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风吹在脸上

唐更强

我期待那样的时刻降临。

我坐在门槛上，听见娘把一锅洗碗水用力泼出去，像被一只焦渴的嘴接住，咕隆一仰脖喝了个精光，我能想象大地上腾起一团尘雾。父亲对我说了一句什么我没有听清楚，他左手的拇指和食指夹着烟，右手抓起红褐色的竹睡椅，用腰部抵着，一寸一寸地挪到堂屋的后门口，迎着风四仰八叉地躺下，身上只留了一条短裤衩，他将烟长吸一口，一抬手把烟蒂从头上往后门外丢出去，烟蒂挟着暗淡的光亮落在屋外明晃晃的日光下。

爹，娘说不能吹穿堂风的。

穿堂风才凉快呀，这么火的天。爹吐出最后一个字，鼾声就起了。

端宝叔总是在别人吃完中饭了才从田里撤回来，他瘸，走路一跛一跛的，他拖着锄头叩击地面的声音最终隐匿在自家的门口。被打稻机吵了一上午的田野陷入消失了时间的宁静。我家的鸡蹦到柴禾堆上，彼此拉开适当的距离，炎天之下都显出心事重重的样子，脖子下面的红色肉赘一上一下地抖得厉害。阿黄则甘心屈居鸡下，躲到了柴禾堆下面，张嘴吐舌，白亮的涎水垂下来，胸腔像风箱一样急剧起伏，我担心那样剧烈的起伏会突然停止，摸一摸自己的胸口，还好，没有那么快。鸡和狗在那一刻达成和谐。篱笆上悬挂的那只大丝瓜，也躲到叶子底下去了，那些毛茸茸的叶子也自顾不暇地蔫了。

　　娘搬来两条长木凳，拼在一起，再放上一个油腻腻的枕头，娘长久地看了我一眼，背对着大门外照进的光亮，侧身躺下了。

等娘睡稳妥后，我脱下塑料拖鞋，将其整齐地放在门里面，赤着脚，轻轻地往村子东头去。这是我期待的时刻。

云飞家前面摊着一坪的谷，有几只麻雀停在上面，警惕地跳来跳去，贼眉鼠眼的。云飞正坐在屋檐下望着我来的方向，手里正把着一截木，那是他准备用来做陀螺的。云飞将屋子里里外外看了个遍，挥手将几只麻雀赶走，放心地走向我。我们两个人接头一样，用眼神做一个交流，一句话不说，顶着头上正烈的日头，继续往村东头走。

　　小波坐在大门边同样死死地盯着手里的一柄木，那是一截分叉的树枝，我记起他答应帮我做一个弹弓，想必正在琢磨着。我跺了一下脚，小波脸上浮起一层控制不住的喜悦，他把大门虚掩一下，蹦蹦跳跳地跑向我和云飞。

我们的目的地是队里最东头的建兵家。一支由最初的一个人递加至最后十人左右的队伍，朝圣一般，沉默无声地经过每一家门口，蚁群一样不断吸附进来一两个人。男孩女孩都有，年龄集中在小学一年级和二年级。丁平带着比她小一岁的弟弟建兵家虽然也在居民线上，却是他爹胡乱在水塘边搭的一个茅棚子，被其他毗邻一线的房子甩在一边，僻静得像一个没爹娘疼的孩子。别人家的菜园在屋后面，他家的菜园在屋前面。刚才憋了一路的声音，一到小屋，就噗地一下释放出来。小屋里瞬间就像一锅煮沸的水。这是一个属于小孩的隐秘世界，装满了大人无法窥探的快乐。

建兵的爹从小死了爹娘，到三十多岁才娶到一个四川来的姑娘，建兵四岁那年，他外乡人的娘也突然跑了。

　 　建兵家好像一直只有建兵一个人在家，他家田少，功夫没有别人家紧，建兵爹吃了饭就出去了。可能是和哪个寡妇相好去了，也可能到哪个五保户家下象棋去了。在建兵家，我们感觉特别放松，建兵大暑天吸溜着一挂鼻涕，对我们特别热情。他家烟熏火燎的土灶上悬着一坨腊肉，被一刀一刀地割了半年，剩下一个陀螺的形状。从后门望出去，池塘里，一人多高的荷叶下，开了几朵白色的荷花，真想把它们摘下来，但是我保持了自己的克制。荷叶塘边上齐膝深的草丛里，南瓜藤和菜瓜藤正吃力地爬着。

