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和村往事(小说)

雪堂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 rgb(22, 126, 251);">  大和村往事</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 rgb(22, 126, 251);">一</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 rgb(22, 126, 251);">初春的夜好静啊,下半夜更是寂静,连一声狗叫都没有,百十口人的小村安静的熟睡了。西天边圆圆的月,泛着黄白的光,无精打采,三四个陪伴的星星也是睡意朦胧,睁不开眼。噢,阴历三月十五啊,老婆子受够罪,刚刚走了。老胡孤零零在院子当中,咝咝地抽着烟斗,坐着小马扎,漫无目的地看着死鱼眼般的月,跟了他十多年的老狗眼光冰冷地看看空荡荡的天,拱拱老胡的脚臭味的棉靴,并排着爬在他的左腿边。老胡给老婆子换上她早些年自己就准备妥当的寿衣,三寸金莲的绣花鞋,绣花的对襟红棉袄,红棉裤,黑呢绒的绣花帽,嘴里含上元宝,平平整整的躺好,安安详详的合着眼,额上的抬头纹舒展开来,像睡得很踏实,“老婆子一走,模样还好看了!”老胡感叹着,忙活了两袋烟的工夫。光溜溜的白白的身子,虽说还热乎,死沉,虽一点不配合,挠她最怕痒的嘎查窝,这会儿一点不躲闪,年轻的时候,一挠,她就要翻身打滚儿,笑得眼泪哗哗地流。唉!这会儿,真能憋住了。老胡累出一身汗,一直喘,也是七十六岁的老汉了,不服老不行啊。他拍拍她的脸,"好好睡吧,我出去抽袋烟。"老胡抽开门栓,吱扭一声,一股夜风扑进来,有些凉,心却亮堂许多,轻轻吐口气。忽然,一个流星划过去,长长的尾巴还散成花,老婆子是坐这玩意儿上月亮上去了吧。他没想也不愿意惊动四邻八舍,弄得人家不安生,死了死了,穿好寿衣等着孩子们吧。是应该用孩子们的时候,可两男三女,早走了三个,就剩下两个闺女。这算狗日的命,报应啊!老婆三日两头说去看那三个孩子,终于如愿以偿了。老婆子,比老胡大八岁。嫁给他时二十八岁,前男人死了,婆带着两个男孩,大的十四岁,小的十岁。婆家养不起三个张口的,就四处托人给她找主。那个年月,都穷得叮当响,吃上顿没下顿,一进门就着三个吃饭的,谁家能挺得住?老胡,那年二十岁,兄弟五个,两个妹子,他老大。家里那个叫穷啊,老胡每次说起来,都是一言难尽。三间土坯小屋,连砖毛都没有,直接从地上磊,用木棍插成窗棂,冬天糊着从大队部求要的烂报纸,夏天就撕去,屋顶用秫秸捆圆棍子,抹上泥。土炕铺着席,两三床破烂被窝,没有褥子可铺,冬天九口人挤在一齐,男孩都通脚睡,不是你踹着我的鼻子,就是他把脚伸到别人的嘴里。父母睡在中间,左边两妹妹,右边四个弟子。我不怕冷,在西里间,里面放钗钯锄扫帚,还有粮食囤,老胡说趁着天黑偷着砍生产队的死树搭了铺,春夏秋还好过,冬天实在难过,跟地窖一般,钻进冰凉的被子里,打十个滚儿还是冷,一夜都暖和不过来。堂屋北墙放着个破旧三抽桌,摆着四个白茶碗一把白茶壶,当然很少派上用场,墙上挂着伟大领袖伟大航手毛主席的像,成年累月,烟熏火燎,弄得毛主席他老人家,人不人鬼不鬼,挂满了烟灰。一伸手就摸着房梁上悬着饭篮子,黑不溜球的干粮,光怕饿疯的老鼠来抢刧,有时夜深人静,常常让老鼠们在饭篮下叽叽歪歪的打架,两个小鼠眼都急得冒火,连蹿带跳,也够不到。老胡说到此处,很是开心。家里一口水缸,这是唯一的大财产,父亲起早贪黑捡了三年的粪,积攒几钱,换掉了从生产借来的裂纹的饮牲口的破水瓮。冬天怕冻破,就用秫秸秆围起来,里面再填上麦穰过冬,十冬腊月还是要结厚厚的冰,父亲要自己用铁锨一点点的砸开冰洞,不让老胡动手,怕毛手毛脚的弄破缸,那就悔大了。吃饭更不用提,粮食是不跟趟,要添加代食品。比如春天上地里挖野菜,撸榆钱,采柳叶蒸吧啦子,吃了一冬的萝卜在瓮里见底,只能用黄荆菜洗撒上点盐,当碱菜,保准天天拉绿屎,土圪拉一擦,那个恶心人,当时却没顶点感觉。麦熟前青黄不接,日子太难挨,弄得小脚的母亲跺的跺的,除了发愁还是发愁,睁眼九张嘴,一天天填饱太不容易。忙时老胡和他爸吃干的,他俩是整劳力,他娘和那群孩子就要喝稀的,弟弟妹妹们都跟现在的非州难民一样,大头大肚子的小干猴,薄薄的肚皮都看见青徐徐的小肠子,一个个有气无力的晒着太阳,话都不愿多说半句。盼着秋胖子时节。母亲带着弟妹们在收完庄稼地里拾荒。拾豆子翻花生刨地瓜,自留地的茄子辣椒白菜也能供上趟,日子过得还开心。冬天又要加代食品,把碱蓬从海边割来,晒干打出种子,籽一部分压成油,一部分就掺在棒子面里蒸菜团子,咸勾勾的,没有正味。你想想这么,谁还找媳妇?这不是找累受,跟自己过不去吗?</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 rgb(22, 126, 251);">穷是穷啊,村里跟老胡这么大的都结婚了,到现在还光棍一条。他爹也觉得在人脸前抬不起头,二十好几的孩子连个媳妇都找不上,不要说传宗接代,人都丢不起。可反过想,人都吃不饱,上哪弄财礼?就是借也找不到门子。老胡的表姑与老婆是一个村。两家底细她都知道。太和八里庄两村隔着四十里路,老胡表姑坐着儿子的小推车来看他爹。表姊妹们见面,开门见山。他表姑说上哪找这么相巧的头啊,那媳妇长得俊俏,小脚比我的还周正,脾气好,见人不笑不说话。这个好人命不好,男人死了,带着两孩子,婆婆家光挤怼她,招不下他,以后可咋活人。俺大侄儿这不是沒有媳妇吗,不用花财礼,就找上,多光棍啊。我再跟她婆婆说说厉害,让那边倒贴个钱,多划算。老胡爹娘动了心,啥寡妇不寡妇的,带着孩子,买一赠二,更赚便宜。叫老胡来商量,他孬好不同意。他爹火了,带孩子碍啥事子,不用费劲,就有管你叫爹的?我还巴不得。"你,愿意,你要。"“我要了,你叫娘,你娘愿意吗?"老胡娘连哭带骂,表姑连劝带哄,他答应了。他表姑吃完薄饼卷鸡蛋,坐着儿子的小推车回到八里庄。三月十五,天刚擦黑,老婆带着两孩子带着旧被褥带着一个木头厢子,一辆毛驴车便送到老胡家,赶车的趁天还不很黑,往回返,那边也没有送客的。老婆跳了火盆,算是入洞房,进了西里间。春天不冷不热,好时候,老婆坐在搭得加宽的铺上,还盖着红头盖。老胡并坐着,小巧玲珑的身子穿着红绸缎对襟衣,红裤子,小红鞋,纤纤细腰,丰满的臀,虽说不是那么愿意,毕竟是娶来的媳妇,他一下扯掉红盖头,真跟表姑说的一样,俊俏,弯弯细眉,像新月,弯弯的眼,含着笑,小鼻子挺挺的,小红嘴下颌长着一颗美人痣,看上去也就是二十来岁。