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着的烈士

张玉军（潍坊）

作者：孙荣远

编辑：张玉军

近十几年，网络上热传老山前线1985年9.23战斗的部分经过，战士曹扬秋被称为“烈士”。

有人还列举了“ 9.23”拔点作战我七连部分阵亡人员名单：“唐家成烈士：414团7连1班班长，进攻主峰过程中，在攀登悬崖时中弹牺牲，追记一等功。李庆轩烈士：414团7连战士，追记一等功。曹扬秋烈士：414团7连5班，冲击395高地时被炮弹击伤30余处，阵亡在395主峰。7连二排排长名字不详：‘9.23’战斗打响后不久，被越军炮火击中排指挥所，当场阵亡，追记一等功。”

还有的人在网上有鼻有眼地说七连五班战士曹扬秋在进攻395高地时，倒在395高地上。有热心的网友还在对越作战烈士纪念榜给曹扬秋弄了个烈士牌位天天上香。

曹扬秋当年在老山前线的阵地上

其实，曹扬秋负伤后并没有牺牲。

当年曹扬秋夫妇因长期下岗，生活及为困难，从不上网络，并不知道这些情况。尽管我在网络上一再反驳，倒下并不是牺牲，但是有的网友还是半信半疑，有的网友根本不信。无奈我只好把曹扬秋的电话提供给他们，让他们自己求证。

曹扬秋下岗多年，生活非常困难，后来进入国营原种场，生活才有好转。

2013年7月笔者（中）与曹扬秋（右一）夫妇在钟祥市双桥水稻原种场大门前

2013年7月笔者再次到湖北钟祥走访了曹扬秋。11日中午，曹扬秋夫妇热情地邀请我们众战友到他那里作客。我在席间说起曹扬秋被网络当做烈士祭奠一事，大家唏嘘感叹不已。

七连5班战士曹扬秋，“ 9.23”战斗荣立二等功，伤残8级。夫妻二人现在湖北省钟祥市国营双桥水稻原种场工作。

时间回到35年前。

1985年9月17日凌晨2时40分，出击分队分成搜索队、两翼警戒分队、攻击分队、连基指和连预指几个单位秘密进入进攻出发阵地集结。

九月的云南前线，天气是晴朗的，但大山里的天气难以预测，有时山上大雾弥漫，山下却分外晴朗，有时山下大雨倾盆，山上却阳光普照。

天已大亮了，东方出现了玫瑰色的云霞，云里放射出一道道朝霞的金光。南疆的清晨多美啊。这时，在祖国内地，小学生正背着书包上学，大人们正在上班的路上。可是，眼下的南疆却遍地战火，满目疮痍。

出击作战前慰问团到七连慰问时曹扬秋（中）

白天，战士们只能轮流打个盹。在猫耳洞里，夜间谁也没有真正躺下睡过觉。黑夜中没有一点光亮，只有草丛中萤火虫在闪着蓝光。没有枪炮声的夜晚死一样沉寂。寂寞难熬的战场夜晚，灰雾茫茫的天空，没有一个星星，更没有月亮。

战士曹扬秋，一米七七的个头，一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活像个苗条俊俏的阿嫂。在老山前线，很多像曹扬秋这样的20岁左右的年轻人，嫩肩上已经挑起了保卫祖国的千斤重担。他们何尝不想得到家庭的温暖，得到父母的疼爱啊。

曹扬秋很内秀，是个说话办事实打实的人。临战训练时，一次进行训练跳悬崖，谁都不敢先往下跳，怕摔伤了身子骨。曹扬秋站出来，说了一声：“我先跳，你们跟着我来！”两臂一张，纵身跳了下去。落地后，他仰头一望，没说什么，向战友们招了招手。紧接着，战友们打消了顾虑，一个接一个地跳下去了。

出击作战前的（后排右二为曹扬秋）与战友们在一起

在训练回来的路上，曹扬秋一走一歪，班长邢涛发现了，过去捋起他的裤子，一看，不禁愣住了，他的脚脖子肿得老高。

“怎么不言语一声？”

“不疼！”