　　伙伴们陶醉地把自己放进各种游戏中，有集体合创的，也有从学校带回来的。游戏的间隙里，还可以分享各自从家里带来的新闻，或是不小心从邻居家偷听来的。大家都懂得珍惜这一段非常短暂的午休时刻。只要下午的田野飘来第一缕打稻机的声音，我们就得奔回各自的家，虽然各家最繁重的农活还没有派到我们头顶，但是我们充当了“双抢”这个庞大的劳动体系里不可或缺的螺丝钉。从赶鸡赶鸭，从翻谷晒谷，到搬禾穗子、拖草，在泥里，在水里，在密密匝匝的农活中，草一样地长大，长成庄稼一样的男人或女人。

建兵家屋小，玩老鹰捉小鸡的游戏摆不开长尾巴。我们就玩捉迷藏，可是建兵家的屋子里又有什么可以藏身的地方呢？大家又一致规定，不准躲到屋外去，不能让大人发现了我们，进而发现这一支秘密队伍。大人和我们之间，有着不容跨越的沟壑。所以所有的藏身之所都是大白于众的。床底下，黑魆魆的碗柜后面是最奢侈的去处了。藏的人屏住声音掩耳盗铃，找的人装模作样一本正经，眼光手电筒一样慢腾腾地扫过去，心里其实早已有数了，只等时间一到，目标马上就会出现。哈哈，快出来，我找到你了。把床单一掀开，里面黑压压地叠加着一堆人。我一直没看到建兵家的扫把，后来明白了，我们的衣服就充当了扫把。有一次，云飞藏无所藏，就从后门溜出去，趴进南瓜藤里，真让我们找了很久，建兵从云飞的头发里捏出一条毛毛虫后，大家还是把云飞揍了一顿。

　　有时候，我们也玩抓特务的游戏，抓特务和捉迷藏不同，特务不必躲，明目张胆地干坏事。建兵最喜欢这个游戏，常常自告奋勇演特务，被抓到之后，我觉得，他比谁都像一个特务。建兵怎么那么像一个特务呢？我心里嘀咕着，特务会有烦心事吗？特务会想念他外乡人的娘吗？

所有人都能玩的一个游戏就是过家家。一个庞杂的大家庭，什么都是道具，什么身份都有，谁都是演员，规矩立在每个人心中。一个小小的社会，井然有序地维持着。

玩累了，我一屁股坐在门槛上休息。看着伙伴们依然在游戏里来来去去，笑语喧腾。突然我觉得，眼前的画面晃动起来，伙伴们的声音一下子变得那么不真实，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又像是从地底下冒出来的。他们的笑脸也是那么不真实，像是对着我笑，也像是对着别人笑，或者对着虚空笑。他们的眼光在我的身上抽象地扫过，绝不停留。他们像是被裹在一层厚厚的梦境中，随时可能消失，也随时可能被一阵风轻易搬移。整个世界似乎也颤动起来，屋后池塘里的水似乎要飞起来，我们共处的这间小屋好像要塌陷下去。我被抛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四周摇摇晃晃，分不清南北西东。我在哪里，我是谁，我的爹和娘呢？

　　我逃开所有的人和声音，夺门而出，往家的方向狂奔。路上没有一个人，连一只鸡和鸭都没有。乡村交出了它诡异的宁静。恐惧再一次袭来，那是一种内外交织的恐惧。我跑回了家，我在想象中的灾难降临之前跑回了爹和娘的家。父亲还是七仰八叉地躺着，被我的脚步声惊扰，侧了一下身，继续睡。娘也依原样侧卧着，她没有觉出这世界的任何变化。“娘”，我大喊一声，仿佛不这么拼命地喊出来，捆绑在我身上的绳索就没法挣脱，我就要被一束无形的力量带走。

　　娘猛地举起身子，惊恐地望向刚才喊她的声音。那个站在门边，趿着塑料拖鞋，全须全尾的我迅速抚平了她脸上的错愕。她不会知道我刚才经历了什么，她以为自己做了一个噩梦，把自己弄醒了。“哦”，她轻轻地说了句。身体低下去，把头重新靠回枕头。

南风赶集一样往堂屋里灌。吹乱了娘的头发，吹起了爹身上不知什么时候娘给盖的旧衣服，也吹在了我眼泪徐徐滑落的脸上。

文字来源：甘 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