“俺表姑说你二十八,竟撒谎!”她只是笑笑,还露出两个小酒窝。老胡看了看又偏西的月亮,有点白亮。他抽了两斗烟,身上发冷,进屋,看看老婆,还是红袄红裤,换了黑鞋黑帽子,美人痣还在,眉毛脱光了,那弯弯的眼睛像动了下。老胡揉揉眼,“老婆子,还逗我玩!"“嘿!嘿!"结婚的那晚上过得舒坦,在老婆子的调教下,很快入港,憋了二十年,才知道有媳妇儿的好处。从此晚上不寂寞,冬天进被窝不冷了,当然爹也给加了个棒子穰烤火盆。两孩子认生,不爱说话,爹娘看着两个虎头虎脑的孙子,打心底喜欢,那晚让他俩睡在妹妹的拐炕地方,两妹妹便在东面山墙边接着炕搭个铺,就活着,大妹兰英嘟嘟哝哝不高兴,小嘴撅得老高,说爹娘偏心,带来的野孩子,有啥希罕的,那大姪比我都高都大,凭啥?凭啥把俺的好地儿占了。小妹翠英傻乎乎的尽是笑。老胡大喜,他爹还是到本家村书记大叔那里,论辈分叫叔,年纪差不几岁。递上前年在外当兵的亲兄弟来看哥嫂,扔下半包金叶牌烟,他哪舍得抽,兄弟一走就放到里间屋门上的土卡拉子里,留着办事用。平时自己抽都是用纸卷,这还供应不上,不是纸不好讨,就是烟叶断顿,时常用蔴子叶替补,唉,只要出烟就行,还管它啥味。大叔坐在堂屋的方桌的右手太室椅上,老胡他爹沒敢坐左边的太室椅,找个小角戳在桌角边半坐着,吞吞吐吐说了来意,大叔半天沒吐半个字,抽了半口,掐灭,让婶子从炕头被褥脚梢头的席下取出一个小布包,大叔小心翼翼地打开,蘸着嘴里的唾沫数了三张一元大票,反复数了三遍,又交给婶子数了遍,递给老胡爹,老胡爹的手都哆嗦地筛糠般?找到本家在肉食站杀猪的哥,递一支金叶牌喜烟,狠狠心割了两斤腰窝。找到本家在供销社占柜台的兄弟,递上一支金叶牌喜烟,打了三斤地瓜干子酒,兄弟舀酒时都是用勺撇得上面的,劲大,呛人。有酒有肉,弄两桌席,请乡亲们,书记大叔和村的领导出面坐首席,弟弟妹妹还有那两孩子都喝了白菜粉条肉汤,一人分了白馍,欢天喜地,又过了一次年。老婆子在西里间吃的饺子吃的面。老胡给村领导乡亲敬酒,自己不会喝也不舍得喝,就那么三斤酒,虽说加上些水,也不够二十多个男人喝的。老胡一家从他爹这辈,离开武定府惠民下洼混穷落脚住下。老家的亲人亲戚隔着三四百里远,早就断线没来往了。老胡总觉得这样停在炕上不行,还是要有人指路,她走得顺畅,麻麻利利喝了孟婆汤,好去那边招呼她的早过来孩子们。她胆子小,晚上老鼠在粮食囤里打架,都吓得往老胡的怀里钻,耐何桥下黑的啥都看不见,听说下面鬼哭狼嚎,这桥晃晃悠悠的,那些暴死的人沒有指路的人,喝了孟婆汤的鬼,傻呼呼的,迷迷糊糊的走上这样的桥,弄不好就裁下去,</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 rgb(22, 126, 251);">再也不能投胎转世。黑白无常这两个鬼,顶不是东西,爱捉弄人,他也是欺软怕硬,没有人指路的鬼,一定没权没势,在世间混到死都没有叫魂的,一定很熊,没儿没女,不欺负他欺负谁?唉!两女儿过完年,看着瘫痪在床的老婆子还精神就放心的走了。日子还是该咋过,还得照常呢,打工挣钱,孩子上学,睁开眼就得连轴转。老胡宽慰着女儿,您娘一年半载该没事,谁知一闭眼撒手西归了。孙子、孙子媳妇儿在外地工厂打工,过年都没回,只能喊起二儿媳妇儿小焕来办。想到前面去叫小焕,刚敞开门,迈出去的一只脚又退了回来,就在对面,咫尺之隔,却又犹豫起来。“我操你龟孙子”!人言可畏啊!唾沫星子淹死人,好多事跳进黄河也洗不清。这不,二儿子小民四岁进老胡家,到了上学年龄,孬好弄不到教室,上不了几天,书包课本作业本铅笔都不见影。老胡虽说把大民小民视为己出,可毕竟不是亲生的。有啥毛病就推给老婆管,他连大声训斥都不会,别说动他们一手指头。老婆子心思在扑在刚一岁多的小兰身上。说也怪,结婚头天晚上老胡播下种,就有收成了。老胡直说老婆地壮,高兴地都找不着北。大民上学不让大人操心,上了半年一年级,还连着跳到三年级,十五岁跳到五年级,十六就到镇里上初中。最使人头疼的小民。小学不行,孩子倒挺厚到,疯玩到十几岁便能下地干活。干活还是一把好手,犁耙播锄,割麦扬场,沒有拾不起的活儿。长到二十二,个不高,有的是力气,人实在,干活不磨滑儿,四邻八村都竖大拇指。二十三那年找了临村俊得出了名的小焕。盖起三间新房,当年抱上小孙子,老胡心里美滋滋的。多亏老婆子了!有了小兰的那年,老婆子晚上在一个被窝里搂着商量,咱该盖个新房,这样实在住不开啊。老胡早就想这事,上哪弄钱?老婆子拿钥匙开带来的大厢子,掏出一个红布包,在铺上打开,说这是大民他爹攒的私房钱,大票小票一共二百块。说是准备留给两孩子娶媳妇儿用的。老胡两眼放着光,一晃还是又收回去。“你自己留着吧,当养老钱。盖房子,我想法,娶起媳妇儿管起饭,我也个男爷们!”“你是个好人,对我对两孩子这么好,我都记着了。咱是一家人,还分啥你我。”老胡激动的流了泪,这么大数了,还不知道流泪是啥滋味。那个年月,盖三间房子,一百块都用不了。三月十五,搬进了新屋。老胡怔一下,老婆子在今天走了,天意?谁说福不双降,就在搬家的当天,老胡被任命村民兵连长,一下子有了身份,在村里算有脸面的人。这些都是老婆子带来的。夜里两人在新炕上亲热,老婆子说有一回瞎眼算卦的说她有旺夫命。她说瞎子胡说,旺夫咋把男人旺死了。看样是旺老胡啊。那春夜的晚上猫在窗台上喵喵的发着情,老胡两口子更猛,动静更大,又有老二小花。老胡回味着,再也没么那个年纪了。干一天活回来,夜里最少两把,用不完的劲,挑不干的井水。“嘿嘿”无可奈何地笑笑。天里不公,小民三十八岁,小孙子十四,一场大病,从打麦场扬场,一下子扬疼得不起胳膊,寻思是累得,歇歇就好,谁知第二天腿也疼起来。小焕告诉老胡,赶快用大队部的小拖拉机送到镇医院,说是没啥病,这么壮的小伙子,吃点止疼药就好了。吃了几天还是疼,小民就一次吃十片,是不疼了,可也不省人事了。老胡赶紧用大队部的小拖拉机送到县医院,一检查,血癌。没用一个月便走了。老胡、老婆子、儿媳妇儿、孙子哭得昏天黑地。老胡过后想,这真是命啊!孙子十四岁没了爹,大民也是十四小民四岁沒了爹。老婆劝着媳妇儿趁年轻再走一步,孙子留下他们带。可小焕哭得泪人样,说啥也不肯,说带着儿子过,把他抚养成人,出一家进一家带着孩子不容易,不带吧,放心不下,儿子是心头肉啊!老胡昏花的眼淌出两行泪,顺着皱纹曲里拐弯地到了嘴边,也没觉出咸味。自己从民兵连长干到村委委员、副书记、书记,顺风顺水,也没干过伤天害理的事,也没把谁家孩子抱到井里。六十年代wg,那些破事,怨谁?怨我?还不是镇上指挥拍板,让我干的。二儿子死了,大民当兵转业进了县城进吃上公家饭,没两年儿子儿媳孙子还有男女亲家一家五口在一个冬天一夜之间死了。