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知青岁月，之三：遭遇雷雨

红 牛

山里的天，小孩的脸。昨晚还凉意丝丝，雨水涟涟，第二天醒来却是闷热难耐，满身汗水。也许，考虑到昨天的劳累，场领导在知青们第二天的首次出工时，只安排大家在场部附近的工地劳动，任务是给幼小的松树苗除草松土。

虽然经过休整，昨天的劳累还未曾完全缓解，但一百多人的队伍，扛着锄头，背着军用水壶，跟在老工人连长身后，蜿蜒行进在山道上的情景，还是让人很容易联想起电影里的故事情节。果然，不多一会，有人开始哼起了电影里的插曲：“红星闪闪，放光彩，红星闪闪，暖心怀，红星是咱工农的心，党的关怀照万代…………。

”翻过两座大山，队伍迂回到场部对面的一座高山上，老工人连长领着队伍登到半山腰停了下来。

这山，真的好高好大。山上，间或有一些一抱粗、五六米高的青冈树。山坡上，杂草、荆棘、灌木，几乎淹没了幼小的松树苗。知青们在老工人的带领下，拨开比人还高的杂草，沿着横贯山腰的小路，每人间隔一两米一字排开还排不到山边，抬头观望，比人还高的灌木野草将人整个淹没，竟看不到高高的山顶。大家把饭盒水壶安顿在青冈树下，顾不上休息，便各就各位，憋足了力气开始举锄挥镰，向山顶进发。每前进百来米，队伍中就有人返回，把饭盒、水壶等食物搬运到近身之处。

队伍，继续地毯式向山顶锄去。约摸中午时分，队伍所到之处，野草，被连根翻过来的泥土覆盖，杂树，被齐根砍掉躺倒在脚下踩踏，整面山坡，除了间或一两株零零星星粗糙苍老的青冈树，只剩下低矮的松树苗在翻过的泥土里和躺在地面上的杂树堆里静静的矗立着。

南方的七月，太阳火辣辣地直射头顶，时间，感觉过得好慢。驻锄休息瞬间，舒舒觉得手掌上握住锄把的地方，皮肤有点会移动的感觉，张开手掌一看，哎呀，手上打泡了。手掌上，红红的、鼓鼓的水泡已经充血，触动一下，跟皮肤分离的真肉火辣辣的痛。见舒舒端详自己的手掌，旁边的红英立即凑近过来，一只手驻锄，另一手直直伸到舒舒跟前，“你看，我的手掌也打泡了。”红英比舒舒年长半岁，但她娇小的身材、笑意盈盈的瓜子脸上，一对葵瓜子似的酒窝楔在好看的嘴旁，一笑一口酷齿，迷人极了。此刻，她苦着脸，将粗糙的新锄把靠在左肩上，轻轻甩了甩举在胸前的两只手，“我锄不了了，怎么办呀？”她厚厚的衬衫跟舒舒一样湿漉漉地贴在身上，表明她也非常地出力。舒舒能有什么办法？在这空旷的大山上？！ 就在舒舒愁眉莫展的时候，她想起了裤袋里那双刚发的，崭新的白线手套。开锄时，她嫌大热的三伏天，那厚厚的白手套套在手上，热烘烘，滑溜溜地握不住锄把使不上劲，就一把摘下来塞进了裤袋，看来，现在可以派上用场了。她把掏出的手套递给红英，问她，“你的手套呢？”“早上走得太急，没带来”她眼睛朝舒舒的双手瞟了一眼没敢接。“你用吧，我还行。”这时，看看红英，又看看一直排在不远处的小萍她们，虽然身上的衣服也都湿透了，但藏在帽沿下面那稚嫩的脸蛋，都被“修理地球”运动和那火辣辣的太阳晒得汗涔涔、红扑扑，煞是好看动人。舒舒看不到自己的脸，于是，灵机一动，先是闭着右眼，用左眼凝视自己左侧的鼻梁；又闭上左眼，用右眼凝视右侧的鼻梁，看见自己不算挺直的鼻梁上，细细的毛孔散发出一层似有似无的热气，更显出细腻的皮肤白里透红。确信自己也像大家一样，在“修理地球”的过程中，人称“红苹果”的脸上更加红润，心里忽然感到了一些安慰，对这种原始落后的的劳作不再那么反感和抵触。起码，这种劳作还不至于让人变得那么丑陋。就在四肢发软，肚子咕咕叫个不停的时候，中午开饭的哨声嘟------嘟------嘟-------响了起来。真可谓雪中送炭。只见大家手上的锄头一扔，争先恐后朝着食物方向跑去。烈日炎炎，人们纷纷挤到土坎、树荫下面，发现周围全是一片翻松的泥土，才想到学着老工人的样子，跑回原地取来锄头横在地上或者架在低矮的树桩上垫坐。

被锄得光秃秃的山上闷热难耐，没有一点风的痕迹。大家三五个人聚在背荫处，脱下草帽，每个人都像刚从水里捞上来一样大汗淋漓，长长的刘海和头发一束束粘在脸上，大滴大滴的汗珠顺着头发和刘海不停往身上和地上滴答，一米开外，都能闻到从身上蒸发出来酸臭的汗味。

