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抹生命的绿，【散 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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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家小院里种着一棵葡萄树。

     那是一九九0年的四月初，先生去银川办事带回了两株葡萄苗，说是苗，其实就是两截二十多公分长的葡萄扦插条，分别插在一个圆柱形的特制的黑色塑料杯中，并没长叶 ，细看芽眼处刚有萌发的迹象。果农説是玉泉营大龙眼和马奶子葡萄品种。说实话当时我并不待见它，先生想在小院的花池中栽下的时候，我阻止了他。 院中那个直径不到两米的圆形的小花池已经松土翻晒好，过几日就要栽种各类鲜花，更何况花池边上历经严冬的韮菜刚刚冒出了新叶儿。

与其说它是小花园，倒不如说它是充满生活情趣的乐园更确切吧。小园彷佛得了圣水恩泽似的，种啥成啥。买几棵蕃茄秧栽上，随便插上几根苇子杆儿，便能红红绿绿的结了不少，散步路过老农的菜地，要几丛韮菜根栽种在小花池的边上，冬天用草帘儿塑料布盖好，来年春天，便早早地见到了嫩韮。剪下的香菜根随手一栽，不久便长出了水灵灵的嫩叶儿。有一年，学生的家长带来一小包葫芦籽，说是水葫芦。种上不久，便长出了青翠的藤蔓，拉两道细绳儿，便顺着窗棂爬上去，结了好多小葫芦，向朋友请教了掐尖和疏果技术，小葫芦竟然真的长大了，可爱极了。坐在屋里，向窗外望去，仿佛置身于童话世界，有时，连我自己都迷离起来……至于种花呢，那更不用说了，那姹紫嫣红的色彩，不逊花中妖姬虞美人(罂粟花)的艳丽。而今这一切要让位于两株葡萄插条，心中实难割舍。就这样，只能把它放置在花池的旁边了。一周左右，我撒播的几种草花尚未出苗，葡萄条上竟然长出了新叶！实在不忍弃之，必竟是绿色的生命啊！于是，我让先生在花池的边上靠墙跟儿挖俩小坑，先生拿起家中的那把小小的工兵锹，看着我得意的笑了笑，没有说话，栽下了那两株葡萄苗。大概从那时起，小花园渐渐失去了往日的靓丽……葡萄株入地以后，飞速生长着，抽条，长叶，吐丝，没多久便是青枝绿叶的一大片了，无其是那株大龙眼，长得更疯，不停地剪又不停地长……无奈，只能任由它攀墙越户，甚至爬上了自家的电视天线。那时的电视天线都是每家每户独用的。到了第二年时不得不搭起了一个葡萄架，让它攀爬上去。

　由于大龙眼葡萄树的飞扬跋扈，占尽阳光雨露，掠夺土壤沃肥，小花园已不复存在，另一株绿葡萄也不为它所容，退却了。春夏时节，巴掌大的叶子层层叠叠的，院子的上空犹如罩上了翠玉般的华盖，连一缕金色的阳光也漏不下来，小院里阴凉凉的。清风徐徐，青枝翠蔓、蒙络参差，摇曳生姿，那充满勃勃生机的生命的绿，带给人无限的向往，任凭谁见了也会为之心旌摇摇，沉醉其间的。若下雨天，那就更美了，静静地坐在沙发上，聆听那雨打葡萄叶的声音，音韵美妙，高低声错落有致，可能与广东音乐《雨打芭蕉》有得一比吧？其实，雨打芭蕉，早就是古人偏爱的听雨方式，并非广东音乐首创。忽又想起唐代著名诗人李商隐的名句“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枯荷听雨声。”我想：这葡萄架下听雨不会比枯荷听雨逊色吧？

小院里的这株大龙眼葡萄树是大粒紫葡萄，成熟期晚，含糖量高，生命力顽强，好打理，真是品质优良的品种。刚开始我不会剪枝，对门邻居齐大夫家也种了一株葡萄，早两年就硕果累累了，向齐大夫请教，记住了他的一句精典的话：“修剪时，枝丫的形态不要留过长，要舍得剪，都要剪成像手似的才能多结果。”照此剪枝，果然不错。至于施肥，从未用过化肥。平时洗鱼洗肉的水都浇它了。虽不清真，肥力却很足。秋天，稻田撤水的时候小鱼很多，农民常常在小区门口售卖，一堆堆的，只有寸巴长的小鱼很便宜，常常买来煮了喂鸡的，有时直接挖两个小坑埋两捧下去给葡萄加点营养，现在说来，还是真正的有机水果呢。小院里的葡萄树每年都结果百八十串，葡萄水灵灵的，又大又甜。每每与朋友和学生们分享，心里都甜滋滋的呢。

