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爸，您似乎离我越来越远了......</p><p class="ql-block"> 1988年腊月初九那天，天寒地冻，您永远地流在了西北那片广袤的土地上，那是河西走廊一个叫高台的地方。相传那里因大唐圣僧玄奘西天取经路过，因为驮经的大象落水，经卷被水浸泡，便在一个寺院的高台上晾晒经卷而得名。高台的地势南北渐高、与中间凹陷平坦的底部浑然天成，状若一个精美的马鞍。在历史上高台不是一片肥美的沃土，那里属于不讨喜的冷温带大陆性干旱气候，四季干燥，降水稀少，昼夜温差大，夏季炎热，而冬季寒冷。</p><p class="ql-block"> 戊辰年春节快到了，那几天在干旱的西北大漠里罕见地降了大雪，南边连绵逶迤的祁连山麓玉树琼峰，银屏叠嶂，中间宽阔的走廊平原也被白雪厚厚地覆盖起来，北面的合黎山地深陷在一片百年不见的冰雪之中。</p><p class="ql-block"> 将近年关家家户户已经透出了节日忙碌和喜庆的气氛，可是您因为工作开车去了河西走廊的张掖市。一如往常我和我妈，小弟恒毅在家，那年我参加工作不久，大弟恒安在空军服役，小弟放假在家。</p><p class="ql-block"> 在初八那日我们熬了热腾腾香甜浓稠的腊八粥，泡了一大罐腊八蒜，准备好了过年的饺子醋，等着您回家来。兰州的冬季干燥寒冷但是家家户户烧着炭火铁炉，炉火上有呲呲冒着蒸汽的开水壶，烤着焦香的馒头片儿，不大的屋子里温馨踏实。我下班后偶尔贪玩和闺蜜们去逛街；偶尔帮我妈做些家务，和弟弟逗逗嘴，现在回想起来那是多么平实而简单的幸福。然而幸福总是平凡模糊不易看见；痛苦则是尖利刺痛人心的。您的离去给幸福划开了一道血淋淋让我一生都难以愈合的伤口，我知道您也是痛的。</p><p class="ql-block"> 单位有人来传消息的时候，我妈正在家里忙着清理半高围墙里的一些剩煤球，隶属于省政府的行政单位刚刚分了半吨新炭，因为巷口太窄大车进不来，闪着黑乌暗金的一大堆炭就堆在50米以外的小巷口。我和我妈，或者还有小弟正在忙着搬进搬出。</p><p class="ql-block"> 噩耗来的很温和，说您出了事故受伤正在医院里抢救，我记得我妈的样子，震惊之余有些茫然无措，伸着两只被煤球弄得黑乎乎的手停顿了好久，她年轻的脸上有些凄然，多少年她当初的样子就定格在我的心里挥之不去，每当我想起来这个画面便伤痛不已。政府单位领导在开会后决定要带小弟恒毅去高台，本来我妈是要去的，可是被单位领导拦住了。恒毅走后不久我们就知道了实情。单位决定让17岁的小弟恒毅去接您回来是为了避免我妈去高台，在百余里之外的地方再发生什么其他的意外。</p><p class="ql-block"> 小弟恒毅此行肩上的重负和受到的伤害要比任何人都大得多。未成年的他要直面已经离世的您；要直面一个冰冷的父亲。那不过是前几天还和我们温和说笑的您；和我妈调侃恩爱的您。</p><p class="ql-block"> 千万年间人类在进化中为了实现自我保护，会选择性地忘记痛苦，淡漠悲伤，把它们深深埋藏在心底，独自舔舐伤口。这样以至于我们多年以来都没有彼此交谈过失去父亲的悲伤和痛苦，可是我们从未忘记。小弟后来说，“我摸了一下爸的手，真冷”。</p><p class="ql-block"> 在一望无际冰雪覆盖的雪原上，也许您开车经过了荒漠里零星的胡杨林和看不见绿色的零星草原，以及高矮不一耐旱的灌木丛，是啊，即使在夏季这里也是荒芜一片，植被结构简单稀疏。冬季在雪后白茫茫的莽原里我无法想象您是怎么样驱动车辆，缓行在回家的路上。</p><p class="ql-block"> 据说这是一起被通报的特大交通事故。在一座冰雪覆盖的桥上车踩不住闸似地滑溜出去瞬间以巨大的力量撞击了一棵大树，反弹撞向了另一棵大树，又被反弹回来撞断了最后一棵大树，汽车以散落的形态跌落在了桥面下。广漠的西北高原，苍茫荒芜人烟，在干枯的河面上您在雪地里昏迷了好几个小时才被发现。爸，我有时候在想，您是怎么熬过那鲜血漫流，痛彻心扉的几个小时，有没有想要坚强地活下去；有没有想起相亲相爱的家人；有没有恐惧与世别离与我们阴阳两隔，这都是一个永远解不开的谜了。