菜场里有个曹阿姨(二)沈东生的小说

沈东生

<p class="ql-block"><b> 菜场里有个曹阿姨(二)</b></p><p class="ql-block"><b>作者:沈东生</b></p><p class="ql-block"><b> 2、盆菜</b></p><p class="ql-block"><b> 照道理,小囡只要爬上吃饭台子,想吃啥,大人总归准备好的。老话讲,屋里再穷不会穷小囡,屋里缺啥,也不能缺小囡的吃饭。再困难的人家,也总归会想办法让小囡先吃饱、先吃好,小囡是屋里的希望嘛。所以,小囡肯定不会去关心买小菜的事体,更加不晓得啥叫小菜场。不过,我有点特别,从小对小菜场就有诸多印象,特别对离弄堂不远的严家阁路菜场印象特别深。听姆妈讲,我刚刚学会走路的辰光,出门就欢喜自家走路,摇摇摆摆地跟牢大人一道走路,兜了一大圈回来,调转是其他小囡,老早分不清东南西北了,而我只要一走到严家阁路小菜场,就会口齿不清地大叫:“姆妈,屋里马上到了。”连姆妈也觉着奇怪,为啥?其实老简单,因为菜场是地标。我依稀记得,只要老远闻到的各式各样素菜的清香,嗅到鸡鸭鱼肉的荤腥气味,或者,看到熙熙攘攘拎着各色各样竹篮头的阿姨妈妈们,就兴奋,就晓得屋里马上就要到了,侬讲噱不噱。老早有一种讲法,叫着“三岁看到老”,果然有道理,我刚学会走路的辰光,就和菜场有缘,如今老了老了,还欢喜跑菜场,</b><b style="font-size: 18px;">欢喜买汰烧。</b><b>每当电视里有烧菜的节目,必看,弄得小孙子也跟牢一道看,看得馋唾水嗒嗒滴,缠牢我,想吃。我趁势就到小菜场去跑一趟。大包小包买回来,汆、烤、煎、烧、炸、统统搞一遍,然后,看牢小孙子吃得昏天暗地,我就开心得不得了。结果,害得小孙子弄了个“小胖子”的浑号。我嘛,被儿子骂煞……</b></p><p class="ql-block"><b> 其实,我真正晓得菜场是买小菜的地方,还懂得小菜场的魅力,是因为盆菜,是因为曹阿姨在严家阁路菜场卖起盆菜以后才开的。</b></p><p class="ql-block"><b> 啥叫盆菜?现在年纪轻的人可能不大晓得。顾名思义,就是菜场里事先帮侬搭配好菜料,论盆而卖的菜。和现在的半成品菜有点相似,不过,两厢却不可同日而语,无论在内容上,还是在搭配的方式上真有天壤之别。现在的半成品菜,菜肴精致,色香味俱佳,比方讲,清炒虾仁,店家用各种调料把虾仁渍得晶莹剔透,叫人</b><b style="font-size: 18px;">一看就欢喜,</b><b>想买,肯买。买回去,油锅里一爆,香气扑鼻,闻闻味道,馋唾水就会出来。卖相又好,只只虾仁像用和田白玉做出来的,真有点不舍得入口。一旦入口,一咬下去,鲜得眉毛也要落掉,Q得心也会别别乱跳……半成品菜的品种更是琳琅满目,让人目不暇接。档次也高级得让人乍舌。比方讲,家常点的,有桂花肉,糖醋里脊,糟溜鱼片……高级点的,像海参、鲍鱼、澳洲龙虾,日本刺身……统统都有,买回去就可以开大餐请客了。不过,这类菜肴,我小辰光连听也没有听见过。老早点的盆菜是相当寒酸的,照上海人的讲法,有点狗屁倒灶。比方讲,常见的盆菜,一般是芹菜加一撮豆腐干丝,毛豆子加一段丝瓜,一把菠菜,加点粉丝……就算最最让人眼仰的品种,也只有猪肝加半只灯笼辣椒,肉骨头加几片萝卜……那时的中国,无论国家还是个人都比较困难。