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黄毛大仙”

岁月潜影

那年春夏之交，我在乡下老家一所中心小学读高小。一个星期日，我背着粪箕去村头拾粪，以交给集体记取公分。

刚走到村西头河岸边，突然听到不远处传来“叽叽”的小动物的叫声。我循声望去，看到河坡杂草丛中有一片正在摆动，好像有什么动物在那里活动。我急忙加快脚步走过去，原来竟是一只被铁夹夹住后腿的黄鼠狼(家乡人称“黄狼”或“黄毛”)。它拼命地挣扎想要摆脱那只将要了它性命的铁夹，可惜使出全身力量也无法撼动那只系着铁夹插入地下的铁棍。即使它忍着巨大的疼痛不断哀叫蹿动，也只能带动夹子和细链在原地转动。周围一片草丛被盘压而平，且已经血迹斑斑了。我的到来促使黄鼠狼又一次想要奋力挣脱夹子，但仍然无济于事。只见它回头用嘴舔了舔被夹住的伤腿，继而张口呲牙，梦想咬断残腿以逃离铁夹。渐渐它失去了上下蹿动的力气而苟延残喘。

面对这可恶的家伙，我想到民间流传“黄鼠狼给鸡拜年一一不安好心”的歇后语，眼前闪现黄鼠狼咬死我家母鸡迫使这寒冬腊月夜晚下床护鸡的情景。那是一年冬天深夜，北风呼啸大雪纷飞。我正在梦乡中，突然被圈中小鸡撕心裂肺的啼叫声惊醒，那声音在夜晚听来甚是让人毛骨悚然。我急忙翻身下床，跑到门口的鸡圈旁，只见圈门已露出一条缝隙，小鸡还在尖叫不已。我随手抓起一支小棍，伸进圈中不停搅动，边搅动边吆喝，试图赶走黄鼠狼为鸡解围。就在这时，一只拖着长长尾巴的黄鼠狼从鸡圈中蹿出，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消失在茫茫夜幕中。不多会小鸡安静下来，院中也恢复一片寂静。我把手轻轻伸进圈内，四处摸摸，还好并没有小鸡被咬死，我才又重新关上圈门，顺手带着棍子返回屋内迅速钻进被窝。

但就在我昏昏欲睡之际，又听到鸡的乱叫声，我慌忙起身拿起床前小棍立刻跑到门外，发现刚才跑走的那只黄鼠狼竟又重新回到了鸡圈旁。由于无法进入鸡圈，它只能围着鸡圈来回转，并放出它独有的骚气，吓得小鸡叫个不停。我再次的出现也惊得它逃到不远处停下来，转身直愣愣盯着我，好似在示威。我愤怒地用力把手中棍子掷去，险些击中它，这才让它落荒而逃。

这一夜，我害怕那只黄鼠狼再来鸡圈骚扰，再也不敢熟睡，只得迷迷糊糊靠在床前直到天亮。早上放鸡时我才发现一只生蛋的母鸡已经被那只黄鼠狼咬死了。要知道在那个生活困难的年代，一只母鸡产蛋足以解决全家的油盐佐料费用。对于母鸡之死，全家人都痛心不已。从此我对黄鼠狼这帮畜生深恶痛绝。只要看到黄鼠狼家族，就指令家犬迅速出击，直至它们逃得无影无踪方才收兵。

想到上述这些，我愤然高高举起镢头企图砸死这只几欲逃命的黄鼠狼以解心头之恨。可是就在镢头将要下落的一刹那，眼里掠过这只黄鼠狼哀怨求助的眼神和瑟瑟发抖的可怜样子，侧隐之心油然而生。我把镢头放在身旁，开始仔细观察这只倒霉的黄鼠狼。它的体型比一般同类要长，全身棕黄色皮毛，腹部隆起，头顶粗绒毛中有一撮白毛，属于雌性黄鼠狼，好像还怀有身孕，是一只白毛老黄鼠狼。就凭怀崽这一点也不应该打死它，我心里想着，于是我蹲下用脚踩着铁链，双手用力掰开铁夹。一得到释放，黄鼠狼拖着伤腿迅速离开，跑到不远处它又停留了一下，转身望了望我，转瞬消失在野草丛中。