塌天啊!祸不单行啊!两年走了六口,差一点要了老婆子的命,四五天水米不沾牙,光是哭,最后眼泪流干了,嗓子哭哑了,胖鼓鼓的脸塌陷了,一个劲儿地骂自己打自己,说是她方的孩子们,骂自己是扫帚星,为啥老天不把她抓走,换回孩子们。老胡也是用头撞墙,唉声叹气,不知道咋劝她。大民这孩子太仁义了,长得高大魁梧,人们都说像他亲爹,不笑不说话,对老胡一口一个爹,叫得亲,老胡打心里喜欢。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正好那年招海军。那年四弟也要去当兵,大队只能推荐一个。这下可难坏了老胡。找退下来的书记爷爷,爷爷问你想让谁去?老胡不假思索说愿意大民,又怕老四和爹娘大闹。爷爷说这不就妥了吗,抓阄,如此这般。第二天,老四抓了</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 rgb(22, 126, 251);">“不去”,哭嗓着脸走了,大民如愿以偿当上海军。老胡看看青灰色的天,想大声喊"谁没一点私心啊!”嗓子紧得没有出来一点音。还是叫醒儿媳吧,“都是老四的儿媳妇儿小英,那张破嘴到处胡浸。与老四的事,跟你们晚辈有毛钱的关系吗?不知当兵抓阄的事咋透漏的,书记爷爷不可能,大民更不可能了。反正老四跟老胡掰了。掰归掰,老四毕竟是亲兄弟,后来煤矿要人,他还是推荐老四当了矿工,受不了苦,跑回来,只能跟坷垃对命,怨不得人。小焕带着儿子风里来雨里去,在地上刨扯,老胡、老婆子帮衬着,日子也过得去。有一天,最倒霉的夏天中午。在大门楼子,刚放下饭碗,老婆子让老胡去前院跟儿媳要根大针,用布缝缝破了边的凉席子。老胡光着脊梁穿着大裤衩子就去了,吃饭出了一身汗把衣服脱了。儿媳的大门开着,喊着小焕的名,径直进里屋。小焕干完活回来,洗个澡,穿着裤头卧着,哎呦哎呦地叫唤。老胡撩起门帘,一脚门里一脚门外,进退不是,问了句“小焕,你这是咋了?”“俺肚子疼得厉害!"小焕抬起头,黄豆粒大的汗劈淋劈淋顺着脸流,脸色腊黄,老胡一步跑到炕边,“这是咋了?躺下,我看看是咋了"。小焕勉强平躺下,老胡手在她肚子上轻轻按,“是这里吗?""不是,爹,再往下,疼死了。"“吃啥了?""沒有。”“烂尾炎,你穿衣裳,上医院”。说着没顾上掀门帘急匆匆的出,差点儿与外面的人撞个满怀。一看是小英,小英听到说“往下,疼”又见伯伯光着身子撞在一起,脸搔得透红,忘了借插鞋垫的彩线,转身跑了,第二天整个小村都知道书记公公与寡妇儿媳大白天大晌午都……村里人指指点点,欲言又止,传开了。这可咋办啊?老胡扳了小凳子放在院子西南角,自己给老婆子指路吧。一只脚踩上,又放下,这样也孩子们太难堪?老胡,曾是堂堂的老书记,成了绝户了吗?不行,还是叫小焕吧。老胡踽踽走,本来这么点距离,却走了很长时间,才到儿媳窗台下。!"小焕,”敲敲窗玻璃,“小焕,您娘走了,起来吧"。“啥,俺娘走了?”灯一亮,小焕大哭着跑向后院。"娘,西南大路,娘,西南大路。"凄厉地哭喊着穿破寂静的小村,老胡也哭起来。</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 rgb(22, 126, 251);">二</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 rgb(22, 126, 251);">书记爷爷戴着六角藏青单帽,一年四季都戴着,夏天热得汗随着头皮流,冬天冻得头直发木,除了睡觉都长在头上,绝对的标志,藏青色中山装都洗得泛着白,袖口都磨烂了,拄着根拐杖吐吃吐吃地脚步声传得很远。老胡听出这是爷爷到了。书记爷爷是老胡的大恩人,没有他的提拔,穷得叮当响的老胡还能干民兵队长,那年才二十四,正青正青的小伙子。发了身退役草绿军服,没有红领章帽徽,发了根皮带卡在衣服外面,老胡活着这么大都是不是扎绳头,就是系破布条,没有领章帽徽,抗着三八大盖,确实挺体面,时不时地抻抻,光恐怕起了皱折。晚上带着三四个小青年在村子巡逻,谁家有点风吹草动,没有老胡不知道的。书记爷爷最注意的是两户,一个小地主刘大仓,一个是传播封建迷信的老洪婆。那时中央一开大会,省市县镇村传达不过夜,传达会议精神私狠批地富反坏右,打击封建迷信。老胡和三四个民兵的押着这两人,脖子上挂大牌子,在搭起的高台子,低着头,拱着腿,弯着腰,直抖,四根柱子上挂着的气死风灯照得他俩人的脸,煞白,跟死人差不多,还不如今晚老婆子的脸色好看!台下百十个爷们儿老婆群情激愤,喊着口号,好像早些年遭到他俩人的强暴。书记爷爷更是慷慨激昂,有时讲着讲着,一激动就站到桌子上,那派头,老胡羡慕得要死。老胡立整笔直地背着枪站着,非常机警地盯着他俩,老婆抱着小兰领着大民小民在台下,一个劲的鼓掌,向他招手。老胡看到也装作没看见,不露声色扫着台下有没有帝特分子捣乱,有没有梁山贼寇刧法场,他有时真盼着下面出事,也好放一枪过过瘾。干了四年民兵连长,竟然没捞着放一枪,说出来谁信。</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 rgb(22, 126, 251);">书记爷爷在大门咳嗽一声,屋里小焕大哭起来,老胡迎出来扶着进屋,坐在方桌边的官帽椅上。“几时走的?穿寿衣了?找木板搭个冷床,送她走吧。”爷爷八十九岁。奶奶得病四十多便没了,仅留下一儿一女。女儿嫁在外地,早随外孙去了外国,成年回不来一趟。儿子老实巴交的庄稼人,想接他一起生活,老头子说自己能动,自由。上年纪觉少,白天不该睡吧,独个坐在太室椅上打起瞌睡,说着说着话,睡着了。晚上打个盹就起来,烧水煮茶,吸烟,听收音机里唱小戏。老胡常去陪他下棋,两人都是臭棋篓子,也就知道马走日,相走田,有时为一遍遍地倒棋,争得面红耳赤,分不出个输赢,就是图一乐。看着第一位到来的爷爷,老胡掉下了泪。唉!爷爷一直都在扶持他。文革来了,老胡在镇wg苟主任的授意下,他背着枪,带领二三十名青年基干民兵,把他从家里拖出来,找学校的民办老师,写大木牌子,挂在脖子上游街示众,“打倒当权派,打倒保皇派,打倒封建家长制,打倒走资派”,其实谁也不知道爷爷是啥派,大队部墙上写满了大字报大标语,红红绿绿的,很红火。老胡当然的成了造反派的头头,从此坐上村里第一把金交椅,书记爷爷要按时汇报思想情况。老胡春风得意,那年他三十岁,三十而立,一个大字不识的胡家穷小子,翻身当家做主人了。晚上与老婆子如狼似虎亲热完,老婆子说你现在挺红火,好好干村里的事,别尽是折腾爷爷,人家对咱有恩,咱忘恩负义,村里人会指断咱的脊梁骨,三十河东三十河西,得积德啊。