尽管如此,中国人天生生性豁达,面对困难,吃随便啥东西,总能寻到交关让人开心的说法,从而都能吃出意义,吃得津津有味。比方有一种比较流行的讲法,叫着“吃啥补啥”,诸如吃猪肝就是补血,于是对生病人,对刚刚生过小囡的娑母娘来讲,就是营养菜了,啥人买到猪肝,就会觉得一吃猪肝马上能身强体壮、热血喷张,会叫别人眼仰老半天。又比方讲,吃肉骨头就是补骨骼,一旦有人骨折了,拼了老命也要买到点小排骨,汆汆汤,补一补,假使有本事买到大股骨,敲开来,里厢还有骨髓,就开心得不得了,就像一吃下去,骨折明早就会好起来一样。因此,老早的盆菜虽然比较简,也比较陋,却都相当吃香,大家都想买,还供不应求,也因此统统要凭票供应的。</b></p><p class="ql-block"><b> 叫人不敢相信的是,在严家阁路菜场的盆菜摊头上,连猪肝、肉骨头这样的营养菜也不凭票就可以买到的。老年纪人肯定会觉得,在那个年代,不凭票能买营养菜,还不是要打开头了?是的,在其他菜场肯定会的,在严家阁路菜场就不会。为啥?因为菜场里出了个曹阿姨,不占菜场配给的名额,凭一己之力,从采购,配盆,统统自家动手,还一清早自家开秤,最最让人惊叫的是,曹阿姨讲:一律不要凭票供应。就凭一张面孔。因为不管是张三还是李四,曹阿姨统统记得牢,统统叫得出名头,啥人屋里有困难,啥人屋里需要点啥,在曹阿姨肚皮里都有一本账,买菜凭一张面孔,从来不会出错,就像现在手机的人脸识别,啥人想钻空子,谈也不要谈。这样一来,当然就大受欢迎。</b><b style="font-size: 18px;">有困难就寻曹阿姨,</b><b>曹阿姨的名头也就弄得家户喻晓了。于是,曹阿姨成了先进工作者,盆菜摊的墙头上,贴了一张老大的红榜,还配了照片,曹阿姨的照片年轻,面善,笑的像一朵花一样,大家都讲好,不过,也有人看了,有点惋惜地讲:照片还欠缺了一点,假使曹阿姨的面孔长得漂亮一点,就好了,买菜的辰光,看看一张如花似玉的漂亮面孔,又能买到对胃口的小菜,就顶掉了。不过面孔漂亮不好当饭吃,最重要的是,有了这张大红榜,盆菜摊越办越红火,在困难的岁月里,帮交关人家解决了困难。于是,老远地方的人也闻风而来了,盆菜摊前,人丁也就越来越兴旺,日日天不亮就人头攒动起来,围得里三层外三层,用人山人海来形容也不过分。人钆人,有辰光总归会钆出点事体来的,滩头前时常有钆得火气大起来的人,一不留心,有人疑心屁股被人摸了一记,就光起火,就会听到有人讲:“侬再敢瞎钆,当心吃耳光。”上海地方,要么是吃了人家女人的豆腐,再要么是手伸到人家的袋袋里去了,</b><b style="font-size: 18px;">做了坍台的事体,才会被人吃耳光。</b><b>所以一听吃耳光,肯定也要动肝火,于是,听的人立马做出一付“不做亏心事,半夜敲门心不慌”的样子,声音也胖起来了:“瞎三话四点啥!侬要动手?侬敢动一只手指头,马上叫侬悃了地上,翘侬的辫子。”看上去,好像已经剑拔弩张,快要流血牺牲了。不过放心,上海人吵相骂,只是吃相难看,声音胖一点,其实也就是泄泄火气而已,尤其在盆菜摊前头,随便哪能结棍的吵相骂,吵着吵着就会偃旗息鼓,侬想想看,曹阿姨隔着滩头大叫一声:“好刹车了!”啥人敢不刹车?曹阿姨的话总归要听的。于是大家正好顺台阶下来了,当然,嘴巴里还嘟嘟囔囔地嘀咕着:“好了,好了,跟侬这种人没啥讲头……”另一个人也讲:“碰到侬,算我额骨头高到天花板了……”嘴巴还</b><b style="font-size: 18px;">不肯服输。