真的不疼吗？不疼是假的。

在待击地域的猫耳洞里。曹扬秋迷迷呼呼地睡着了。

好像回到了童年。记得一次放学回来，刚进家门就闻到了扑鼻的香味，他定睛一看，黄澄澄的油漆小圆桌上摆得满满的。啊，红烧肉、白宰鸡、糖醋鱼、荷包蛋，还有拔丝山药，糖拌西红柿，小扬秋开心极了，他知道这是妈妈专门为了他的生日做的。

突然，他被战友的笑声惊动了。他低着头看了看自己身上，见胸前已经湿透了一大片，汗水透过军装，把胸前的弹夹袋也湮湿了一大块，扶着枪的右手手臂上，汗水正在流向肘部，痒痒的。他多么想闭上眼再做一个美梦啊。

可是，他没有丝毫的遗憾，他揉了揉眼睛，看看战友们，自己抿嘴笑了。

笔者（左二）与曹扬秋（左一）、景岗、刘中要在老山前线两山口高地

有一天，连里收到上级转来的一批慰问品，其中有条中间印着“当代最可爱的人”七个耀眼红字的白毛巾，有上面印着五星红旗的背心。这些慰问品几人才能摊上一件。曹扬秋这次一反常态地找到了班长，要求班长能分给他件背心。班长不解，再三追问，他才道出实情说：“那背心上印有五星红旗。我穿着这个背心冲上高地，红旗就插上了高地”。

班长理解自己的战友，答应了他的请求。曹扬秋从班长手里接过了背心，穿在了身上。沉思了一阵子，他转过脸去，悄悄地对战友张仕好说道：“咱是老乡，如果我在战斗中‘光荣’了，就请你到我家去一趟，安慰一下我的父母，让他们别难过，就说我在战场上没给他们丢脸。”

张仕好一时不知说什么好。“战友—老乡”，“老乡—战友”，这过去被认为含义狭隘的字眼，一下竟变得那么崇高。

副指导员邢国忠这时突然钻进猫耳洞，打断了曹扬秋与张仕好的对话。邢国忠看到一贯不爱言语的曹扬秋，问道：“准备得怎么样？”

曹扬秋拍了拍胸口，坚定地回答道：“副指导员，放心，我可不是泥捏纸糊的，也不是熊包蛋！”

营长张荣先（左）与曹扬秋1986年凯旋归来时在燕岗车站

副指导员要回连指挥所了，曹扬秋一把拉住了他的胳膊，将一元钱递到他的手中，说：“副指导员，这是我的党费，请你收下吧！现在，我虽然还不是党员，战斗中，我一定用党员的标准要求自己，如果我牺牲了，希望党组织批准我为共产党员！”

这一元钱党费，副指导员看到了一颗赤诚的心。他紧握住曹扬秋的手，久久说不出话来。

因为曹扬秋知道，为着祖国的安宁，为着人民的幸福，即便抛头颅洒热血，也是伟大而光荣的。他懂得青春的短暂，情愿洒尽热血，笑卧疆场。

笔者1987年到湖北走访时与曹扬秋（左）在荆门

9月23日那天，395高地山腰越军一个火力点，居高临下，易守难攻，他们凭借优势进行疯狂挣扎，布置在汉阳上的高射机枪也以凶猛的火力不间断地向395高地射击，将395高地打得尘土飞扬。

此时，人们眼里的战场是黑色的，从空域中传过来大片的尖啸音，根本无法分清炮弹的归属，来自两方的炮火，在尖啸声中乱成一团。

激烈的战斗给我军造成了伤亡，但进攻不能停顿，战机稍纵即逝，任何情况都可能对战局产生重大改变。主峰就在面前，必须一鼓作气拿下。

退伍回乡的曹扬秋在荆门

曹扬秋回忆说：

我担任战斗小组长，带领童培友、汪海洋向395高地主峰发起冲锋。当我们快要冲到主峰时，越军发现了我们，向我们投掷了数枚手榴弹，我全身多处被炸伤，顺着越军堑壕滚了五六米远，拿出两个急救包，简单地把左肩包扎了一下，我提起冲锋枪和汪海洋交替掩护，一会儿匍匐，一会儿滚翻，一会儿跃进，向395高地冲去。

