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卫国是我的发小,小时候成天钻到我家的水阁来玩。我家小朋友多。伙伴们说到走亲戚【那时还没有旅游之说】,会说到城关县城,说到杭州上海,各自炫耀自家亲戚有多远,多厉害。某一日卫国抹一把鼻涕【他绰号鼻涕虫】,嚷嚷道,稀奇不煞啦,你们!告诉你们吧,我爷爷,在最远最远的地方。</p><p class="ql-block">最远的地方是哪里?香港台湾呀,还是朝鲜日本?</p><p class="ql-block">唔,远得多呢!卫国摇摇头,然后炫耀说,在德——令——哈。我爸说的,在西海边上,去的话,要走文成公主走过的路。</p><p class="ql-block">啊!我们一下子呆住了。这鼻涕虫,怎么突然像是外星人,或者刚刚读过西游记,把我们拉到了西域。当时的我们,眼前只有一片水域,一个小镇,去个县城都算得上壮举,<span style="font-size: 18px;">“德令哈”?“西海”?</span>哪能想到那么远!还扯出个文成公主,那的确是真正十分遥远啊!</p><p class="ql-block">我们顺着长生河往远处望,望到天边,望到天外边。</p> <p class="ql-block">后来卫国说的证实了,在遥远的青海湖那边有一个德令哈,在德令哈有卫国的爷爷,那个人叫阿德,老钟镇人都认识,是个厨子。他原先在钟镇做厨子,后来去了德令哈,还是做厨子。一个略带爆炸性意味的新闻,是厨子阿德退休了,即将回钟镇。我曾经很好奇,去卫国家探个虚实。可惜,他父母在破屋里忙碌,没啥异样表现。只有一回,听得卫国母亲【绰号哗啦啦银娣】扯着大嗓门训斥他老爸【也是厨子】,拉琴拉琴,成天拉得跟哭丧似的,你就不能抽空出去烧酒桌挣钱呀?</p><p class="ql-block">卫国老爸阿财不予理睬,坐着摇头晃脑拉二胡。</p><p class="ql-block">“哗啦啦银娣”下面说的话,证实了大家的传话:我倒要看看,你那个老头子,能带上多少铜钿回来。</p><p class="ql-block">我带着疑问回家,问母亲道,那厨子阿德,是不是很有钱?他在德令哈做啥呢?</p><p class="ql-block">做啥?母亲用反问回答,他一个厨子,在劳改农场,能做啥?</p><p class="ql-block">德令哈是劳改农场啊?我想到卫国的得意,不由觉得滑稽。</p><p class="ql-block">是啊。母亲平静地说,办大食堂的时候,那厨子贪污,被抓去坐牢。据说嘴里还死硬,又被发配去了青海。后来刑满,场里要招厨子,他这边老婆也死了,就干脆在农场里工作了。</p><p class="ql-block">啊!我听着又不由顺着长生河往远处望,望到天边,望到天外边。</p> <p class="ql-block">之后的一个下午,卫国在我家玩着,突然想起什么,喊着出门,然后跟他父母一起去了码头。</p><p class="ql-block">等我赶到,轮船已经靠岸。船上的乘客一个个上来。不多,就四五个客人。其中一个敦实的胖老头,手里拎着一个人革包,肩上扛着一只旧皮箱。上岸时候一个踉跄,差点跌倒。卫国父母随即拥上去,扶住,接过他手里的行李。我马上看出那人就是厨子阿德。他跟卫国眉眼很像——不对,应该是卫国像他!都是三角眼,眉毛黑黑的一团。乡里有俗语,眉毛乌兮兮,不是好东西。他们有那种让人生疑而招厌的外貌特征。他的额头上是车轮似的深刻皱纹,让人想到西域的烈风与毒日。他上岸时候,拿布满血丝的眼睛横着扫了一眼小镇,似乎在寻找什么。等卫国叫他爷爷,他才回头,然后点头哈腰,哎哎应答,连人都站直了,像小学生一般恭敬地面对他的孙子。</p><p class="ql-block">就这样,阿德,一个出去几十年的老厨子,回乡了。此后,到黄昏时候,卫国家的破屋,比之前要热闹了。卫国老爸拉二胡,他爷爷,那个老厨子,竟然拿出一个牛头似的东西,呜哩呜喇吹起来。【牛头埙,一种乐器,状如牛头,有鼻子有眼。】两个男人都不善言语,尽管分离几十年,相隔上万里,却总是相顾无言。当然,他们或许深夜里有深谈,我们听不到。即便听到了,也不能领会。只有那个“哗啦啦银娣”,本来就是大嗓门,这下说话中气更足,常常对着庙弄呼唤卫国,叫儿子回家吃饭。</p> <p class="ql-block">老头回来不久,他家就请了人,翻造破屋。卫国父母住单位店里,卫国跟着爷爷,住在侧屋,就是破屋旁边搭的一个“披梢”。趁老爷子出去捡柴,卫国就带着我们突击“检查”他带回家的皮箱与人革包里。于是,我们首先发现了老头穿的劳改犯衣服,是啊,那是破旧的黑衣黑裤,袖口处还有编号,1227,看来是阿德以前的号码。然后是一件褪色的羊毛大衣,一双黑色的毡靴和一床单人薄毛毡。并没其他令人新奇的猎枪子弹藏刀之类东西。只看到各种证件,还有老头子塞在里边的书页与照片。证件与照片我们不感兴趣,那些写了字的书页,不能不令人好奇。上面有日期的,那是日记;有署名落款的,那是认罪书。我们是偷看,没法细心看内容,只看到好些主席语录,没有老爷子自己的情况描述。证件当中有老头的银行卡。母亲说,老爷子的钱都拿出来造房子了。她不知道从哪得知,老头子在劳改的时候,就拿工资的,省吃俭用,拿钱记账,等他出狱再工作,就跟雪球一样滚大了。回来后,看儿子住宿这样,自然贡献出来了。