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是得“道”刘姥姥

刘祝君

　　假期里，看见八十二岁的父亲戴着花镜在读《红楼梦》，我不免抱怨：“《红楼梦》太难读了，开篇冗长，先是女娲补天，大荒山无稽崖青埂峰下，顽石通灵；再是西方灵河岸边神瑛侍者浇灌绛珠仙草；再是地陷东南，东南一隅姑苏城里甄士隐家；再是冷子兴演说荣国府，葫芦僧判断葫芦案。天上人间，绕来绕去，比京剧的“过门”还长，每一次阅读都愁这复杂的开场。”

　　父亲说：“心静方入读书境，深度阅读你做到了？当你再读完一遍合上书的时候，就不再是开卷时的你，开始读吧！”几句鞭策令我汗颜，随着忙碌的年味儿我开始了第十二遍《红楼梦》的阅读。

　　除夕夜，我的已经成家的学生们开始打开视频给我拜年，几乎每一段视频里面都会冒出一个或两个稚嫩的小面孔，他们喊着：“刘姥姥，过年好”，稚嫩的声音萌化我的心。

这一天我开始了第六回的阅读，其实从这一回开始，贾府的故事才算拉开帷幕。开启故事的正是刘姥姥，因为得了这个封号，这一遍阅读我开始关注她，一个乡下老太太。靠两亩薄田，跟着女儿女婿一起生活，她女婿狗儿的祖上曾是小小的京官，因贪慕凤姐娘家王家的势力，便“连了宗”，于是与京城豪门有了点瓜葛。如今，家贫难以度日，女婿又一向不争气，刘姥姥便想去荣国府打打秋风，碰碰运气。

就这样，刘姥姥带着外孙板儿，进了城，来到荣国府的门口。一入侯门深似海，荣国府何其“大”，刘姥姥何其“小”！小与大，贫与富，卑微与高贵，就这样相遇了。

　　到了第三十九回，刘姥姥第二次来到荣国府。这次，刘姥姥居然见到了贾母！按理，这两个人不可能有交集，但王熙凤怜惜刘姥姥大老远过来，让她住一晚再走，而贾母正想找一个老人家拉家常。用周瑞家的话说，这就是“天上缘分”了。

刘姥姥一进去，见榻上歪着一位老婆婆，知是贾母便上前行礼，并笑称：“请老寿星安。”还有比“老寿星”更贴心的吗？她这一开口，成了！贾母则回称：“老亲家，你今年多大年纪了？”

一个“老寿星”，一个“老亲家”，全是阅历，全是人情，一来一去，竟有无限蕴意，《红楼梦》之博大幽深，是因为世相、众生相都在这里。

两个老太太，世事洞明、人情练达，烟火气十足，居然毫无阶层障碍。

贾母的世界，是趣味，是审美，刘姥姥的却全是实用性。一个精致却沉闷，一个粗糙但鲜活。

　　要开饭了，众人坐定，第一碗菜上来，贾母刚说“请”，刘姥姥便站起身，高声说道：“老刘，老刘，食量大似牛，吃一个老母猪不抬头。”说毕，自己却鼓着腮不语。湘云的一口饭都喷了出来，黛玉笑岔了气，宝玉笑得滚到贾母怀里，王夫人笑得说不出话，薛姨妈嘴里的茶喷了探春一裙子，探春的饭碗都扣在了迎春身上，惜春笑得拉着她奶妈叫揉肠子……看她吃鸽子蛋，那“老年四楞象牙镶金”的筷子太重了，好不容易撮起一个来，才伸着脖子要吃，偏偏滚在地上，待要去捡，早有丫鬟收拾走了。凤姐说一两银子一个呢，她叹道：“一两银子，也没听见响声儿就没了。”

此时众人已没心思吃饭，都看着她笑，竟是从未有过的肆意和快活。作为一个老牌贵族家族，荣国府里的礼节，可谓多如牛毛，“武装到牙齿”。上下尊卑、男女之别，真是处处有讲究，事事有规矩。只是，文化过于精致，生命力便会在层层的包裹中窒息。就像茄鲞，用好多只鸡和香菇去配它，却没了茄子味。

人心更是散乱。从主子到奴才，个个都揣着小算盘，明争暗斗，拉帮结派。邢夫人对王夫人、王熙凤充满怨怼；贾赦在中秋之夜，说偏心母亲的笑话，刺痛了贾母；赵姨娘则满怀失意者的忌恨；贾琏一有机会就偷鸡摸狗，在鲍二家的面前咒凤姐……探春说：“咱们倒是一家子骨肉呢，一个个像乌眼鸡，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

丑角一样的刘姥姥，竟像是来拯救他们的。她那黄土地一般的粗粝气质，饱满圆润的生命状态，照出了这个大家庭的另一面——贫乏、无趣、暮气沉沉。贫与富，卑微与显赫，拙朴与精致，世人一向偏爱后者，但刘姥姥一来，这两个世界相互碰撞，也相互照见，界限似乎变得模糊不清了。

　　有人说，刘姥姥甘当“女篾片”，弄乖出丑，是懂得投其所好，追求利益最大化，这就是精明啊！她的演出很成功，王夫人赏了一百两銀子，风姐额外给了八两，有吃的穿的用的，一大车值钱东西，这一趟来得太值了！