老胡当时听了很扫兴,过后一想,还真是那么个理,不积德行善,老天早完报应。在一个月黑风高之夜,老胡偷偷去爷爷家。进门,爷爷立正站起来,“主任好",里屋的奶奶咳嗽着骂狼崽子,忘了你不行的时候,接着又是咳嗽,骂道:你忘结婚,你爹从哪里借得钱,这些年你爹也没还上,你爷爷说过半句不字吗?狼崽子,喂不熟的狗!”老胡脸红一块紫一块,站不是,坐不是,“爷爷,我不是人。"“都是从年轻过来的,谁还不犯点错。”三天后,书记爷爷仍然坐在大部的三抽桌里面的椅子上。老胡还是革委会主任。</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 rgb(22, 126, 251);">今晚书记爷爷的坐姿与在他家与在大队部的坐姿一样一样的,不走样,啥时候都是挺直腰杆,正襟危坐,两腿自然下垂,绝不会翘起二郎腿,吊儿郎当的样,老胡有时恨自己,恨自己没有坐相,不是翘二郎腿,就是两条腿轮换着哆嗦,村里人叫穷哆嗦,哆嗦穷,一点都不稳重,老婆子也说他,他也明白,自己都当了书记,太没官体。看你家书记爷爷的严肃庄重,天天都像坐在主席台上开会。书记爷爷为啥还在盛年主动让位,老胡从未跟人提起其中的缘由,想起来就给上天鞠躬作揖,老天太顾惜老胡。这个事她只跟老婆子说过。夜里两人办完事,激动得不知说啥好,并且让老婆子发过毒誓,听到这事就烂到肚子里,再拉出去,不能存一点点在肚子里。老胡才说出来,这件事,他也是向书记爷爷起过重誓,才实现提前退位,顺利交接。书记奶奶在骂过老胡一年后就死了。这全村人的大事,举村哀悼,都来吊孝送上一毛或两毛的重礼。当然地主和封建迷信两家没有资格来参加。书记爷爷院子搭成灵棚,买了口染得黑黑的松木棺材成敛起奶奶,棺材头上搭着大红布白粉掺地瓜酒写得旌铭。一儿一女两个孝子太少,显得太冷清,老胡突发奇想,把地主一家八口和封建迷信老太婆一家五口押来陪哭,大白褂孝衣不好弄,一人扯了条白布系在头上当孝帽子。出灵那天,气势大了。儿子拄着哭丧棒,白帽子一手拐着篮子一手搀着孝子在前面走,女儿抱着咸食罐子随其后,后面跟着陪哭两家人,哭声震天,声泪俱下,如丧考妣一般。黑棺材八人抬着,其实没多大重,就为声威,看热闹的大人小孩,空村而出,陪到南面的书记爷爷他爹的坟地,一棵碗口粗的桑树,枝繁叶茂,住了四窝黑老鸹。据说,这个坟地找三个风水先看过,都选在这里。可也不知咋搞得子嗣不旺,妻长年生病,还不幸早亡,有时书记爷爷咒骂几句看风水的,花钱不说,坑了老一家人。老胡一乱想扯到奶奶死,书记爷爷让位一事真与奶奶死有直接关系。奶奶死了,爷爷才五十多岁,身体倍棒,荷尔蒙不受控制,经常出来伸腿弯腰,长夜难挨啊。想续弦吧,怕后娘对两孩子不好,不续吧,后半生谁知道活多少年。该当着出事。初夏一大早,六十多岁的刘地主战战兢兢敲开书记爷爷家的门,说快四十的大闺女找上人家了,想让书记爷爷政审把关,晚上请过去。书记爷爷闲着没事,太阳还老高就赴约。老地主地主婆大闺女花儿小闺女叶儿四个儿子大石二石三石四石列队迎进,花儿低着头,叶儿扬着脸,男孩子们不是沉着脸就是撅起嘴。老地主地主老婆站立中间,堆满了笑。先茶后酒,上了六七菜,老</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 rgb(22, 126, 251);">地主陪座,大石二石三石轮番上阵敬酒,没吃多少肴,韦记爷爷便醉得找不着北了。这时,花儿浓妆艳抹,穿得花枝招展得来敬酒,燕语莺声,向书记爷爷道万福,笑容可掬,眼晴会说话,弄得醉了的他神魂颠倒,荷尔蒙上扬,攥紧花儿的手。这时他醉眼一看,老地主一家恰巧都不在屋,猛得摸了把花儿的大奶子,用力亲了她的脸,花儿一把搂着书记爷爷的脖子,下面一下被硬顶着。此时,刘老地主闯进来,吓得气得急得,干跺脚,骂着,书记您怎么干出这样事?我闺女以后还咋嫁人?我,我,告你。“爹,你看书记他!"书记爷爷酒一下子醒了,硬棒棒吓得忘了缩回,一怔,扑通给老地主跪下,“刘叔,我是禽兽啊,您看咋办?”“权益之计,生米做成熟饭,遮丑吧。”当晚书记爷爷在刘地主家,在酒精的催化下跟花儿成了好事。天蒙蒙亮,酒醒,花儿光溜溜带着兜肚,身子下铺的白粗布单子,一滩红花,花儿含羞地拱在他怀里。书记爷爷此时此刻,啥都明白了,不禁吓得出身冷汗,书记睡地主女儿,阶级立场问题,走到与人民为敌的一面,后果不堪设想。三十六计走。趁天还黑,穿上衣服走。花儿哭得泪人般,“俺是黄花大闺女,跟你睡了,以后挺着大肚子咋见人?我还不如上吊死了。"一夜夫妻,书记爷爷喜欢上花儿,“别怕,你就是我的女人,早晚娶你,愿意不?”两人发誓磕头,花儿两人牵着手走出大门,依依不舍,顺着村里小路送了一程。书记怕天黑,恐花儿害怕,又送她回去。合当今夜出事,老胡值下夜班寻查,听着脚当声,看着两个黑影,他闪身在树下,待他们走近,老胡搂上扳机大喝一声。两人吓得抱在一起,老胡走近一看,啥都明白了。次日,书记爷爷招开党员大会,火线通过老胡入党并代理书记。书记爷爷说年纪大了,干部要年轻化,重担让年轻人挑,他彻底退休。当然老胡死活不让他退,干副书记兼顾问。</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 rgb(22, 126, 251);">五个月后,花儿挺着大肚子嫁给书记爷爷做了填房。第二年刘地主家的大石二石都结婚成家。书记爷爷端着茶碗打起瞌睡,老胡劝他回去,他不肯,慢吞吞地说,还不时地顺着嘴角流出口水,女人没了,不能放在炕上太长时间,阴魂不好散,方你的下一个女人啊。老胡苦笑了下,这么大年纪了,哪还有啥下一个女人。“这事儿,我活过。”老胡知道他说的啥。书记奶奶睡死在炕头,第二天天大亮,她还在睡。书记爷爷去公社开会,两孩子上学。中午散会敞开家门,一见还躺着睡,便很气恼,骂了几句,听不见回嘴,他觉得不对劲,上去一摸鼻子,人早死得梆梆硬。花儿过门几个月生下个小闺女,谁知不长命,活几天死了。两年后花儿又怀上,哪知孩子站生难产,接生婆没办法,赶紧晚上套上车去镇卫生院,等赶到那里,大出血,羊水早破,大人孩子都没保住,娘俩结伴去了西天。书记爷爷哭得死去活来,老夫少妻,很恩爱,花儿性情温顺,对他千依百顺,你说能不疼杀人耶?书记爷爷发誓再也不找媳妇儿,说自己命硬克妇,不能再缺德遭贱别的女人了,把两孩子拉扯成人,死心塌地自己过吧。一声黑老鸹从院里的大榆树上突然“呱呱",老胡听着这声音,心里很是慌乱恐惧,都活到这个年龄了,见过多少死人,怕啥呢。听到声音,就想起自己做的孽,就想到那期大火,想起那大火,心就像被熊熊火焰烧着一样,噼里啪啦的响,永远宽恕自己的罪。