赤脚医生孙医生，按照病历资料继续给我输液，我的鼻炎就在这次住院期间神奇地好转了，肺炎也慢慢恢复，如获新生！

虽然家境贫寒，但父母给了我很多很多的爱，尤其是母亲。才上过两年学，没文化。却懂得读书的重要性，懂得如何教育孩子，懂得爱子弟重先生。她经常去学校或老师家拜访老师，了解我的学习情况，也时常请老师来家里家访，做客。记得临近中考的一天晚上，父母去班主任戴桂保老师家拜访，临走时下起大雨，田间小道不好走，又担心路上的小桥被淹，当晚住宿老师家。

母亲对我的教育，晓之以理，动之以情。

小学中年级的时候，母亲在烧柴火，我坐在柴火旁，她教育我：农村的孩子，只有读书是出路，你体弱多病，干不了辛苦的农活，只能靠读书改变命运。母亲哭，我也哭。小小年纪的我，已经明白母亲的良苦用心。从此，努力学习，成了种在我心里的一颗种子。后来，我也常用这种动情式教育来教育我的孩子，但收效甚微，也许是时代变了，这招不管用了。

只要有利于我学习的，母亲都会为我争取。初三那年，听说发小彭四荣没住校，住在离校很近的亲戚家，利于学习。母亲便提点礼物，骑上自行车，一路颠簸，找到了发小亲戚家，肯求她让我也同发小一起住进来。于是每天晚上我挑灯夜战，发小陪我看小说至深夜。

母亲对我的付出很多，期望也很高，我也一直没放松过学习。村里一年难得放一次电影，几乎是全村总动员去观影，我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初二的时候，要期末考试了，寝室准时熄灯，不许点蜡烛，我便约上同学跑去老师办公室，学习至半夜。功夫不负有心人，我终于以全县第一名成绩考入湖南省第一师范学校小教大专班。

如今，父母已近古稀之年，希望你们健康长寿，让我有更多的机会报答你们，让我慢慢陪您变老。您还要等着我，等我的孩子们长大，让他们也有能力有机会孝敬你们。

我能想到最幸福的事，就是您紧紧抱着曾孙子，坐在门前沐浴冬日暖阳，阳光洒在您脸上，红扑扑的，我们围在您身旁，拍下最美的全家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