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西汉原始瓷之“原始”

叶生

我国高古瓷的烧制经历了早期、成熟期、辉煌期和鼎盛期四个阶段的发展。后三个阶段前文均有论述，它们分别对应的历史时期为六朝、隋唐五代和宋元时期。高古瓷的早期阶段就是从商代到东汉末年这段漫长时期。

瓷器的发明，是我国先民在长期制作陶器的实践过程中，逐步积累经验，掌握了陶器向瓷器转变的“瓷化”方法而取得的。然而，实现这种“瓷化”的过程却经历了长达数千年的时间，实则不易。其他国家，如古埃及、古希腊、古印度等，虽然制陶史和我国一样历经上万年之久的时间，但始终过不了由陶向瓷转变的“瓷化”这一关。“瓷化”就是陶器的一种脱胎换骨的变化，不仅要改换胎料，用瓷石作为坯料，还须大大提高窑炉的温度，并在器物表面施高温釉。我国古代烧瓷工匠们成功地解决了“瓷化”这一难题，率先将陶器转化成瓷器。这一伟大发明为改善全球人类的生活条件作出了重大贡献，在人类文明史上开辟了新纪元。

早期高古瓷的制作工艺简陋、粗糙，烧成温度偏低，施釉薄且不均匀，容易剥落，处于陶器向瓷器转化的过渡时期，属于瓷器生产的原始阶段，故而所烧制出的青瓷被称为“原始瓷”。 我国陶瓷学界普遍认为，浙江曹娥江流域的上虞一带为烧制原始青瓷的发源地，也可以说是我国瓷器生产的源头。此地瓷土优良，森林茂密，水运畅通，从商代起开始烧原始青瓷，历经西周、春秋、战国、秦汉，长达近两千年，到东汉晚期才进入了瓷器的成熟阶段。

众所周知，瓷器与陶器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有很多共同之处，人们习惯把瓷器和陶器合称为“陶瓷”。但瓷器与陶器差异很大，两者之间的本质区别有三点：其一，瓷器的胎质必须用瓷石做坯料；陶器则用普通粘土，因而瓷器的坯体的机械强度比陶器强得多。其二，瓷器烧成温度高，一般在1200度左右，胎壁烧结坚硬，吸水率较低；陶器的烧成温度在800至900度之间，过高温度会使器体变形，因而陶器胎质松软，吸水率高。其三，瓷器表面施有高温下烧成的玻璃质釉，有光泽，透明洁净，便于洗涤；陶器表面多不施釉，或施以铅为助熔剂的低温釉。以上三点中，前两点是区分瓷器和陶器的关键，不在于施釉和不施釉。一件用瓷石做胎的器物，如果温度达不到1200度，胎质没有完全瓷化，依然属于陶器。

战国之前的原始瓷出土数量极少，仅见于一些博物馆。专家们通过对存世实物的考证研究，发现战国前瓷器的成型方法多采用泥条盘筑法。此法与早期制作陶器的成型法相仿，先将搅拌好的瓷土搓成泥条状，从器底部起，依次将泥条向上盘筑成器身，直至器口。为了使上下泥条连接紧密，坚固器壁，对器型进行修整，需要在器外壁进行多次拍打。拍子上往往刻有不同花纹，这样就会在器物的外壁上留下不同的图案。西汉早期已经改用了拉坯成型法，成型后的器物胎体致密，表面平整光滑，无需拍打，因此多数瓷器表面无纹饰，只在鼎、瓿、壶等器物上刻划一些旋文、水波纹等作为装饰。

西汉时期原始瓷的制作，从理论上讲，应该是继承前期烧瓷技术而发展的。但是考古发掘出来的实物资料表明，由于战国时期的战乱，原始瓷生产曾一度中断，工艺失传，使得西汉早期生产的原始瓷无论在质量上还是工艺上均逊色于战国前的原始瓷。可以判断，西汉原始瓷的发展，虽受到一些传统工艺的影响，更主要的是有其独立的新开端。经过西汉初的“文景之治”，国力得以提升，青瓷生产克服了长期停顿所造成的不利局面，制瓷业逐渐复兴，进入了一个新的发展阶段，为东汉末年成熟瓷器的诞生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西汉早期原始瓷的主要器型多仿造当时的青铜器，如鼎、盒、壶、瓿、盉等，造型端庄大方。下图所示的器物为西汉青釉双耳瓿，该瓿高26厘米，腹径32厘米，口沿直径11厘米，底足直径16.5厘米，瓿身显得矮而丰满。肩部对置翘角扁耳铺首一对，上端与口沿基本等高，应属西汉早期原始瓷（西汉初的铺首高于口沿，中晚期的低于口沿）。铺首上模印的人面纹，双眼圆鼓，鼻梁高挺，眉毛卷曲有趣，胡须下垂自然（见下图A）。铺首处及下方肩部有两组复线水波纹，被几条旋纹隔开，线条刻划细丽舒畅。腹部略呈扁球形，平底。 盖呈弧面形，中心安一捉钮。施釉方法为刷釉法，仅在肩部刷一层釉，腹部以下无釉，露出灰褐色胎骨。该瓿比例协调美观、典雅简练，整体造型显得大气磅礴，是一件西汉早期较为精美的青瓷产品。