去年从电视看到巴黎圣母院的大火,烧毁世界人的雨果,更烧毁法国人的心,当时自己一下想到几十年前的那期火,多年尘封的眼泪,跟着鼻涕稀里哗啦地流个不停。老胡此时的眼里充满了泪,模摸糊糊地看见一道黑影冲向昏黄的月亮。那是七四年,wg的余波还在继续震荡,批林批孔,阶级斗争为纲,批资产阶级,批修正主义,愈演愈烈,老胡斗大字识不了几个,什么孔资修,根本不明白,批斗会学习会每天进行,气死风灯光烧煤油弄得供销社都不愿意给批,政治任务天大事,不愿意也得执行,与wg对抗实在是活腻歪了。老百姓不管干一天活多累,其实一年打不几颗粮食,除上交公粮,剩下的那点分给各户,不够半年嚼咕的,吃糠咽菜填肚子,春夏秋冬,放下晚饭筷,就聚笼到大队部前扎起的高台前,闲扯淡,东家长,李家短,抽汗烟,烟断顿的,蹭口烟,闻闻烟味,趁机过把瘾。老胡嘴里嘟哝着真是老透顶了,一下扯这么长,还没点上那把火。封建迷信老洪婆,就生了一个独生闺女,那年月还没计划生育,晚上吹灯后两口子闲的没</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 rgb(22, 126, 251);">事干,生孩子吧,其实也不想生孩子,生下孩子多上张嘴,上哪里鼓倒吃食的。两人一快活,没办法怀上了。老洪婆可是上帝垂怜,仅此一胎。老洪头费尽心力,想要个儿子,连第二个闺女也没弄不上。老洪婆那是更着急,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这不是给老洪家断香火了吗?逼得吃斋念佛,烧香磕头,想尽千方百计,终是落空。有一天,她突然狐仙服体,有了神通,收魂外灾,未卜先知,专治疑难杂症,不孕不育,四乡八村,咸来问讯。那根独苗苗小秀年方二十,出落得楚楚动人,小家碧玉,惹得村里的年轻后生光偷偷爬他家的墙头。她家隔位后邻韩老七,生有四个儿一个闺女,根红苗正的赤贫,村里都叫他"韩光腚”。这个韩光腚,穷不是毛病,更是人懒心术不好使,仗着儿子多,在村里觉得很硬气。三个儿子都到谈婚论嫁的年龄,这种穷种,谁家的闺女瞎眼往火坑里跳!韩光腚有股横劲,可吃柿子还是找软的捏。他老大大货二十四,老实得三脚踹不出屁,说话还大舌头,呜啦呜啦,咬不清字,五短的身材,黑得跟生铁蛋一般,有把笨劲,干活不惜力气。韩光腚给大货选中了小秀,他觉得我一个赤贫能娶一个经常挨批斗封建迷信,也就够丢份了。他三番五次登门求婚,老洪头一家人没给面。好嘛,韩光腚觉得这种人家,还这么猖狂,还是我们穷人当家做主吗?这事他找到老胡。老胡一听,笑了,心想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你那个糙烂大货连个癞蛤蟆都赶不上,话却说你这种贫农家庭娶他这种地富反坏右的闺女,是想被腐蚀,与人民为敌吗?这大帽扣得够结实,压得韩光腚直想尿尿。回去跟大货一说,大货破被子蒙上头,炕也不起,地也不下,饭也不吃,算是撅起来,他娘苦劝了一箩筐话,孬好不答话。三天下来,韩光腚挺不住了,他知道病根,都怨自己。唉!无毒不丈夫!下狠手,让老洪头亲自回心转意。老胡记忆得太真切了,那是一个飘雪的冬夜,鲁北下得第一场大雪,跟林冲的草料场的雪一个模样,下得那个紧。家家户户早吹灭灯,该睡觉都睡觉了。"着火了,救火啊"。整个小被这男男女女大人孩子的拼命的喊声惊醒。老胡,还有全村人,有的提着水桶,有的端着脸盆,朝着村里夜空红亮处,奔跑。老胡放眼看去,原来是韩老七家院子外边打麦场的柴草垛起了大火,那熊熊的火势,烧红半个小村,爆起的火星与飞舞的雪片交织一起,火苗在寒风的催动下都要烧到他家的四间小土坯屋。见老胡到,韩老七扑通跪倒,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哭诉着请书记为我做主,一定要抓放火的人啊!天地良心,这是反革命分子向劳动人民下毒手啊!以后俺一家人可咋过啊!声泪俱下。火是扑灭了,那个柴草垛成了灰,在茫茫大雪中冒着黑烟。连夜召开村委会,大伙冻得哆嗦,却情绪激奋。韩老七陈述了详情,因为他是第一个目击人。接着老胡发表重要讲话,这是我村反革命分子反动派蓄意策划的反革命事件,是趁天黑风高夜点火给敌人放火发信号,幸亏老韩政治觉悟高早发现,全村人民齐上阵捕灭大火,不然台湾国民党的飞机来轰炸,后果都不敢想。这说明我村有台湾那边的特务。老韩,火起,你再想想当时发现有什么人跑了吗?韩老七掐头想了下,猛得抬头,像是记起来,道:“是有个身影向南跑,雪太大没看清,好像没多远就拐弯不见了。"“大约有多远?身影多高?”"好像在前两排屋后,个不高,很瘦的样。”大家一听便明白,这个位置和身形是老洪头。老胡立马安排民兵连长张兵带着三个民兵,全副武装到老洪头家,抓来立刻审讯,小心他为罪潜逃。民兵砸门,老洪婆惊恐万状开门,正在感冒发着高烧的老洪头从被窝揪出,老洪婆女儿小秀哭作一团,睡着觉,祸从天降。本来见人矮三分的老洪头,发烧,瑟缩着,两腿像筛糠般,站立都不稳,两个民兵夹住他,老鹰捉小鸡样子。老胡坐在大队部三抽桌后的椅子上,怒气冲冲地盯着他,一言不发。老洪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也不问为啥被抓来。“你还不如实交代?谁指示你来?你的上级老K是谁?”老胡声色傻厉,一下子想到反特片的情形,“你的行踪我们早已掌握,说吧”。老洪头不知如何回答,迷迷糊糊地点头认罪。“好啊,还很口硬,谁指示你放火?"“放啥火?"“装糊涂?"“你今晚为啥烧韩老七家的柴垛?有人看见你放火。""没有啊,我这两天感冒没敢出门,天下雪,老婆子插上门就睡了,什么也不知道啊"。""放屁,看是不动刑,你是不招。来人啊,大刑伺候!”</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 rgb(22, 126, 251);">老胡后来想起来便后悔不迭,年轻不省事的轻重,这与土匪有啥区别?私自公堂,对一个公民拷问拷打,混球一个!觉得村书记就是天下第一。老洪头被两手反绑吊上屋梁,坐上飞机,头倒空朝下,飘飘荡荡的廋身子,挣扎两下,两眼红红的,一声不吭。"交代!给我用皮带抽!”鬼哭狼嚎,皮开肉绽,累得几个民兵和老胡半死,血肉模糊半死不活的老洪头彻底交代了他自编台湾的组织。村会计记下口供,又让韩老七录下口供,签字按下红手印,连夜,应该是傍明天吧,大雪己停,四野银妆素裹茫茫一片白,已经不能走路的老洪头被四个民兵押着和老胡坐在牛车上奔往镇公社派出所。一道长长的车辙,碾压出黑黑的印迹,定格在脆弱的银白世界。