望着它远去的影子，我松了口气，平生第一次放生的场面令我十分惬意，高兴之余心里又有些许不安，没想到第一次放生竟然放的是我平素最恨的黄鼠狼。说也奇怪，人这高级物种有时思想反复无常，刚刚做完放生这一好事而沾沾自喜时，现在又有些后悔放掉那家伙，担心等它伤愈后又会出来伤及无辜，我家的小鸡说不定也要遭殃。但想到猎人在发现怀孕的猎物时也不会射杀，何况我遇到的还是一个受伤的“孕妇”呢。人的本能和善心更应该发挥体现出来，否则人和低等动物又有什么区别呢。至此，我的心态平衡了，开始由衷为放生感到高兴，内心里对黄鼠狼的厌恶也没有那么强烈了，

随着暑假的到来，放跑黄鼠狼的那件事在我脑海中渐渐模糊了。一切和往常一样，每缝星期日，我依然背上粪箕或草筐在村头田间忙活。不久，我家院内开始经常有小黄鼠狼出没，惊得鸡鸭直跑飞叫。后来发现屋内墙角粮囤边住着一窝黄鼠狼，大小黄鼠狼加起约有4-5只。对于这帮不速之客的到来，我心里担心不已，害怕它们咬死老母鸡和那些刚能  跑动的雏鸡，但又不敢去赶跑它们。那时农村人有些迷信，听奶奶说如果谁去擅自招惹这些“黄毛大仙”，就会招致飞来横祸，扰得家里不得安宁。有了这种迷信心理，我们只好任其做窝发展，尽量和睦相处平安度日，说也奇怪道也奇怪，自从家里住了这窝黄鼠狼，我所担心的鸡被吃掉的事情并未发生，相反以前雏鸡时有丢失的现象戛然而止，而且室内老鼠也逐渐减少，一改夜间鼠窜吱叫让人无法安睡的局面。家中大人仿佛并未在意这些微妙的变化，我却有些纳闷不解。经过一段时间的观察和两件事的发生，我终于得到一个意想不到的答案。

一天下午，我正倚在床头看书，忽然听到老鼠“吱吱”叫声，我抬头看见一只肥硕老鼠在房梁上奔命爬行，紧随其后的是一只黄鼠狼。眼看那只黄鼠狼慢慢逼近，危在旦夕的老鼠倏然往上一蹿，倒巴在房顶上向前缓慢爬行，自觉转危为安时，黄鼠狼止住前爪望着老鼠准备使用“倒挂金钩”  的独门绝技来捕捉它。正在此时，也许老鼠心里仍在胆怯的缘故，一不小心从房顶直落掉地。黄鼠狼也从梁上跳下，老鼠刚缓过神来准备逃进鼠洞，就有早已守候在洞旁的几只小黄鼠狼蜂拥而至，将其逮个正着。也许这群黄鼠狼并不饥饿，只是瞪着圆溜溜的眼晴盯住趴在地面的老鼠，不一会开始戏弄起老鼠来，其中一只先用前爪挠一下老鼠，老鼠纹丝不动;另外一只又用长尾巴扫过老鼠，但它仍然未动;这时堵在洞口的黄鼠狼跳上前，用两只前腿拨动老鼠，老鼠被它转过身来，四肢向上如僵尸般，没有丝毫生命迹象。这群小黄鼠狼以为老鼠已经死了，不由得放松警惕，开始三心二意东张西望起来。就在这时老鼠突然翻过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立马钻进洞里，立刻反应过来的老黄鼠狼蹿到洞口，只见到老鼠露出一点尾巴，瞬间就消失在洞里。几只黄鼠狼只好在洞口转了一会儿就自觉散开了。我以前只是听老人们说过黄鼠狼也吃老鼠的事，但一直没有得到证实,这次亲眼所见它们惩治“邪恶”的场面，尽管最终失利，却使得那奸诈狡猾的大老鼠再也不敢住在我家。我坚信只要有老鼠糟蹋粮食，就会有黄鼠狼的出现。装死能逃过一劫，松懈会放跑“贼人”。低级动物间如此，也给我们这高级动物带来启示。