（家中果实尚未成熟的葡萄树实拍）

　　葡萄，可能是最有生活气息和烟火味的一种水果吧，用现在的话说叫最接地气吧。正因为如此，家属院内很多人家栽种葡萄树。春夏时节，绿意如诗的华盖下，老人们自斟自酌，孙儿们承欢膝下，女人们织毛衣、纳鞋底儿，聊着天儿，院子不大，但很惬意。当然，也有我家小儿子那样顽皮的，在葡萄架下，抡着半截木棍“劈劈劈”地小练一阵儿，抽得绿叶翻飞，我紧喊慢喊的从屋里赶出会，人却已翻过院墙跑远了，充满了童趣。那时物质生活不算富裕，但心里很充实。每逢暑假到来，在全国各地上大学的孩子们归心似箭，不顾车马劳顿从外地赶回家来，大院内立刻热闹起来。从上海回来的二外甥女，尤其喜欢我家的葡萄树，常常佇立于碧珠垂垂的架下，深邃沉思之情让人感动。我打趣道：“芳，琼瑶小说读多了吧？找到感觉了是不是？”“哪里是啊！……”她腼腆地笑了。虽然七月里葡萄青青，尚未变色，但看着那沉甸甸的珠串心里便会充满甜蜜，倍感笃实。“放心去吧，姨挑最好的留着，等你们春节回来就可以吃到了。这葡萄皮厚糖分足，很耐贮藏。”春节过后，市面上难觅葡萄踪影，还能在我家吃到甘甜如饴的紫葡萄。

（家中硕果累累的葡萄熟了实拍）

　　记得有一年收葡萄时特意留了七八串在架上，我对先生说：“毎年供暖前葡萄都下架了，今年留几串，看看它耐低温的极限到底是多少度。”西北地区的11月气温持续下降，两场寒潮几乎扫尽了葡萄叶，几串葡萄悬挂在光秃秃的葡萄藤上，阳光的照射下，晶莹剔透，紫水晶般的惹人喜爱，至今还后悔当时没有用相机多拍几张记录下那难得的画面。“零下5度，葡萄冻了。”一天清晨，在小院里练亚铃的先生告诉我。我出去伸手捏揑，凉冰冰的，像一串串冰珠，真的结冻了，不过没有完全冻实。下午放学回家，正准备剪下那几串葡萄时，却发现它又恢复如初，清晨看错了？沒有啊，宁夏日夜温差大，相差十几度。随着白天气温上升，葡萄又恢复了常态。伸手掐下一粒儿入口细品，还是甘甜如饴，似乎更甜了呢，冻后并未改变它的味道。我终于放下了剪刀，依然让它留在枝头上。

　　让我第二次拿起剪刀剪下那几串珍留在藤上的萄萄，原因竟是那一群可爱的小麻雀。可能天冷了，地里的庄稼收割完了，无处觅食吧，一群小东西常常光顾我家小院，啄食葡萄，竟也不怕人。         

　　想起一首唐诗来：

“青鸟衔葡萄，

飞上金井栏。

美人恐惊去，

不敢卷帘看。”

诗人捕捉到了多么美妙的生活画面啊！“青鸟衔葡萄”这一奇丽的景象在现实生活中的确不容易遇到，难怪美人一见，便躲在帘后静静地窥视，不敢卷帘，生怕惊飞了青鸟。但那必竟是唐代了，而今的鸟儿并不怕卷帘惊扰的，非得你走到架下转摇两下，才“扑楞楞”地飞走了。         

   自从挑战了零下五度的极限，我家的葡萄下架时间推迟了近两周。以后的几年，孩子们都到外地上大学去了，随着年龄增长，先生和我侍弄葡萄树下架，盘卷，捆扎，培土确实有些力不从心了，便任它留在架上，剪好枝作罢了。那葡葡树似乎有了灵性、善解人意，任凭零下十七、八度的严寒，却毫不畏惧，来年春天如常萌芽、吐叶、抽条，开花、结果，并未减产。如此襟怀，怎不让人珍爱有加？我与小院里的葡萄树感情更笃厚了…