我只知道，您被救起送到了高台县城医院抢救；只知道您口渴想喝口水，临近年关清冷的县城医院里却找不到一口水，有人给您买了一个桔子罐头，您喝了一口桔子汁，也许那是人生里最后一口甘甜回味。</p><p class="ql-block"> 小弟恒毅陪着您回兰州，单位雇了汽车带着您一路千辛万苦地翻越过了冰雪覆盖的祁连山脉，回到了家。同一天在空军服役的大弟恒安也回来了，他本是心里是暗自高兴了一路，准备回家过年的，极具戏剧化，因为军队领导担心路途遥远，不能告知实情，所以身着便装的大弟一进门看见父亲的灵位自然是犹如当头一棒。</p><p class="ql-block"> 从此您和我们阴阳两隔，偶尔的时候在梦里会见到您，您也会吗？</p><p class="ql-block"> 十年之后我离开了我妈和两个弟弟，带着您从未谋面可爱的两个外孙离开了中国，来到了万里之遥的荷兰。您曾经走遍祖国的山山水水，却未涉足中国以外的土地，家里订阅着的《世界之窗》是您了解外面世界的渠道，如今我在这里替您游览万水千山；替您欣赏异域的景致。</p><p class="ql-block"> 去年夏季荷兰一连几天没有下雨，窗外一树盛开的白蔷薇花微微有些蔫了，记得这是您和我妈最喜爱的花，一年又一年如白马过隙，是的，我三十三年都没有再见到您了。</p><p class="ql-block"> 如果日子能往回走，我一定能够遇到您吧，是的，我一定要遇到您。</p><p class="ql-block"> 一万多个日夜冲淡了很多，甚至有时候您在我的心里像一张褪色的旧照片，斑驳模糊，眉目不清，只有在深夜思念会像潮水一般涌上来，爸，您知道那种刻骨铭心的痛吗？其实我想您也是一样。</p><p class="ql-block"> 小时候我和弟弟总在您下班的时候站在街口等您，一旦您的身影出现在我们的视线里，我们都会像小狗一样冲出去扑在您的身上，爸，您那时候合不拢嘴笑着说，"小心点儿，慢着点，别摔着.....”，也许幸福就是这么简单而平凡。</p><p class="ql-block"> 在我的记忆中，您很少关注我和弟弟的学习成绩，也许我们是不让您在学习上操心的孩子。总是觉得一份好成绩是理所应当，不值得赞扬。其实我们也会在您的脸上看到了一份赞许，一份自豪，那就是您要说的话吧。您的木讷，实诚都传承在我两个弟弟的身上，有时候特别是小弟，像极了您，其实也不好，在现今社会总容易吃亏上当。</p><p class="ql-block"> 现在我回想起每次您围起围裙，把我妈推回屋里，极有大厨师一般的风范，煎，炸，烧，煮样样精通，您会做很多好吃的饭菜，当然那也是来自家里的传承。在周末，您会替换下忙碌了一个星期的我妈，揽上袖子一展手艺，我们会围着您，追着饭菜的香甜。那时候日子多美好啊！</p><p class="ql-block"> 您最常说的一句话是，“菜好饭遭殃，哎，多吃长大个，就多吃点吧”，看着一桌的空碗净碟喜上眉梢，然后对我妈说："看吧，我炒菜的手艺比你的好吧"。弟弟们也不辜负您的期望，两个人都长了一米八几的大高个，差不多超过了您，您看，您的功夫可没有白费呢！</p><p class="ql-block"> 我妈也由衷高兴地说："好，我巴不得呢，这个大厨位置让你啦 "。</p><p class="ql-block"> 您虽不善言辞但是您的言教身传胜过千言万语，它在生活中一点一滴地影响着我们的成长；影响着我们看待这个世界的方式。爸，现在我们都已经不再年轻了，弟弟们都有了自己的家和孩子，十三年前我妈也离开了我们，和您在一起了。</p><p class="ql-block"> 您留在了自古被称为“河西锁钥、五郡咽喉”的高台，也许那是您年轻时候喜爱过的一片土地。那里有马莲、白刺、冰草，它们夏季会在原野上开出一片片恣意美丽的野花。万里之遥的荷兰，我家后园里那棵高大的白色蔷薇树，每年五月都会开出漫天的蔷薇花，那是您喜爱的花，爸，您看见了吗？</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