又有一天黄昏，正是小动物出门觅食的时候。我在内室翻找学习资料，院内传来久违的小鸡惊慌乱叫声。我急忙从窗台向院内张望，场面令我惊讶和感叹。院内东墙角，我家一只老母鸡正护着一群小鸡警惕地望着前方，另外一只公鸡早已飞到墙上伸着脖子往下看。靠近西墙的瓜藤杂草边蹲着  一窝黄鼠狼，北边墙角也蹲着几只。从位置来看，蹲在北墙角的那几只应该是住在我家的那窝黄鼠狼，而西墙那边的应该就是野外前来觅食的黄鼠狼。这两窝黄鼠狼分别由一只蹲在前面的大黄鼠狼为首，骨碌碌的贼眼对视着，好像两军对峙，谁也不敢贸然上前。我在窗后静静观察它们的动静，不敢作出任何声响，想要看个究竟。

不多会儿，野外的那群黄鼠狼中有一只试探性抬起前抓，飞身向老母鸡及方向蹿去。老母鸡支楞起羽毛伸长脖子咕咕几声，准备与到来之敌决一死战以保护孩子们。墙头那只大公鸡也展开翅膀，低着愤怒的鸡头将要飞啄来犯的黄鼠狼。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北边为首的那只大黄鼠狼仿佛离弦的箭一般窜到那只黄鼠狼前面，龇牙咧嘴伸爪拦截试图吃鸡的黄鼠狼。两只黄鼠狼撕咬在一起，两边的黄鼠狼也纷纷前去助阵，随之也喊叫着上蹿下跳厮打在一起。这混战只持续了一两分钟，最终野外黄鼠狼败下阵来，钻进阴沟灰溜溜地逃走了。我家的那窝黄鼠狼则大获全胜，一只只跑来跳去显得异常兴奋。不久小鸡们也悠然自得地开始觅食。在黄鼠狼们将要离去时，我眼前一亮，发现那只为首的大黄鼠狼头丁有一撮白毛，一只后腿也有点跛。那正是几个月前被我放生的那只白毛大肚黄鼠狼!只是它原先隆起的腹部已变得扁平，显然身旁的几只小黄鼠狼就是它的孩子。我惊讶万分，难怪家中老鼠减少小鸡平安，那曾被我痛恨的黄鼠狼竟成为我家的保护神。无论是天意还巧合，这只精灵竟抱有“滴水之恩涌泉相报”的超人感恩情怀，叫人震撼不已。

此后我家一直平安无事，邻居二拽家的鸡鸭就没那么幸运了。一天我和二拽正在宅上玩耍，发现他家的大芦花公鸡正叫着直往芦苇塘方向奔跑。  我俩赶紧跑到宅下追看究竟。原来是黄鼠狼来犯，但碍于公鸡过大，它无  法在光天化日下咬死拖走，只得采用它高超娴熟的“偷鸡”技巧，用嘴巴叼着鸡脖,用尾巴边跑边抽打着鸡的后身,迫使这只鸡按照它指的方向飞奔，我俩捡起小石头砸过去并大声吆喝,身边的小狗也追过去,吓得黄鼠狼丢下大公鸡跑进芦苇地里。尽管大公鸡被救下,但它被咬中要害失血过多,原地扑扇了几下翅膀就伸腿而死。对于大公鸡的死,我们非常惋惜,因为再也听不它洪亮的报晓声叫醒我们早起上学了。为此二拽还留下了伤心的眼泪，并下定决心找到那只黄鼠狼算账。至于是否我家黄鼠狼所为，我不得而知。

