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病中总是想起母亲来,似乎只有到了这个年岁、身陷这情状,才能有这么些惘然而伤怀的感悟。从记事起,我和母亲一起生活的日子是不多的,先前是天不亮就去上学傍晚才回家,后来就是几周或者数月才能见到母亲,待到工作了生活安定下来,母亲便匆匆离开了我们。算来和母亲相处最多的日子,便是陪她住过两次医院,分别是1985年和1989年的冬春之交。1989年那次是在海原县中医院,母亲和我一块生活了有40多天。在一间寒冷的病房里,我们母子围坐在病床上听着外面劈劈啪啪的鞭炮声度过除夕。对过年习俗几乎不了解的母亲,隔着窗玻璃看焰火的情景依然历历在目。我查阅了一下,1989年的除夕是2月6日。次年的1月2日黄昏,母亲在姐姐家去世了。</p> <p> 1985年,我是大二学生。寒假,我陪母亲在李旺镇医院。母亲的心脏病早在1970年代就经常犯,多是冬春之季,经常让全家人很是紧张。土地承包初,一度似有缓解。不几年,就重了。每年开学离家时,母亲总是扶墙送我们出门,彼此心情都很难过。那年寒假,母亲又犯病了,我陪着她。那时乡镇卫生院的条件极其简陋,也挺冷。我能帮母亲的是,从集市上买点炭生火。将大姐送来的生面条或家里带来的黄米在母亲指导下学着作顿饭。有这样两件小事,母亲后来逢人便说。</p><p> 有一天,我从集市上看到一溜儿摆放了许多袋葵花籽叫卖,那葵花籽长可及寸、皮壳黑白分明,饱满整爽干净,看上去像小鱼儿那样。乡亲们围拢着抓几粒尝,买的也不少。老乡说,有辆拉葵花籽的车在李旺一带出车祸了,他们是从车祸现场挂来的。我就用口袋里的几元助学金买了几斤。母亲嗑得香,心情也高兴。抓起小半把边欣赏边品尝地嗑着,夸我上心她,买了这么好的葵花籽。第二件小事,母亲更高兴。我巳在一篇短文中记述过①。那时我学书法,包里总有毛笔的。有天,李旺镇武装干事请我帮助写了许多征兵宣传标语,他们就拿了礼物来医院看望我母亲,夸我是秀才。母亲很是高兴。</p> <p> 1988年10月,我从乡中学调县志办工作。临近新年元旦时,分配我一间宿舍,算安定下来了。元旦放假,我去同心河西哥哥家看望母亲。短短几月不见,母亲病得很重,脸颊青紫、大口喘气、睡觉都是坐着的。于是,哥哥同我送母亲到海原县中医院住院治疗。老院长检查完埋怨说,咋早不送来呢。还告诉我,毌亲是心房纤颤、心力衰竭,巳到无可逆转的危险期了。开始的几天,母亲连下床解手都困难。晚上,我睡在母亲身边,能听她的心脏像槌鼓那样的声音,时尔响亮急促,时尔沉闷喑哑,胸腔咝咝有声。母亲惊厥而醒时,额上就如汗蒸。这次,我明显觉察到,母亲不爱说话,神情有些呆滞。晚上,我坐在炉火前看书,她总是默默地想心事。</p><p> 大约两周时间,母亲明显好起来。有时下床洗洗内衣,还将病房收拾了一番。偶尔念叨一下家中的父亲和两个弟弟外,话是越来越少了。因我是从哥哥家把母亲接来的,山里的父亲是不知道的。有天,亲戚来看母亲,自然是说到了父亲,话中是有些抱怨的。他们走后,我也随口抱怨了父亲几句。母亲开始只是听着,慢慢就流泪了,接着抽泣起来,越来越伤心。整个一个下午,母亲都没话。晚上,母亲突然跟我说,娃娃,你们都抱怨你达呢,你达抱怨谁去。里外靠着他一个人,他一走两个碎的(指我的两个弟弟)咋办呢,牲畜谁喂呢,日子咋过呢!娃娃,要有个吃饭的肚子想事的心。接着,她说起这几年东里西里“躲命”的事,舅舅家、姨娘家、哥哥家、姐姐家、医院里,说起这些,她难心地流泪。还说,如果我到离家近的地方教书,至少可帮父亲带着两个弟弟上学。末了哽咽道,有舍没家、抓锅把灶、里里外外一个人,谁疼顾你达着呢!