</b><b>不过,讲管讲,气已经压下去一大半,继续各自排各自的队,开开心心买到各自的小菜,没啥大事情……</b></p><p class="ql-block"><b> 就在这种盆菜火起来的辰光,我母亲生下了我弟弟,老早,中国人非常讲究中国式坐月子,所谓做月子,就是讲生好小囡的娑母娘要整天悃在床上,要关好门窗,拉好窗帘,额骨头上包块头巾,避风避光,要补最好的营养,休养一个月的辰光,结果,一个月子做下来,娑母娘就会养得白白胖胖,像杨贵妃一样。但是,我姆妈生小弟弟的辰光,月子就做得比较困难,因为正好物资不足,供应比较短缺,样样都要凭票子供应不算,还会时常有落空的情况。再加上姆妈生好弟弟,就得了产后伤寒,一发寒热,奶水就少得可怜,弟弟常常饿得哇哇直哭,姆妈急得额骨头上冷汗直冒。现在的年轻人肯定会讲:“买奶粉呀!”现在的年轻人对老早的行情有所不晓得,老早点,奶粉是高级营养品,国产奶粉有指标,要审批才能买到,外国奶粉倒是不要审批,不过要用“兑换卷”才能买。啥叫“兑换卷”?有“兑换券”的人家一般都有海外关系,就是讲,有亲眷朋友住在外国,都会带点外国钞票进来,外国钞票要换成“兑换卷”后,才可以到专门的“友谊商店”去买紧俏商品。于是,“兑换券”就成了一种身份,一种炫耀。一讲起“兑换卷”,一般就会让人家眼仰得要死。不过行情也是此一时彼一时的,这种身份和炫耀,到了文革,</b><b style="font-size: 18px;">海外关系变成通敌的代名词,</b><b>就倒霉了,就会受到批斗,斗死人的事体也有过。所以,到了文革,不要讲“兑换券”再也没有人敢提起。讲出来,侬可能不相信,就算有了金条,也最好寻个没有人看见的地方扔掉为妙,假使有人拾到金条,就像拾到一只炸弹,赶紧出手,绝对不敢往屋里厢拿,一旦被追究起来就性命交关。所以,没有人再眼仰“兑换卷”了。反而屋里没海外关系的工薪阶层,是值得庆幸的。当然也没有尝到过冰火两重天的味道,于是,我弟弟也不可能吃到外国奶粉,要让弟弟吃饱肚皮,让姆妈发奶成了头等大事。要发奶,就要买发奶的营养菜。啥地方去买?这种辰光,曹阿姨供应的盆菜,成了救命的菜了。我记得,每天全家还在悃梦头里,外婆就踮着一双“三寸金莲”,悄无声息地出门了,外婆是老法头里的人,从小就被缠足,有一双三寸金莲。听外婆讲起缠足,真是吓得煞人。外婆小辰光,刚刚学会走路,脚就被大人塞进八仙桌的格挡缝里,活生生把脚面骨拗断,叠起来,用老长老长的布条缠牢,脚被包得像只粽子,从此就再也长不大了,痛得要死要活的辰光,只好朝盆里洒泡尿,脚津到尿液里缓解疼痛。求爹求娘也没有用,据说这是为了小囡好,为了小囡长大后好嫁得出去,嫁个好人家……真不晓得是啥个理论……我外婆当然也没有因此嫁到好人家,只嫁了个做小生意的外公,而且在串街走巷的辛劳中早早离世……我外婆只好到上海投奔我姆妈。脚也就这样成了“三寸金莲”,靠脚后跟颠着走路。外婆到了上海,倒成了家里的主心骨,当家作主,样样事体离不开外婆。不过,每天天不亮,靠脚后跟颠着走路去买菜,确实蛮辛苦的。尽管如此,每次买菜回来,外婆总会眼睛发亮,面孔泛着潮红,抱起弟弟,点着弟弟的小鼻头讲:“买到河鲫鱼了,侬姆妈好发奶了,侬有得奶吃了。”我姆妈一听也开心起来,尽管寒热刚刚退下去,人还绵软无力,却依旧支起身子,问:“真的?哪能买到的?”“是曹阿姨特意留的”“喔哟,真是救命哎,真不晓得哪能谢依呀。”