素闷冬瓜的气味倒是很好闻，知青们大口大口往嘴里扒拉饭菜，好大一会才止住了咕咕作响的肚皮。

远处，天边的云层悄悄有了些细微的变化，原本敞亮耀眼的天空好像灭了两盏灯似地变得有些阴暗下来。午饭刚吃完，山上突然起风了。一阵强劲的山风翻飞起人们身上的衣襟，翻飞起人们头上的长发和额上的刘海。吹翻了扣在大家身旁的草帽，草帽翻飞着打了几个滚，车轱辘一样滚了出去。反应快速的人起身一扑，抓住了草帽；反应慢的，站起身来就追，一面追一面气急败坏地高喊“哎------，哎------，停下，停下”可草帽它并不听话，就在主人眼睁睁的追逐和目送中滚向远处，滚下坡底，引来满山坡人们的一片哄笑。

快乐的情绪、热闹的场面。

开工了，人们的锄头举得更高，砍刀、挥得更加有力。舒舒趁机驻锄观望，好一幅战天斗地，人定胜天，一览众山小的豪迈画卷。

此时，原本热乎乎的山风好像降温了，厚重的，铺天盖地的乌云推动着翻滚的白云向人们头顶直扑过来。远远的天边，抑或厚重的云层里，隐约传来沉闷的，像狗、又像猛兽发威前恶狠狠的低吼和咆哮的雷鸣。有人开始害怕了，有人却异乎寻常地兴奋起来。二排的张珍呼的站立起来，学着革命样板戏“沙家浜”里郭建光的英雄气概和唱腔煞有介事，大声吼唱起来：“要学那～泰山顶上一青松----------“巍然屹立傲苍穹”好几个人站起来和着张珍一起唱起来：“八千里风暴吹不倒，九千个雷霆也难轰，烈日炎炎晒不死，严寒冰雪郁郁葱葱， 那青松逢灾受难，经磨历劫，伤痕累累，瘢迹重重，更显得枝如铁，（众人在旁：咚咚咚）干如铜（咚咚咚）， 蓬勃旺盛，倔强峥嵘。 崇高品德人称颂， 俺十八个伤病员，要成为十八棵青松----------！”，吼完，又学着【雷雨】里、高尔基《海燕》中的台词，奋力展开双臂，面向滚滚的乌云拖着长腔高声呼喊“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张珍她们在工地这个大舞台上即兴作乐的表演引来了大家的共鸣和哈哈哈------的大笑。就在这时，远山、天边，一道耀眼的强光闪过，“哇~~~~”大家抱着头一下蹲在地上。随之，一声破锣似的响雷似乎就在头顶炸开。大家吓得蹲在地上，久久不敢抬头。舒舒不敢表现出太害怕的样子，但内心里，心跳的声音就像重锤擂鼓，咚、咚、咚，一下、一下重重地跳得心脏生痛。大家惊魂未定，大滴大滴的雨水，便从头顶上的云层里噼里啪啦砸落下来，砸得人的脸上、手上隐隐作痛。随之而来的是更加骇人的狂风大作。霎时间，飞沙走石、树摇草动；闪电的影子像一条条火蛇，在不远处的天空里蜿蜒游动；雷击的声音在天空此起彼伏隆隆炸响，一场罕见的暴雨即将铺天盖地袭来。蹲在地上的人们纷纷蠕动到自认为安全的位置。红英、小萍和舒舒眯着双眼，捂着头上的帽子跟在一帮人身后奔向不远处高大的青冈树下避雨；来不及跑的，就近三五个人抱成团，利用头上的草帽遮头裹体。

狂风肆逆，电闪雷鸣，暴雨倾盆，大家挤在一起壮胆。被裹在人群中心的老工人告诉知青们：这个季节下的都是阵雨，吓唬吓唬人一阵子就过去了。可是，颤颤兢兢的人们等了一下又一下，在雨中抱团的人们，头上的草帽已经被雨淋得耷拉下来，整个人除了头顶，全身都暴露在大雨之中。

躲在青冈树下的人们，被大树叶子积攒的雨水泼得更加淋漓。可是，狂风暴雨却报复似的丝毫没有一点减弱的意思。人们原先红扑扑的脸蛋已经开始变得铁青铁青，鲜红的嘴唇也开始变得乌紫乌紫，湿透了的身子卷缩在狂风中瑟瑟发抖。“舒舒，我想回家，我们回家吧”红英先哭了。“是呀，我们回家吧，我好怕哦！”小萍颤抖的声音也带着哭腔。“可是，可是哨声还没响啊”,舒舒鼻子酸酸，上牙敲打着下牙，迟疑地回答。“呜————我想回家——我想回家——”。见回家无望，红英忍不住抽抽啼啼然后大声哭了起来。

狂风暴雨，电闪雷鸣夹着凄凉的哭声传染了山上的人们，一时间，好多人忍不住也低低地抽泣，慢慢地，整个山坡响起了一片呜呜的哭声。

舒舒颤抖着身子，听着那一片混杂着雷声、风声、雨声、哭声、喊声，鼻子一酸，热热的眼泪顺着脸上凉凉的雨水滚落下来。直到这时，一直等待风停雨住的老工人连长这才想起吹响回家的哨音。一时间，大家连滚带爬，一面抹着脸上的泪水，一面抽抽泣泣，哽哽咽咽，呜呜地哭着，一面抓起饭盒跌跌撞撞往坡下冲去，蹭蹭蹭，踏着小路上的泥水一步三滑朝场部的“家”里奔去。

回到场部，大家都哭成了泪人，浑身上下连同锄头、饭盒都沾满了泥巴，就像刚从泥塘里爬出来的泥人。

暴风雨给了知青们这样一个下马威：这样的生活，才仅仅是个开始！

（注：图片来自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