雪没有记忆,没几天什么踪迹都消失了,如此悲剧大和村的人都记得清清楚楚。老洪头在派出所喝过辣椒水,坐过电椅子,上刑承认,下来反悔,韩老七一口咬定。半月后在一个冬日晴和的午后,在镇上赶集的那天,公社公开宣判纵火犯老洪头十年,立即押送胡田煤矿劳改,台下人山人海,欢呼雀跃。从此封建迷信老洪婆疯了,披头散发光着身着破衣烂衫在大街上拐着小脚疯跑,嘴里不停的骂"断子绝孙!会有报应!畜牲啊!断子绝孙!畜牲啊!”,小秀天天跟着看护着,村里的孩子朝她们投坷垃吐唾沫,“疯老婆,疯老婆……"村里人痛恨着嘲笑着。没半年,老洪婆死了,人们不知啥时死的,也没埋在村里,听说小秀背着娘的尸体去了百里之外的大姑家,又听说小秀天天上访,沿街乞讨上访到北京,最后不知所终。六年后,已患心脏病的老洪头保外就医回到已是荒草满院,屋顶坍塌的家,成了刺猬黄鼠狼毒蛇出沒栖身的家,万念俱灰,一根绳吊死在门框上,伸着长长的舌头。从此,村里人每经过这个地方,头皮就发麻,心惊肉跳。韩老七的老婆不几年死在拖拉机的车轮下,他家又真的失了次火,烧得不是柴垛,而是房子。老胡自此也不得好,天天病病恙恙,家里也一连串的死人出事。老胡看着朝西挪了几步的昏黄月,泣不成声,“都是我做的孽啊”。</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 rgb(22, 126, 251);">三</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 rgb(22, 126, 251);">“表嫂子,你走好啊”!苍老沙哑的哭音,传得很远。老胡擦拭着泪,踉踉跄跄迎出门,知道表弟到了。平时他来,老胡是坐在堂屋官帽椅上是不抬屁股的,这死人的事再不动窝,让书记爷爷看着不好,不懂礼节,家有丧事矮三分,孝子是见人要下跪磕头的。老胡死的是老婆,不能算孝子。大舅是亲娘舅,但这位表弟,叫他表弟,可不是亲的,是他妗子改嫁带来的,与老胡同庚。这些年走得比亲表弟还亲。隔着路就是表弟张兵的院,远亲不比近邻。当然,更重要一点,他特别信任这位表弟,老胡当上书记,就提拔他当民兵连长,一米八多的个子背上枪还很威风,现在腰杆挺不住,背驼得要与地平行,后来抓捕审讯老洪头就是他带着民兵一齐参与的。张兵躬着腰,身子在门外,头已拱到门里,差一点戳老胡一个满怀。他看还没摆放冷床,就赶紧招呼还在哭的小焕,“先别哭了,有你哭的时候,先把你娘安好,让她顺顺当当的走"。老胡找了两条凳子放在堂屋场中,张新摘下东厢房的门板搭上,铺上草苫子,小焕拿床娘用的褥子,他四人揪住着老婆子身子下的褥子角,很轻松的挪到冷床上。老婆子躺着地方湿了一大片,这是她走时尿得一泡辞行尿。书记爷爷是送丧的行家里手。让老胡取一块白毛巾盖上老婆子的脸,弄个白瓷碗扣在她的胸口,如果醒来翻身动弹,碗掉在地下,守灵的好知道;拿个白瓷碗倒上吃油,撕开被子,掏出棉絮,搓成灯芯,放在碗沿,打火机点着,放在冷床下面,下面点上灯,老鼠、狗猫不敢来乱闹腾,惊着黑白无常,因为黑白无常最怕猫,猫有九条命,它拿不住;靠冷床摆上矮饭桌,老胡拿出香炉放上,在地下铺上麦秸穰,点上三支香插进香炉,在搪瓷脸盆,点起从家里带来烧纸,嘴里嘟嘟囔囔,磕头,"放心向西南走吧,喝了孟婆汤忘了世上的事,早去投胎,找个好人家去享福吧"。书记爷爷、表弟张兵拜祭了,小焕跪着守在灵前。空气在香烟、油灯和纸灰间飘荡,屋内迅速有了神秘和悲恐在传递。张兵坐在席上,叭嗒叭嗒吸着劣质烟卷儿,一声不吭,书记爷爷迷眼打盹,发出丝丝啦啦地呼噜声。老胡睡不着,看着弓背样身子的表弟,想起前些年死在东北齐齐哈尔的大舅。他死,张兵一家人没去奔丧,他一家人没去,不是那里冰天雪地,男人在外面尿尿都要拿根小棍,随时敲,不然尿结成冰柱与地连在一起,人都动不动窝,这边人去了受不了;他是死在大夏天,是老胡对这个舅恨,恨得牙根疼,要不是碍着</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 rgb(22, 126, 251);">娘的面,宰他的心都有。老胡有俩妹妹大的叫兰英,小的叫翠英。翠英,脑子少几条沟沟,有些潮呼呼的,那鼻涕常年生产从不间断,两个衣服袖子都让她擦得铮亮。老生子闺女很得爹娘的宠,老胡他这兄弟们也惯着她,从不下地干活,天天傻玩儿,闯东家遛西家,村里的小孩都叫她傻英。老胡大舅三十多好不容易找了寡妇妗子,进门生两男两闺女,闺女是双包胎一个叫梅英一个叫花英。她俩跟翠英同岁。两家是邻居,表姊妹天天长在起,妗子大舅都不嫌她傻,在他家跟自己家一样。穷子难过还是一天天的过去了。梅英花英二十岁都相继找主嫁人,翠英出落成大姑娘,除了脑子没长,身子发育很正常,还是鼻涕抹衣袖,游手好闲,傻傻的笑,吃完晚饭,放下碗,就泡在舅家,跟两个表哥玩耍。两妹妹都嫁走了,两哥哥还光棍着。好吃懒做的大舅,日子过得连老鼠都饿跑了,儿子找媳妇,做梦想好事吧。大儿子,不是带肚子张兵,是他自己的种,大庄,老二小庄。大庄都二十七,一天大似一天啊,他看着着急上火,也不能像自己再找个寡妇凑合过日子。村里的媒人狗眼看人低,孬好不来给提媒。那年正月十五孩子打灯笼闹六宵。二十二岁的傻翠英还打着她爹用高梁杆插红纸糊的灯笼,高兴得大呼小叫,像个长不大的孩子,大舅看着高兴。晚上吹了灯,钻到老婆被窝蒙上头,说:翠英是傻点,没坏心眼,你看给大庄当媳妇儿,行吗?老婆一下子撩开破窝低声骂道:翠英这么傻,生些傻瓜,你想断子绝孙吗?再说他们可是亲姑表!再说老大能愿意?再说你姐能愿意?再说你那连长大外甥愿意?"小点声,我探探大庄口风,他愿意,我弄个法,不怕姐、姐夫、大外甥不愿意。"大庄起初不同意,可一想都二十七八,还没尝到女人味,啥表妹不表妹的,傻不傻管啥用,晚上灭了灯还不一样,自己越想越美,下边的家伙儿腾地大了。十六那晚上,舅在小东屋弄了点花生糖块,翠英打着灯笼来玩,妗子把她领进屋,早早升上火盆,屋里暖和和的,大庄坐在炕沿上,她进来一看花生糖块眉开眼笑,吃得开心,妗子出去锁上了门。一会儿,翠英热得脱下抹得鼻涕铮亮的新棉袄,只穿着小小紧身褂,丰满的乳房硬挺着。大庄直勾勾的看着脸红扑扑的翠英,只觉得血往上顶,下面的东东扑棱一下硬起来,一把抱起翠英,按倒炕上。“大庄,玩儿啥呢?”傻笑着问。”咱俩玩儿睡觉,给你块糖。”大庄迅速脱下她的大棉裤,自己退去棉裤,一下子压在她身上。大约半个时辰,都穿上衣服,炕席上留下一点点血红。自此隔几天两人就玩睡觉的游戏。日子到了春末夏初,杨柳吐絮,暖阳催着人扒下棉衣,换上短衫。翠英的肚子一天天的显出形。娘把老胡叫去,说你妹妹肚子鼓起来,别是有啥病。老胡套上大队的马车去镇卫生所,一检查,怀孕。