她不我执、不拧巴，像水一样随物赋形、随遇而安。不焦虑，不怨恨，接纳自己的窘迫，也能谅解别人。孔子说子路：“衣敝缊袍，与衣狐貉者立，而不耻者，其由也与？”刘姥姥也担得起这样的褒扬。饭毕，她看着李纨与凤姐对坐着吃饭，叹道：“我只爱你们家这行事，怪道说‘礼出大家’！”凤姐和鸳鸯赶紧道歉：“您可别多心，刚才大家闹着玩呢。”刘姥姥却说：“哪里的话，咱们就是哄着老太太开心，有什么可恼的！你先嘱咐我的时候，我就明白了，不过是大家取个笑儿，我要心里恼，也就不说了。”全是体谅。她内心敞亮着呢。

她哪有那么多弯弯绕的心思！她只是放得开、拿得稳，善于自嘲，懂得放低姿态，不把自己当回事罢了，自知，是另一种自尊。

　　回到那日贾母带刘姥姥逛大观园，吃完酒席，还去妙玉的栊翠庵喝了茶。刘姥姥去小解，却在园子里迷了路，七弯八拐，又进了一个门，门里却有一副床帐，是天下最精致的所在。酒醉之人，便一歪身，睡倒在床上。待袭人进来，听见鼾齁如雷，闻得臭气熏天，却见刘姥姥奓手舞脚，在床上酣睡，不由得大惊失色，连忙推醒她，再三叮嘱她保密，又悄悄整理好床铺，再拿百合香熏上。

宝玉有洁癖，但他一尘不染的卧室，偏偏劫遇了“母蝗虫”，被刘姥姥撒了野。

曹雪芹为什么要这样安排？他是故意的，给宝玉开了一个玩笑，同时也是一种警醒：清与浊，卑微与高贵，其实不容易分辨。更何况，到头一梦，万境归空，在命运面前，众生平等，还是谦卑一些好。

如果宝玉知道真相，刘姥姥曾这样“荼毒”过自己的卧室，会做何反应？

曹雪芹笔下的人，个个是多面体，有多向度：贾母“享福人福深还祷福”，儿孙绕膝尚觉不足；宝钗总要当道德模范，珍重芳姿，且行且累；妙玉“躲进小楼成一统”，孤芳自赏却心怀纠结；探春因为自己是庶出，心事重重；王熙凤贪心太盛，聪明反被聪明误；而黛玉，开刘姥姥的玩笑，说她是“母蝗虫”，自己对外面的世界，却所知甚少。唯有宝玉内心无碍，最为通达。他天真、热情，有赤子之心，对整个世界温柔以待。这样的人，怎会嫌弃刘姥姥？刘姥姥透彻明理、心怀慈悲，正因为如此，她杜撰的雪下抽柴的故事，才能打动宝玉。

对世界有爱与体谅的人，会相互辨认。即使一个是乡野俗妇，一个是富贵公子。

　　这一回是整部《红楼梦》最轻松欢乐的部分，这轻松与欢乐并不是因财富、地位而获得，而是刘姥姥这个看似粗俗、滑稽、又老且丑的乡下老太太带来的，论真正的精神内核，论真正顽强生命的张力，刘姥姥才是一个强者，这也是曹公将刘姥姥置于大观园和众荣府女眷做出的最强烈的对比。

　　刘姥姥绝非等闲人物，她是有故事、有使命的。荣国府由盛至衰，她是见证者，也是参与者。她有春秋时代门客的古风——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到了四十二回，刘姥姥三进荣府，此时的荣国府大厦倾覆，家族败落，凤姐被休，巧姐被卖到烟花巷，是刘姥姥，倾家荡产救出了巧姐。巧姐的判词上画着一座荒村野店，一美人在纺绩，“偶因济刘氏，巧得遇恩人”，就这样，施恩者与被施恩者变换了角色，《红楼梦》大结局彻底的悲剧里，因为刘姥姥而留下了一抹人性的暖色。

这一切充分展示了刘姥姥的感恩之心。其实，感恩也是生命力，一个懂得感恩的人，往往路会越走越宽，路好走了，生命之花就会愈加灿烂。

最后板儿和巧姐居然成了夫妻！最不按常理出牌，最天马行空的还是命运。只是，当刘姥姥鼓起腮帮子当“女篾片”，众人哄堂大笑的时候，谁会想到这样的结局呢？

从她的身上，我发现了生命的高贵。当贾府不复存在时，真正的胜者却是浑身充满泥土味的刘姥姥，她像一个巨人，告诉人们应该如何生存，怎么生活。有人说：真正的高贵，是具有生命力。刘姥姥身上散发的生命力，正是我们最敬仰和敬畏的力量。

　　读完这一遍我不再认为刘姥姥是最弱势的群体，卑微到了尘埃里的刘姥姥并不弱，她其实是书中最懂“道”的人，《道德经》里有这样一句话：“上善若水，水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

这句话对应了刘姥姥的三种得“道”品质：她能像水一样滋养万物，待人有一颗仁爱之心，言语之处信守承诺，懂得示弱。这不也是为师之道、班级管理之道吗？用刘姥姥的情怀做如水的教育是不是会更加妙不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