姆妈和外婆一讲一答,可以开心一上半天,姆妈一付笑盈盈的样子,连弟弟也会莫名其妙跟着咯咯咯地笑了一上半天……</b></p><p class="ql-block"> <b>意外的事体说来就来了,真让人措手不及。这天夜里,我正是好悃的辰光,悃梦头里听到外婆凑在我耳朵傍边,轻声轻气地讲:“乖囡,起来好伐,帮外婆做点事体。”外婆的声音像吹气一样地轻声轻气,好像生怕吓到我。我还是一下子惊醒了,一骨碌翻身坐起来问:“做啥?”“帮外婆到菜场去排排队”“哪能啦?”“侬姆妈寒热又高上去了。”我这才看见姆妈额骨头上搭了条毛巾,面孔彤彤红……弟弟抱在外婆怀里,大概刚刚哄得悃着,面孔上还眼泪鼻涕一大把……我父亲当了个小干部,职务不大,事体蛮多,常常夜里加班不回来,这天又没有回来。看到这付场面,我当时刚刚读一年级,虽然并</b><b style="font-size: 18px;">不晓得事体的严重性,还是</b><b>晓得屋里出事体了。立马就大声讲:“好,我去,给我钞票……”外婆赶紧轻声阻止我:“轻一点,不要哇啦哇啦,侬姆妈刚刚悃着。”我赶紧收声。外婆又讲:“侬人小,带钞票落掉不得了,侬只要去排排队,息息等侬姆妈好点了,外婆就来换侬。”外婆递过来一只竹篮头,我接过篮头,就朝门外跑,一出门,把竹篮头朝头上一套,蹋着月色,钻进夜幕,朝菜场去了,像一个壮士……</b></p><p class="ql-block"><b> 一路上,我的脚步走得“咚咚”直响,</b><b style="font-size: 18px;">心里想想,连外婆也要我帮忙,感觉自己好像已经是大人了,可以帮大人做事体,就可以和大人平起平坐了,心里立马充实起满满的自豪感……</b></p><p class="ql-block"><b> 啥人晓得,壮士一去是悲壮,对小囡来讲,几乎像一场灾难……当天亮的辰光,或席地而坐,或倚墙而立,或聚拢聊天的人们都站立了起来,汇拢成浩浩荡荡的队伍,开始喧哗着涌动起来。我人矮,差不多齐大人的裤裆,顿时感觉四周像垒起了一面面大墙,在看不见头,见不着尾的队伍里,</b><b style="font-size: 18px;">被裹挟着,在大人的大腿间,一会儿歪到东,一会儿斜到西,</b><b>抬头望去,眼前身后尽是黑压压的裤裆和屁股,不见</b><b style="font-size: 18px;">天,不见地,不知道自己到了哪里,</b><b>耳朵里听到的是一片</b><b style="font-size: 18px;">喧哗的嗡嗡声,鼻子里闻到是一股股热㬻气,叫人透不过气来……我呼唤着外婆,可是外婆没有出现……我期盼外婆快点到来,盼得心慌卵荡,外婆还是没有出现……外婆不会来了,外婆欺骗了我……希望坍塌了,世界似乎也跟着坍塌了,心里只剩恐慌和无助,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终于哭了,只有哭属于自己,然而没有人理会我……在无助的哭泣中,四周慢慢安静了,闹哄哄的人群散了,我套在头上的竹篮头也不知什么时候丢了,菜场收摊了……我明白,事情弄砸了,对一个把事情弄砸了的孩子,剩下的还是只有哭,哭得昏天暗地……哭着哭着,觉得有一只手在摸着我的头,抬头看去,是一个陌生女人站在我面前……谁?我顿时吓了一跳……</b></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