瓿，古代器名 ，青铜或陶制，用以盛酒或水。青铜瓿流行于商代至战国，圆口、深腹、圈足。器型似尊，但较尊矮小。有带耳与不带耳两种，耳多做成兽头状。器身常装饰饕餮、乳钉、云雷等纹饰（见附图1）。青瓷瓿是西汉时期仿青铜瓿的器物，东汉时逐渐演变为罐，东汉末年不再生产。

下图A

西汉原始青瓷瓿上模印的人面纹

西汉原始青瓷的表面施一层以氧化铁为主要呈色剂的灰釉，釉层薄，常常凝聚成芝麻点状，釉色呈青黄色。下图所示该瓿的局部釉面上清晰可见釉的凝聚状态。

西汉早期的瓿一般为直口，平唇，扁圆腹，平底（有些瓿平底下有三个扁矮足），肩部的双耳粗壮有力，耳的上端高于或不低于器口，肩部饰旋纹和水波纹（见下图）。西汉中晚期的瓿，口缩小，腹增高，耳降低，耳顶端的高度低于器口，近似于深腹平底的大罐。

西汉时期的原始瓷在烧制过程中窑温控制不够好，器物受热不均匀，有的部位窑温不足，烧成后胎质较疏松，胎呈砖红色。这也从一个侧面反映了西汉早期原始瓷的退化现象。该瓿的底足采用线割法，底部留有明显的线割痕。（见下图）

附图1

商代青铜瓿（图片来自网络）

壶，根据形、音、义各方面的考证，壶源于植物果实“葫芦”的形、音、义而冠名。壶最早见于新石器时期的陶壶，后出现了青铜壶，其作用在古代文献中多有记载，如《仪礼·聘礼》：“八壶设于西序”，《周礼·挈壶氏》：“掌挈壶以令军井” ，殳季良父壶铭：“用盛旨酒”，伯陭壶铭：“用自作醴壶”。这些记载详细说明了壶的用途及壶在青铜礼器组合中的重要作用。青铜壶的制作，上起殷商，下至秦汉，时代不同，青铜壶的形制也随着变化。西汉时期的青铜壶多为长颈、圆腹、高圈足，壶口稍有外侈，壶肩两侧缀有铺首衔环，腹部饰有二至三组凸弦纹。造型简单大气，端庄厚重（见附图2）。

西汉时期的青瓷壶就是按照该时期的青铜壶制作的，如下图的西汉早期青瓷壶。此壶高35.5厘米，口径15.5厘米，底足16厘米，壶口外侈，长颈，溜肩，圆腹。肩部置双系，相互对称，圈足（西汉中后期皆为平底）。肩腹部施青釉，腹部以下露胎。此壶造型敦厚古朴，纹饰简练。口沿外壁和颈部各饰一组水波纹，肩部饰两组篦划纹，以旋纹隔开，线条层次丰富，搭配得当，流畅灵动。水波纹动荡起伏、粗细不一，形成以静显动的效果（下图A）。

青瓷壶在不同的历史时期有不同的造型和功能，西汉青瓷壶是仿青铜壶的造型，是原始青瓷烧制阶段的产物。此类瓷壶到东汉后期逐渐消失，被西晋时期体型矮小的盘口壶所替代，之后逐步演化成带有短流和把手的执壶。

下图A

水波纹局部图

此壶的装饰比较简单，在器物的口沿、肩部划数道旋纹。早期旋纹较疏，较粗，后期越来越细密。弦纹是坯胎在轮旋时刻划而成的，其简单流畅的弧线给人一种淡然之美。壶的口沿和肩部刻划的两组水波纹具有明显的江南水乡的地域特征，表现了吴越先民们对水乡生活的情感。水波纹的刻划装饰方法是在半干的坯体表面上用石块的尖部或削尖的竹木在坯体上进行刻划。此壶体上的水波纹弯曲流畅，犹如音乐旋律的音符上下波动，可以看出工匠在刻划水波纹时的随意性。壶的肩部装饰了两组篦划纹，其方法是用蓖梳在半干的坯胎上刻划而成（见下图）。西汉中后期的青瓷壶的装饰略为复杂，肩部往往增加一对铺首衔环，有些还刻划云气纹，配以神兽纹和鸟纹。

该壶的双系的纹饰为模印而成的叶脉纹，叶脉纹是对树叶纹理的模拟，纹饰古朴简美，体现了先民对生活的热爱以及对大自然的崇拜（见下图）。

西汉原始青瓷的表面施一层以氧化铁为主要呈色剂的灰釉，釉层较薄，釉色深浅不一。胎釉结合较差，有脱釉现象，釉面有芝麻点状的聚集现象（见下图）。

西汉早期的原始瓷虽有部分器物烧成后质量较好，胎质细洁坚硬，但相当一部分器物烧成后胎质较为粗松，胎呈灰色或深灰色，甚至呈砖红色，说明原料淘洗不精，含铁量高，烧成温度较低。严格地说，“瓷化”程度还没有完全达到成熟期的标准。从壶的露胎处看出，该青瓷壶的胎呈灰色，局部呈砖红色（见下图）。