</p> <p> 母亲好了些。除诊疗去医院外,我们母子就住宿舍。宿舍楼里有暖气,还可以用煤油炉作饭吃,母亲也高兴。但是,宿舍楼里没有厕所,上趟厕所很不方便。我备了夜壶,母亲一次也没用过,总在凌晨5时多摸黑从三楼扶楼梯下去,走过一段结着厚厚水与尿的冰层上厕所。有天早晨,楼下的张成<u>贤</u>大声喊叫我。待我跑下去,母亲巳经从冰层上被扶起来,浑身都在颤抖。我把她背上楼。母亲的裤子是湿的。她说,被突然窜出的狗吓到了,就晕了不知道了。我用热毛巾给她擦脸时发现,脸颊上有一片皮肤是粘在冰上撕伤的,说明母亲晕倒许久了。有位叫田秀梅的女同志上厕所时发现才扶她起来的,她们一家也住宿舍楼上<u>②</u>。这样,母亲又住进了医院。那时,真是粗心呀,母亲竟然连件换洗的内衣都没顾上带来。就这样,我和母亲在医院度过了春节,至今记着母亲隔着玻璃看焰火的神情,像个孩子一样捂着耳朵,脸上有着惘然的兴奋。</p> <p> 母亲来医院前,经人介绍我和妻子认识也就两个月吧。那时,我们虽还没定亲,但她常来医院给我们母子送点吃的,有时帮母亲洗漱一番、陪着说说话,母亲很是高兴。有天,她还带岳父母一块来医院看望我母亲。想来,缘份是一种注定。还记得我们刚认识时,介绍人给我说,她家在那条巷子、是怎样的门楼,你可以去看看。一天下班,我真就去看了。刚好她家门口下了一车炭。想躲都躲不过去了,就一背篼一背篼地帮着背了几小时的炭。那年春节上班,单位派我去出差。母亲怎么办呢?妻子知道了就接到她家和她一块住。我一去就是几天,母亲就这样无奈地被“浪”了几天。我把母亲接回到宿舍,母亲说是门好亲戚。说完了却是难心地泪水。我活到而今这个年岁,方才悟到母亲为何要难心。诚然病入膏肓,她还是觉得伤了她的颜面,毕竟没正式订亲嘛。在我们回族人家,我母亲出身大伊玛目家庭,也算是乡野有些身份的了。她一辈子虽贫病交迫受尽磨难,却是十分看重礼仪和面子的。母亲没有什么答谢妻子,就将她手腕上的一只银镯抹下来送作念想。那年的8月,我从老家接母亲到我家小住。早上带她挂药,下午回家。不久,母亲回老家了。那年的12月份,我和同事张生桐一起去平凉、定西档案馆查阅资料,中旬返回海原患感冒,冥冥中总是有心慌的感觉,想着去看母亲。然而,直到母亲去世,再也未见上一面。</p> <p> 永远记着那个早晨——1990年1月3日,我从没有那么早到过办公室。那晚,我睡得不好,总是感觉心口堵得慌,5点多就到办公室去了。电话铃响了。是李旺中学的堂兄打来的。恶噩传来,我呆站在那里好久,电话是怎么放下的都记不清了。后来同事说,你把电话没有放好,听筒摔到地上了。这样,海原县方志办一直用着这个破了听筒的话机,直到手摇电话退出机关单位。现在想起来,陪母亲住院时,她已经向另一世界移步了。但是,少不更事的我,何曾想到过这些。即使在母亲离开的悲伤日子里,我一样也未曾意识到她给我的提醒——谁疼顾你达着呢!三年后,父亲也离开了我们。直到今天,我始才惘然而肤浅地意识着人生的沉重与生命的脆弱!</p> <p> 注①:《朔方》2014年第8期《散文三题》:“有一年冬天,我陪母亲住院,李旺乡搞征兵宣传,请我去写标语、会标,乡领导还拿了礼品来看望母亲。那时巳经患了严重心脏病的母亲看我写字,总是很高兴,别人请我写字她更高兴,乡上干部夸我是秀才的话,她后来常挂在嘴边。我可怜又可敬的母亲哟,您哪里知道年少儿子的轻狂!”</p><p> 注 ②:张成贤,现在海原县政府办工作,去年我们还见过面;田秀梅,当时在海原县劳人局工作。在此表达谢忱!</p><p>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