　 葡萄树是最具浪漫色彩而神秘的一种树。

     那紧实饱满的葡萄串珠，蕴含着我们这个民族最美好的寓意：多子多孙、人丁兴旺。明清时期的民居建筑，门楣、影壁、屋檐、栏杆、窗棂等处多雕刻着成串的葡萄就是为了祈愿家族兴旺，福満多多。那长长的、蔓延的葡萄藤、连绵不绝、久盛不衰、人们往往赋予它缠绵悱恻的爱情寓意。正因如此，葡萄成为了文人骚客、丹青妙手笔下的钟爱的传统题材。国画大师齐白石先生的就很喜爱画葡萄，他的巜松鼠葡萄》就是蜚声画坛享誉世界的不朽之作。而葡萄藤缠绵悱恻的爱情寓意也派生出了许多美丽的传说。七月初七的晚上相传葡萄架下能听到牛郎织女相会的窃窃私语。千百年来人们无法见证这一幕的神奇，而以此为载体的“七夕”被国务院列入第一批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七夕”已成为我国的情人节。而“七月七日长生殿 ，夜半无人私语时”这一唯美的爱情场景，在白居易的《长恨歌》和清代著名剧作家洪㫒《长生殿》中都成为经典。

  小院里葡萄树却与别人很不同，我犹爱它那伟大的生命的绿。

  

   葡萄从初春到深秋历经漫长的绿色的生命历程。这一点很宝贵。大龙眼是紫葡萄，从萌芽到成熟大约二百一十多天，这期间，约有一百六十多天它是以生命的绿呈献给我们的，而一旦脱却生命的绿，华变为紫晶般的龙珠时，也就预示着青消翠殒的冬眠期即将到来，它将以这种形式暂时退却生命的舞台。养精蓄锐以期来年。每当此时便会带给我隐隐的痛。

      然而，更让我痛的事还是不可遏止的来了。二00四年，我准备离开这里去上海定居了。二00三年的深秋时节，收完葡萄，我对先生说：“我们找人把它锯倒吧。”先生犹豫了一会儿说：“明年走时再说吧。”我深知先生是不舍得。“明年暑假时，滿架的青葡萄可怎么下得了手啊。”之后不久，我的一个学生帮忙锯倒了葡萄树。锯之前，学生问：“老师你决定锯了？可惜了啊！”“决定了。”“老师，从哪锯呢？留多高？”“离地二十多公分吧，恢复它来时的状态。”当锯子声音响起的时候，我的心格外沉重起来……“老师，根要挖掉吗？”“不了”学生吃力地把比手臂还粗的葡萄树的枝干扔到墙外，又拖着它向远处走去，路上扬起一片浮尘……

我的眼睛湿润了，这株陪伴了我十四年的葡萄树就这样离我而去了……

　　接下来的一个学期我的心态总是不太好，那时我在银川一所民办中学任教，七月份放暑假时我交接完教学工作，预订好机票，回吴忠打点行装，准备搬家了。半年没回家了，屋子里满是灰尘，当我拉开窗帘时，禁不住震惊了。一枝青翠的葡萄藤蔓贴着玻璃窗在微风中摇曳！好生奇怪啊，去年底的时候不是锯倒了吗，怎么又……前些天刚给学生讲完欧·亨利的短篇小说《最后一片树叶》，莫非也是画的？我下意识地打开窗户，那枝青藤便探进窗来，随风轻拂着我的卷发……那一瞬间好感动啊！我伸出右手将那稍头上细细 的须在食指尖绕了几圈儿轻轻掐断，慢慢放入口中，轻轻咀嚼着，葡萄的须酸酸的，从上到下的酸，尝一口从喉头酸到心底……我再尝尝叶儿，葡萄叶儿是酸中带涩的，涩得让人连口水都难以咽下去……莫非它的根是苦的？还真是苦的！

　　多么可贵的精神！多么豁达的胸襟！她把酸楚苦涩深埋心底，而把甘甜如饴奉献给人们；她宽容、隐忍、无私无畏、她以德报怨，生命将尽仍顽强不殒，将生命的绿奉呈于人。看着她半年前被锯倒留下的一小截残桩，我不禁泪雨潸然……我的葡萄树之殇！

　　  一首《蝶恋花》书录于此：

                蝶恋花  · 龙珠木

 漫漫 西行五千路，怕忆当年，不敢旧宅住。愁心西挂滿碧树，串串相思无重数。

      不惑同植龙珠木，且怕流年，珠缀千千树。藤下葡萄七夕暮，冷寂摧我鬓霜驻。 

     注：龙珠：龙珠是葡萄的别称。

          龙珠木指葡萄树。

     几年前，家属区大院拆迁，原址重建了新楼。多年以来，寻寻觅觅，不见它的踪影，终无法释怀，但那一抹窗前生命的绿，常常萦绕在我的心间……

           2021.3.5 于上海

注：散文中的照片均为小院里的葡萄树实拍，相机所限，又在树荫下，效果较差，歉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