西汉时的制瓷工艺还没有修足技术，拉坯成型后，直接切割底足，足为平底。由于仿青铜壶的缘故，工匠将事先做好的圈足与壶底进行拼接。西汉中后期的青瓷壶则省去了接圈足的工艺，青瓷壶多为平底足。从下图中可以看出，粘接上的圈足烧成温度不够，胎质呈砖红色。

附图2

西汉青铜壶（高32.5厘米，口径13.5厘米，底足直径16厘米）

青瓷鼎是西汉时期比较流行陪葬器物，也是仿同时期的青铜鼎造型。下图所示为西汉早期青瓷鼎（通高17.2厘米，宽17.5厘米）。鼎口沿下对称置双耳，耳上部外弧，耳根突出，直腹，平底，下承外撇式兽面纹三足。鼎附圆形盖，盖面对称分布三个小纽，仰置时则以钮代足。装饰极简，仅在盖面和鼎腹刻画几道弦纹为装饰带。整个瓷鼎除了盖面施釉外，其余部位均不施釉。

鼎最早是陶质炊具，首见于新石器时代。鼎的三足便是灶口和支架，腹下烧火，可以烹煮食物。青铜鼎始于夏代，传说夏禹铸九鼎（鼎的名称而非数量），“九鼎”遂成为中央政权的象征。谁占有了“九鼎”，谁就掌握全国最高政治权力，此后便有了“楚王问鼎”，“始皇捞鼎”的故事。先秦时期，对于中原各国而言，最大的事莫过于祭祀和对外战争，“国之大事，在祀及戎”，因此青铜鼎逐渐成为祭祀和战争中的礼器。对青铜鼎的拥有和使用，也是身份等级的标志，如“天子九鼎，诸侯七鼎，卿大夫五鼎，元士三鼎” 的使用规定。

春秋以后，鼎的王权象征意义逐渐失去，其制作工艺也随着趋于简化。到了汉代，青铜鼎作为礼器的光环业已褪去，作为炊具的原本面目得以恢复。为了使鼎受热速度加快，扩大其受火面积，西汉时期的青铜鼎多为薄胎，素面，鼎足不断加长（见附图3）。进入东汉后，鼎的数量急剧减少，最终消亡。

该青瓷鼎的鼎身与鼎盖的结合为子母口连接，子口微内敛（见下图）。鼎足是在鼎身拉坯成型后粘接上去的，由于瓷鼎为非实用器，因此与西汉青铜鼎三足的演变相反，瓷鼎的三足早期较高，中后期逐渐缩短，以至到了后期与底齐平。盖钮也逐渐变小，成乳丁状，仰置时钮不着地，不能当足用。鼎的附耳也从西汉早期的高聳，外弧，变得短而直。

瓷鼎三足制作采用了模印工艺，即先用模具将胎泥压印成带有各种纹饰的三足，半干后，再与鼎身粘接在一起。下图中可见鼎足与鼎身之间清晰的粘接痕，说明当时的工艺较粗糙。这件瓷鼎的三足纹饰为线条勾勒出的兽面纹，形象生动。简单的几条凸线勾勒出兽（猪或野猪）的双眼和长长的鼻子，足底外撇，整个鼎足像正在拱地的猪首。

该瓷鼎双耳的纹饰十分简洁，仅在耳面镂空处的上方两端各压印出一条凸斜线，伸向两个耳角。瓷鼎的双耳是用模具模压成型后，粘接在鼎的口沿下方（见下图）。

附图3

西汉青铜鼎（通高18.5厘米，宽21.5厘米）

西汉早期青瓷由于受到当时生产力水平及各种社会因素的影响，工艺技术水平较低，因而原料处理比较粗糙，胎料的粉碎、淘洗不够精细，胎中杂质较多，故烧结后胎中气孔偏大，胎质较粗松。入窑后控制火候的技术还不成熟，烧成温度偏低，尚未达到高度烧结的温度，因此胎体的瓷化程度还达不到成熟期的标准。釉料配制简单，烧造技术掌握不好，因此釉色不稳定。另外，器物造型简单，装饰艺术简朴。原始瓷的这些特征与成熟期的瓷器相比，带有明显的原始色彩。

西汉原始青瓷的整体面貌似乎给人一种随意有余而精美不足的感觉，其拙朴的外形和斑驳的釉色与人们头脑中的精美瓷器的品质相差甚远。其实这恰恰体现了早期原始青瓷在人类陶瓷发展初级阶段的鲜明特征，其独具特色的古拙之美彰显了西汉时期艺术的粗犷气势以及当时人们的纯朴的审美意识。

从西汉到东汉晚期，又经历了近400年的探索和发展，终于使原始青瓷摆脱了“原始”状态，出现了胎体的瓷化程度接近现代瓷器水准的青瓷器，这是我国陶瓷史上的重要里程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