</p><p class="ql-block">我曾经问母亲,你哪会晓得?</p><p class="ql-block">母亲答,我哪会不晓得?镇上人都晓得,都在说,那“哗啦啦银娣”是时来运转,乌龟交蟹运喽(方言,交好运)。</p><p class="ql-block">我当时不大明白人们何以要嫉妒人家,只是羡慕卫国,有个赚钱的爷爷。接触一多,感觉老头竟是个和气而又风趣的人。</p> <p class="ql-block">之后便有了那么一次谈话。</p><p class="ql-block">他们说你在农场发了财,一回来就造房子啊。我像个小大人,贸贸然问道。</p><p class="ql-block">发财谈不上,略有积蓄罢了。他看着微笑道,你看看,他们这屋,环堵萧然不蔽风日的,还不如我在德令哈那边的住处啊!</p><p class="ql-block">你斯文绉绉的,看来在那边学了很多文化呀?</p><p class="ql-block">没有啊!一个厨子嘛。只是那边偏僻荒凉,寂寞得要死,瞎读点东西罢了。</p><p class="ql-block">那你干嘛不早点回来?那种地方,荒无人烟的。</p><p class="ql-block">怎么不想?想啊,有句诗怎么说?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跑得再远,总是想家的。现在不是来了嘛!</p><p class="ql-block">那我听卫国说,你回来以后,还常常叹息说,啥东西啥东西不如德令哈------</p><p class="ql-block">是啊!他笑了,转身离开,嘴里叨咕道,不一样,回来以后感觉不一样------</p><p class="ql-block">之后就常常看到他在街上转悠,茶馆,桥头,南货店门口。似乎在找一个自己可以常去玩耍的地方。他看人下棋,玩扑克,打麻将。到哪里,人家都谦让一下,让他坐下来。他是退休人员,大家都比较看重;他劳改过,大家又觉得不必太敬重。关键是,他谦和,风趣,说下棋挺好,文雅,益神益智的,就是年纪大了,就怕一激动,嘎嘣一下,弄出个半身不遂。玩牌倒是轻松,就是耗时间,伤屁股和脊柱。玩嘛,谁不想玩呀,“南风哪有北风凉,家花哪有野花香”,都想玩,可是,我老了,玩不起喽!</p><p class="ql-block">邀请他的人听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大笑,笑完骂道,这老厨子,改造改造,弄出文化来了。</p><p class="ql-block">就这个时候,他家的新房子造好了。自家造屋,程序简单。搭个架子几天,抹石灰,砌水泥,贴个瓷砖,再简单装修,个把月就齐活了。</p><p class="ql-block">然后就办搬家酒,准备一家人搬进新房。既然是办酒,自然要整上几桌啊。我家离他家近,我家前屋也摆了两桌。吃,喝。闹闹哄哄的。完了大家参观新房子。二楼二底的结构嘛,楼上两间,一间做卫国父母卧室,一间做卫国的个人房间——我们骂他狗日的,享受高级待遇了。底下两间,一间做厨房餐厅,另一间,自然是老爷子阿德的卧室了。年纪大了,都这样,免得走楼梯。</p><p class="ql-block">一圈没走完,出问题了。</p> <p class="ql-block">是卫国最早发现,他爷爷不见了。我跟着卫国赶到侧屋旁边尚未拆除的“披梢”,发现里边没人。还有,厨子阿德的旧皮箱与人革包也不见了。</p><p class="ql-block">不好!卫国大喊一声,跑出来,直奔码头。我紧紧跟在他后面。我们跑到接近码头的地方,听到了外面有轮船喇叭的鸣叫声。那是轮船离开的声音。我们冲出去,到了码头上。看到那艘轮船已经掉过头去,往长生河南面驶去。船里乘客自然看不见了。只看见轮船屁股后面,是一道白花花的水波,往两边散开。</p><p class="ql-block">回头,竟发现卫国的老爸阿财先我们一步,站在码头河埠口。</p><p class="ql-block">都是那女人!都是那女人!阿财自言自语道。</p><p class="ql-block">我们走近阿财,卫国看着他老爸,满脸疑惑地问,爷爷要去哪里?</p><p class="ql-block">德令哈!</p><p class="ql-block">我们再望那艘轮船,它越开越远,终于转过河道,消失在桑地后面。桑地的上面,是天边,是天外边。</p><p class="ql-block">为啥呀?卫国哭丧着脸问道。</p><p class="ql-block">是啊,哪有刚还乡又回劳改队的,简直……我这么想着,没说出口。</p><p class="ql-block">都是你妈!都是你妈,说了一个嫌弃爷爷的词。阿财气愤地吼道。</p><p class="ql-block">啥词?</p><p class="ql-block">邋遢! </p><p class="ql-block">就为了“邋遢” 呀?我不由傻问。</p><p class="ql-block"> 阿财望着远处,不答。 </p><p class="ql-block"> 2021,3,6</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