这年冬天，有几个猎人扛着猎枪带着两条猎狗来到我们村边寻找猎物。他们每到一处草垛或秫秸簇旁，就围着转一圈，用棍子向里插打，猎狗也不断抽动鼻子，时而撒尿时而钻进钻出以赶出猎物。当他们来到我家宅后大秫秸簇时，隐约发现有猎物的迹象。一条猎狗竖起耳朵警惕听看，随后  狂叫几声，又低头嗅着秫秸簇，突然用前腿扒开秫秸钻了进去，只听见“吱”的一声，一只黄鼠狼从里面窜跑出来，直奔墙边，头顶一撮白毛分外显眼，这时另一条猎狗扑将过去，秫秸簇里的那条狗也随之钻出跟了上去。这只黄鼠狼险些被猎狗的前腿扑倒。只得拼命钻进房基大石头缝内的窝边。紧跟着黄鼠狼的一条猎狗由于跑得过快，没来得及刹住前腿，一头撞地墙角，“汪”的一声折了回来。猎人和狗都有些沮丧，我倒暗暗自喜。也许是“天不灭曹”，这只老黄鼠狼又逃过一劫。

又是一年新学期，我开始读初中。当时学校大力提倡勤工俭学，除拾粪割草外，特别提出降霜后捕捉野兔及黄鼠狼，那个时节它们的皮毛能卖个好价钱。随着北风刮起苦霜降下，转眼间冬天到来。利益促使我们萌生用吊坯(一种设置陷阱后用重物落下砸死动物的方法)捕捉黄鼠狼的想法。在实施过程中，我找来长方形石块、木棍、支架及黄鼠狼爱吃的蛤蟆、鸡  肠等食物，最终选择了一条被杂草覆盖经常有小动物跑过的小深沟作为下坯的地点。在父亲的指导下，我把木棍横在沟上吊起石块，又把食物系在绳上拴在石块下，留有小洞窟，再用杂草伪装好，只等觅食的黄鼠狼上钩。每天早起上学时，我都要跑去看看是否有小动物落网，但一连几天都没有什么动静。终于一天早晨发现石块落下，我身心一振，连忙拿起石块，发现食物全无却未见砸死什么动物，真叫人扫兴。我只得重新换上鸡肠架好吊坯，继续等待黄鼠狼的落网。

一天深夜下起鹅毛大雪，村庄一片银装素裹。早晨起身后我发现宅后雪地上留有一行小动物足迹，一直通向河沿沟边我放置吊坯的地点。我循着足迹走去，发现吊着的石块已经砸落，我的心一惊，提起石块，果然一只大黄鼠狼刚被砸死，身上尚有余温。我高兴地提起这只死黄鼠狼，一路小跑回屋内仔细观看。但看着看着我发现那黄鼠狼的头顶赫然一撮白毛，我顿时目瞪口呆，像泄了气的皮球，整个人都没有精神了。原来被砸死的正是那只在我家居住多年的老黄鼠狼。看着这只死去的黄鼠狼，尽管心里很不舒服，我还是叫来二哥把它吊在树上扒下皮毛晾干，送去收购站卖掉。丢掉一条命，得到几块钱，我有点郁闷。

这只黄鼠狼被我误杀后不久，夜晚门外鸡圈又开始有野外黄鼠狼骚扰，室内老鼠也逐渐增多。一到夜间，老鼠互相打闹“吱吱”乱叫，粮囤上到处留有老鼠屎，衣物被咬碎粮食减少，让人辗转难眠。为了改变这种局面，我抱来一只大花猫来降老鼠，但老鼠作短暂修整又卷土重来，反而更加猖獗，老猫也无计可施灰溜溜地跑走了。这难道是应了那句“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老话吗?这时我更加懊悔当初不该贪图皮毛小利，误杀那只知恩图报护鸡惩鼠的可爱黄鼠狼。

十几年后，我离开农村来到城里工作，再难接触到黄鼠狼这种动物。闲暇之余我爱去郊外走走，每当看到田野间不时蹿动的黑影，我总会想到那只白毛黄鼠狼。我从恨它到救它再到与它和睦相处，其中的快乐和收获可谓良多。再奸诈的动物也有其善良一面，但愿那黄鼠狼的子孙能够继承其先辈的感恩基因，扬善惩恶，改掉偶尔吃鸡的不良习性，与人类和谐相处，维护自然环境共建美好家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