晴天霹雳。这是谁胆大包天,丧尽天良,糟践一个傻子?娘比划着问翠英,你跟谁玩儿睡觉。“跟大庄啊,他还拿着个棍棍儿戳俺的这里,很痒痒。”娘一下昏死过去。简直是畜生,俺杀了他!老胡提起三八大盖往外冲。娘扯着他衣服,哭着,你杀了你舅,俺也不活了。这臭事传扬出去,咱还咋在这里住,你还咋出门站在大会台上啊?“他不是俺舅,是狗日的畜类!”老胡找来张兵说,张兵一听,恶从胆边生,这老私孩子,不是人东西,兔子还不吃窝边草,表哥,不用你动手,我宰了这狗杂种。老胡按下了他的手,说道,一是杀人偿命,咱不值得跟他对命,二是纸里包不住火,翠英的肚子咋办?我再也不想见到你爹你娘和你兄弟,滚出大和村,带上翠英永远滚出去,越远越好!你回去跟他们说,不然就当强奸犯把他都送进监狱!限他三天,滚!滚!滚!张兵心里暗喜,赶走这帮家伙,这房子就是我的了。五天大舅一家去了东北,听说一个远亲在齐齐哈尔闯关东混穷扎下根。傻翠英哭闹着跟着大庄走了,再也没回来过,后来大庄回来趟,说生了五个孩子,不是嘲就是傻,认头了,再也没生下去。老胡想,这个狗日舅没人味,让他绝后,省得再有后代祸害人。老胡脸上刚闪出一丝笑,又暗下来,我那早早死去的儿女啊!虽说那两个儿子不是自己的种,可是老胡一手拉扯大,给他们娶妻生子,那些日子是多么的苦,多么的累。让大民当兵,得罪了四弟,到现在还是面和心不和,动不动还给老胡使绊子,抽桌腿,泼脏水,过年到坟上给爹娘放鞭还偷偷低低的骂,不就是因为当兵的事吗,多少年过去了,大民一家人都走了这么多年,仇恨怨气还没有发完,看样子要带进坟墓,不喝孟婆汤是忘不了。更可恨的是把这种怨恨传给了他的孩子们,好像他一家人的幸福生活都是老胡一手断送的,老胡是一个十恶不赦的刽子手,不然几个孩子都让他克死,</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 rgb(22, 126, 251);">给他赎罪。其实老胡有时也这样自责,自己天天都在佛像前祷告忏悔消业,请佛祖保佑家人。多么仁义善良的大民,多么厚道贤惠的儿媳,多么聪明可爱的孙子,一夜间就去了天堂。多么勤苦能干的小民,癌症夺走了年轻的生命,撇下儿媳和孙子。多么温顺贤淑的大女儿,自己的亲骨血,无情的车祸戕害她美好的生命,一个外孙就这样失去母爱。上帝,请降罪我吧,宽恕我的孩子们吧!老胡泣不成声,老泪纵横。书记爷爷被惊醒,劝慰着,死了好了,不用哭了,她走得会不安啊。“昨晚梦到我爹娘了,”表弟张兵慢吞吞道:“托梦给我,说那边冷,想回来。翠英也死了"。“噢,是啊,是该回来啊,落叶归根。人都没有了,还让仇恨跟着干啥。"老胡答应着,父母,穷苦了一生的父母,沒活到天天吃白面卷子就走了。走的时候是一个夏天的晚上。老胡记得,全村人都记得。闷热干热二十多天,棒子耷拉叶,花缨子都晒得缩了回去,水库的水热得冒水汽,孩子们白天都不敢下去,只有等到日落西山,再去里面来个狗泡。上半夜爷们儿来洗洗,后半夜女人们偷着光身子摸进水,弄得那些光棍小年轻爬在水库周围的蔴芓棵里喂蚊子,那么无精打采的月光啥也看不清,只能听见她们的嬉笑声,关于白白的身子,高高的奶了,还有那泡在水里的最美的那个,只是想像了。老人说这些年也没这样的天气,人都要憋闷得没地方钻,晚上都在场院里躺在麦席上,蚊子多得赶不走,大人一个劲儿的扇着芭蕉蒲扇,呼哒呼哒,一是赶蚊子,二是乘凉。很晚很晚才迷迷糊糊睡。天边一根风丝都寻不见,四周的天时而灰白,时而灰红,狗吐着舌头爬在地上,时不时有气无力地叫两声,知了彻夜不寐,嘶嘶地喊,像死人倒气一般。那天晚上,天刚蒙蒙亮,东边天空却异样的红,一股殷殷的雷声从地上滚过,一会儿又一个石滚碾压过的声响,地抖动起来,场院里睡觉的老胡一下惊醒,地动了。他想到还在大病卧着的母亲,赶紧往那儿跑。离老屋也就是五六十米吧,几分钟跑到,地又晃动一下,听见屋檩咔嚓一声,老胡吓得以为屋要塌。爹起来了。娘没动,“我快走了,死也要死在炕头上。你们出去吧。”地抖动的厉害,屋顶落着土。“娘,我背您出去,”老胡真是急了,硬生生背起母亲平放到场院麦席上,娘没有说一句话,张着没牙的嘴,死了。她还是没有死在自己家的炕头上。老胡爹冒死返回屋里去柜里给老伴拿寿衣,大地猛烈地晃动起来,那三间老屋忽啦倒掉,爹埋在屋里,跟老伴一起走了。老胡哭喊着,一家人哭喊。天突然大雨瓢泼,一连半月。在倾盆大雨中,乡亲们蹚着没膝的水,匆匆下葬了父母,那墓穴齐腰深的水。那一年一九七六年的夏天。老胡昏花的眼,看着昏黄的月亮,跟父母走得那晚的月亮一样昏黄,无精打采,像要死去月亮。“我想去趟东北,把爹娘的那把骨头弄回来,爹不是亲爹,娘还是亲娘啊。大庄说他死得很残,雨后在山里找蘑菇,让老虎吃了,找到他的时候,只有一滩黑干的血和一只鞋。大家都奇怪,这个山,好些年都没有老虎的影了,偏偏让他碰上,也许是天意吧。说是弄回他的尸骨,谁知这只老虎跑到那里去,即使抓着这只老虎,谁知它把变成粪便的爹拉在哪个山头?几次想去看老娘,但一想会碰到这种爹,心里打退堂鼓。那两同母异父的兄弟,也不是啥好鸟,大庄跟翠英过了二十年,五个孩子都没成人就都死了,他在林场干伐木工,那一次喝醉酒干活,被老松树砸死了。翠英还是抹着鼻涕,傻瓜瓜的活到七十多。小庄入了黑道,扒火车,偷煤矿,跟一个女子鬼混了几年,吃香的喝辣的风光几年,一起黑吃黑的火并中,脑袋砸出浆,死在外地,尸体也没找回来。唉!表哥,你说有报应吧?"老胡无心听张兵唠叨这些事,听着糟心。“俺把老娘弄来,去跟俺亲爹后葬,俺亲爹至今还单着。”老胡听到这,不高兴了,你把妗子跟你亲爹合,俺大舅不还是单着吗?哪有这个理?我恨他归恨他,给他弄成孤坟野鬼,俺娘从那边知道,还不把我吃了?表弟你就死这份心。你打发孩子去东北把他爷爷奶奶搬回来,我主持给他老俩办,找人选个风水好的坟地。老胡盯着张兵,张兵埋着头叭嗒叭嗒一个劲儿吸劣质烟卷,半卧在冷床边的麦秸穰上,又是一语不发。</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 rgb(22, 126, 251);">四</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 rgb(22, 126, 251);">天光有些放亮,老狗蹲在门口,也是彻夜未眠,努力的竖起耳朵,瞪着昏花的眼向着院门,像是在恭迎来人。星星渐渐隐遁起来,月亮越飘越远,跟在青灰色的天幕上贴了层薄薄的白纸片。书记爷爷仿佛随着地下上升的阳气,颤威威扶着桌子站起来,伸伸腰,清亮下嗓子,说着,"寅时了,鸡叫了,张兵啊,烧纸钱吧”。