“哒哒哒！”我向前一看，只见左前方一个黑乎乎的洞口里向外猛烈喷火。我观察了一阵子后，要求汪海洋掩护封锁住敌洞口。我连续几个跃进，冲到了洞口右侧的巨石下，迅速向洞内投出2颗手榴弹，越军的机枪“哑巴”了。

正当我准备跳起冲向洞口时，洞内飞出的一颗手雷在我身后爆炸。烟雾中我挥臂把炸药包投进洞内，随着“轰隆隆”一阵巨响，洞内的越军命归西天。离395高地主峰不远了，这时，在山顶石缝里藏着2名越军，看到我们贴近后继续向我们投掷手雷，我随即向夹缝中的小鬼子还击。

突然，从山上接连飞来几颗手榴弹，有2颗在我身边爆炸，我的双腿粉碎性骨折。因伤势过重，昏迷了过去。当我醒来时，看到汪海洋在为我包扎，我对汪海洋喊：“战斗还没结束，别管我，快去搜剿越军！”

这时，越军从另一处石缝中又向我们投来2枚手雷，我当时倒在地上，看到冒烟的手雷，立即对汪海洋喊：“汪海洋，小心手雷，快卧倒。”因战斗激烈枪炮轰鸣，汪海洋没听到，只听“轰”地一声，手雷爆炸了，汪海洋倒了下去。这时，李庆轩赶过来，看见我和汪海洋倒在血泊中，急忙掏出急救包准备为我们包扎，又一颗手雷飞过来，我就对李庆轩喊：“李庆轩，手雷，快卧倒。”李庆轩还没反应过来，手雷就爆炸了，李庆轩胸部以上被炸得血肉模糊。

笔者（左二）和战友戴金、李瑛、曹扬秋（右）在钟祥的合影

炮火呼啸声中，担任395高地主攻任务的五班突破敌前沿阵地，向主峰冲击。惊慌失措的越军龟缩在洞穴里，向外疯狂射击和投弹。邢涛顺手把拉燃导火索的炸药包向敌洞投去，随着一声巨响，洞内3个越军一命归天。

隐藏在主阵地正面的一个石洞里的越军用机枪疯狂向我突击队员射击，使我多人伤亡，攻击受挫。这个石洞两边是绝壁，不好接近，又是我突击队员射击的死角，手榴弹投过去就滚到一边去了，效果不佳。

曹扬秋依靠娴熟的单兵战术动作，三滚两跃到了工事跟前，将3颗手榴弹绑在一起，拉火后，立即顺着山崖投到洞口，一阵巨响，石洞被炸塌，越军的机枪停止了狂叫，藏在里面的越军应声毙命。这时，一个暗火力点里的越军发现他，向他猛烈扫射。

曹扬秋爬上一块大石头，被越军一梭子弹打伤，感到头晕目眩，视线模糊。鲜血顿时往外涌，他取出急救包，抽出三角巾包住伤口。在机枪手陈洪才的火力掩护下，凭借山脊上的石头和树桩，连滚带爬地扑了上去，竟然接近了洞口。他在寻找越军暗火力点的具体位置。一块大石头挡住了视线，他拖着受伤的身子爬到石头跟前，刚一抬头，越军又从右侧打来一梭子子弹，他再次负伤，一下子昏了过去。他在昏迷中被激烈的枪炮声震醒，艰难地睁开眼睛，看到越军的机枪还在吼叫着，他十分着急，就手扒脚蹬，艰难地向敌火力点一步一步爬去，暗火力点里的越军只顾压制要冲击的战友，没有想到被他们打倒的中国士兵竟然爬到了眼前。在距越军火力点两三米时，曹扬秋迅速抽出一个早已准备好的爆破筒，拉燃后塞进敌工事，洞里传出喊叫声，还没等他松手，越军竟将“嗤嗤”冒烟的爆破筒顶出来。时间就是胜利。他再次使尽全力，不顾一切地又将冒烟的爆破筒塞进敌工事，洞内的越军叽哩哇啦叫喊着乱了方寸。只听一声巨响，洞里的越军被送上了西天。火力点被炸掉了，强大的气浪把曹扬秋冲下了山坡，土石埋了他一身。

负伤的曹扬秋，此刻想起了背心上那面五星红旗，想起了自己临战前血书的誓言，“不能倒下，要冲上去”，伟大的信念支撑着他艰难地一寸一寸地向主峰爬去。他的身后留下了一道道殷红的血迹。