半卧迷糊着的张兵睁开眼,“还早吧,我咋没听着”,话音刚落,老胡院里的鸡便“哏哏儿”的叫起来,“爷爷您这么大岁数,耳朵还这么好使”。耳朵早就聋了,心还能听得清楚”。老胡听着爷爷话,怪不得说老狐狸都成精了,啥也瞒不了他老人家。那一年三伏,一连数月的大雨,黄河水暴涨,县公社立即安排抗洪抢险。公社为营,大队为连,精选年轻小伙子出伕。书记爷爷当连指导员,任命老胡为连长,星夜冒雨开往王庄险工段。推着太平车,背着油布包裹好的一床破旧布单,背着高梁面窝窝头,紫黑透亮,牙口不好,吃它得费些功夫,吃不好嚼,咽喇嗓子,最关键是解大手更是难,不吭哧半天,它是不会轻易出来,出来还要带出点血,比吸血鬼可恶得多,那年月家家如此,大小伙子用它填饱肚子,推车扛麻袋能撑时间。老胡下午打前站,民工来了好住下。选离王庄最近的八里庄的小村驻扎。村里王书记热情地接待他们,腾出大队部三间小屋当连部和伙房。竹竿穿上红旗绑在院里一棵杨树上,红旗让雨浇湿缠贴一起,像半截红蜡烛。老胡让炊事员埋锅造饭,等着民工一到就喝上热呼汤。他光着脚丫换着裤腿,跑遍村里农户,换家找着闲置的空屋,或是喂牲口的牛栏,打扫干净,让民工赶到能住下。老胡跟书记爷爷住在一个地铺上。约摸天明时分,也是刚才这个时候,他突然一骨碌爬起来,说,“河堤有危险,我听着水浪发疯了,有塌坍声”。“外面还下着雨,你哪听到那么远的声,你心里紧张。"“不行,快把大家喊起来,走!”老胡和大家赶到河堤上,只见漫天黄水,掀起滔天巨浪,像脱缰野马,像发情猛兽,横冲直撞,肆虐施威,殷殷轰鸣,滚滚而来,河水冲过堤坝,像瞬间要吞噬任何阻挡。汹汹河水裹挟着倾盆雨水,像非要把大坝撕开口子。老胡急匆匆察看水情,指挥民工往背沙袋,加固大堤。“连长,这里出水了。”“砸沙袋,赶快砸"。老胡喊着。刹那间,越砸口子越大,洪水猛兽般冲撞横扫,砸进的沙袋荡然无存。情况危急,大堤安危,命悬一线。书记爷爷一把撸下湿透的青帽,穿着衣服一跃跳进水口,老胡紧随其后,其他年轻后生纷纷而下拉起人墙。垒进的铁网沙袋终于堵住漏口,老胡看见书记爷爷的疤拉头皮上爬着几缕黄发。此后的半月防洪,书记爷爷、老胡再也没回到连部,吃住在大堤上树林临时搭起的草棚里。书记拧拧尽是泥水的衣帽,又认认真真的拾掇上。老胡还有民工都光背穿着短裤头,既凉快又省事。反正这大坝也看不到一根女人毛,听老婆子说八里庄的女人出里名的俊嘴甜,从那下午来,又转全村也没瞅上一个。老婆子头个男人就这村,当时忙得没顾上想这事,抽天晴去庄里瞧瞧那人家。听说老婆子前男人河边生,水里长,好水性,在河边玩渡船,捎带打鱼摸虾。那一年黄河冰凌刚过,他便摇船送人,返回来船到河心,谁知一大片冰凌横飘过来,击碎了小木船,把他斩成二截,家人打捞好多天,连尸首也没找到。老胡激灵灵打了颤,大民小民恍惚走在面前,唉!真是命啊!他这一家子在那边要团圆了。老胡很是失落,忙活这五六十年,顶着白忙活了,原本是谁的,早晚还归谁。看着书记爷爷透出虎老尚存威的神采,人家死后会有两老婆陪着,自己这一个还是未知数,命运太捉弄人啊。东边晨曦现出浅红,天空渐渐青蓝泛着亮,院子里老柳树枝叶间,麻雀跳跃着叽叽喳喳地叫。小焕给两小姑子、儿子、儿媳拨通电话。“我的奶奶啊,您咋走得这么早啊?”一个苍老女人拉着长长的哭腔,像唱哭着进了院门。小焕也陪着大哭起来。原来是马老师和他夫人来拜祭。马夫人也姓胡,与老胡在老家一院不一支,论起来喊爷爷。马老师祖上是地主,在那时,地主是被专政的对象,地主羔子一律同罪。马老师有学问,有名的高中学校的尖子生。有名的高中学校的学生,算个球,地主崽,黑五类。他长得高个,模样排场,人老实厚道,照样不受待见,贫下中农的闺女没敢嫁给他。这位胡家女子,有脾气,偏不信邪,满着父母,与马老师私定终身。生米已熟饭,打掉牙吞肚里,两家多少弄点钱,把他俩打发到大和村,投奔老胡,当村人都知道他俩私奔闯关东了。老胡也是直咗牙花子,还是跟书记爷爷商量。爷爷好半天没吱声,抽了一袋烟,道:咱一不能说出小马这孩子是地主,二不能说他俩私奔,三,小马这孩子高中生,咱村这两老师初中生,那小王老师嫌</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 rgb(22, 126, 251);">给一个劳力的公分少,觉得一个男的干不着,找我好多回,都拖着没同意,这下正好,让小马当老师,有好老师,村里的孩子才有出息。咱腾出大队部两间房给他俩住。大队部两间就行。我发给村委开会,再开村民大会,郑重其事聘马老师,让他干校长,咱村就有希望了。你是革委主任,你说呢?老胡代他俩千恩万谢,爷爷是书记,我听您的。老胡看着跪在麦秸穰上的马老师和夫人,都老了,头发都白了。那刚来的时候,一个英俊潇洒,文质彬彬;一个眉清目秀,聪明伶俐。马老师因着成份高,低夫人一头,心甘情愿听夫人话,是村里有名的“妻管严”,当然夫人也不是那种死不论理,刁钻刻薄的泼妇,从来不会河东狮吼,都累笑咪咪的暖风吹得让你服服帖帖。马老师不光会当老师,还写得一手好毛笔字。过年写春联,从一进二十三小年,要写到三十除夕,谁家孩子结婚送日子,谁家盖房上梁大吉联语,谁家老了人写铭旌,要体面的人家都得请马老师,都是随叫随到,不拿架,不挑理,一顿酒肉招待,这是人之常情。村里人常常看到他带着酒气,红晕晕的脸,打着饱嗝,偶尔泛上块肥肉,再咀嚼一遍咽下去,慢条斯理地从街上走,人们都投去羡慕的眼光。在那个吃不饱掺糠的年月,能有点酒味有点肉味,真是最幸福不过的人了。"天大亮后,我去镇上买红布,给奶奶写旌。"马老师眼里充满泪。"小马老师,你只管写,这红布要她闺女买,这是风俗,"书记爷爷说。三三两两的人聚拢来,小院一下热闹了,男人用苇席扎灵棚,女人用白布缝孝帽孝衣,支起临时灶大铁锅炖上猪肉白菜豆腐汤,帮忙的,吊唁的,随到随便吃,这叫吃丧。瘸子老刘瘦猴郭七,这是原来大队戏班子骨干,现在也都奔七了,好多年没摸鼓锤铜锣了,今早从大队部,现改为村委会的库房中找出来,擦去灰尘,在院子里“咚咚锵咚咚咚"的响起来,六十来岁的张四鼓起透风撒气的嘴吹起了唢呐,哭凄的声调,老胡听着泪水又流满皱纹堆垒的脸,仿佛又回到分田单干前的冬闲时热闹的戏班子。那年月真穷啊,还穷开心。现在钱多了吃好了住好了,却时常怀念那些日子。老胡走出大门口向远处张望着,盼着闺女孙子孙媳妇,等他们看最一眼,就要入殓了。</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 rgb(22, 126, 251);">2021年3月6日上篇</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