笔者（左三）与战友们准备将鲜花献给全生甫烈士。（右一）为曹扬秋），（右三）为全生甫的大哥周生贵

野战医院里。他仍然穿着那件背心。伤残，算个啥！身残志不残。五星红旗，将激励我永远的向前。

“9.23”战斗之后，七连经过休整，又担负了防御任务。一天下午，我来到八十年代上甘岭两山口七连阵地。回到老连队，战士们非常高兴地给我讲述了连队的战斗情况。这是一个南北走向的阵地，从“手掌”的“虎口”算起到“拇指”的指尖，相对高度近30米。一根根炸秃了的树干顽强地盘踞在岩石中，在晨雾笼罩下，一种自然的修饰，弥补了战争带来的狼藉。

五班战士曹扬秋，经过4个多月的住院治疗已基本痊愈。听不到枪声和炮声，离开战友离开战场，是多么难受啊。曹扬秋在医院软缠硬磨，终于获得批准出院，急忙赶回连队来到阵地。

在两山口高地我见到了曹扬秋。见面后，我掀开他的衣服，只见他浑身是疤痕。我问他为什么拖着受伤的身体急着上阵地？他告诉我，至今还没解决组织问题，自己要在这次防御战斗中继续接受考验，争取早日加入中国共产党组织。我拉着他的手，祝愿他早日实现自己的愿望。

“9.23”胜利30周年时营连部分领导与五班在青岛合影。后排左一为曹扬秋，前排右二为笔者

当年战友们以一颗无比忠诚的心，在祖国最需要的时候，义无反顾地走进了战场。想起牺牲的战友，是他们用自己的身体为我们挡住了飞来的子弹、横飞的弹片；是他们把生的希望留给我们，把死的威胁留给自己；是他们让我们活着走下战场，是他们给予我们现在的生活。每当想起在老山的那些日子，对于生活中遇到的种种坎坷和不幸，就觉得不算什么。

三十多年的时光过去了，老山的硝烟已经散尽，昔日的战场如今已是边贸集市。我们用战争赢得了和平，可爱的祖国如今已经强盛了，正是由于我们当年青春的付出，才换来了改革开放的稳定发展，创造了举世瞩目的辉煌成就，让中华民族屹立于世界民族之林。

三十多年来，当年的英雄们几乎被遗忘，但他们用无声的平凡活出了另一种伟大。

2019年5月13日，参战战友、本文作者孙荣远（右）来山东潍坊市与本文编辑张玉军合影。

作者：孙荣远，1953年生于辽宁省东港市孤山镇，1972年12月参加中国人民解放军，驻防吉林省吉林市。1975年2月入党，3月任班长，6月调防江苏省新沂。1978年1月任排长，同年3月入济南陆军学院学习，1979年6月毕业回部队。1981年1月任连政治指导员。1985年3月任助理员，旋即入滇参加老山地区对越防御作战，1986年5月任副政治教导员，荣立三等功一次，因战七级伤残军人。同年6月结束轮战回山东安丘驻地，任团政治协理员（正营）。1988年10月转业到地方工作。先后著有《绿与蓝的音符》和《红土地上的硝烟》等书。作者走访了苏鲁皖鄂等地参战战友，详细记录了“9·23”战斗的过程。

编辑：张玉军，1963年2月生，山东省东营市人，1980年9月自地方考入济南军区军医学校，1983年7月毕业至2004年11月在步兵第138师医院先后任化验员、检验军医、主治医师、防疫所长。1985年3月至1986年5月参加对越防御作战（两山轮战），时任步兵第138师医院化验员，参加了“5.31”、“9.23”、“1.28”等战斗的伤员救治，完成了战时的医疗保障任务，1985年5月在云南老山前线入党，1986年4月在老山前线师后勤部嘉奖。在部队20多年受嘉奖多次，1998年因工作突出，荣立三等功一次。2004年12月转业地方，选择“自主择业”，现在潍坊市区某综合门诊部工作。2015年1月加入公益组织——潍坊市奎文区徒步协会，任宣传部部长，2016年至2019年连续四年获得“最佳宣传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