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男孩

中原酬唱集

贺萌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  那年,我在葡萄牙,觅到一份汉语老师的兼职工作。</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 玛格丽特夫人在里斯本城郊的埃斯托利尔开了一所私人语言学校,我是唯一的汉语老师,一共招收了两个班。一个班的学生是即将到中国工作的普利西拉夫妇;另一个班的学生是学校秘书爱玛和她的女儿。每周两次课,每次总共三小时。</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 与里斯本城中不同,埃斯托利尔是富人聚居的区域,不常见华人开设的小饭馆或均价杂货铺。那一区华人最大的产业是一个豪华的赌场,但进出者也鲜见亚洲面孔。</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 玛格丽特夫人给我开出的薪水是每小时20欧元。那时,我每月的奖学金是400欧元,其中正好一半用来付房租。所以对我来说,这是个不错的营生。</span></p> <p class="ql-block">(我的汉语学生们)</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  教课的日子就像是直尺上的刻度一样精准。下课以后,从里斯本大学乘坐地铁,步伐只要快一些,32分钟后就能到达城际火车站。稍微跑两步,就能赶上正点的小火车。半个来小时,就能到达埃斯托利尔。从火车站步行到玛格丽特学校需要爬一个小山坡,慢慢走差不多二十分钟。</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 那段时间,我就这样,每周两次往返于市中心与城郊之间。路线固定,时间固定。</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 从火车站到学校的那段上坡路,集中了精致的葡式老建筑和复古店铺。几乎每家每户的窗台上,都会探出刻意布置的盆栽花束,似乎以各种矫情的姿态炫耀着女主人的华贵和讲究。静谧的碎石路蜿蜒而上,偶尔有车经过,也只留下轮胎擦过地面的声音,一会儿就消失了。</span></p> <p class="ql-block">(开往埃斯托里尔的小火车)</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  唯有一段路,每次经过时都让我有些害怕。半山腰上有处豪宅,依山势所建,院里养了七八条狼狗。通红高大的院门外写着狰狞的告示:内有恶犬,非请莫入。这群大狗通常都在地势较高的位置,只要看到远处有人接近,就会站直身体,瞪大眼睛,然后此起彼伏地狂吠。我总是担心它们会从墙头跳将出来。</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 更让人心生恐惧的是,院墙边就是一个公交车站。每次经过那里的时候都会看到一个有智力障碍的男孩坐在车站上等车。这个十几岁的男孩身体臃肿,眼角下垂,嘴巴永远是半张着,身上的衬衣似乎也永远是同一件。</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 我猜想我经过车站的时间正是他放学的时候,我也猜想这一区不常见到黑发细眼的中国人。所以,从我第一天与这个男孩偶遇的时候,他就用直勾勾的眼神盯着我。从狼狗把守的红门门口,一直到我走过车站,这大约100米的距离,他一边转动脑袋,一边用没有任何情绪的眼神盯着我。</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 我低下脑袋,故作镇静,避免与男孩有眼神的交流,唯恐激怒他可能脆弱的神经,用不太明显的方式加快脚步,赶紧走过这段路。</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 这段路上这样的遭遇,以每周两次的频率不断重复着,像直尺上的刻度一样精准。同一班火车到站,同一时间出现在公交车站,恶狗同时起吠,智障的男孩用同样的眼神盯着我走过那100米。</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 终于有一天,这个节奏被打乱了。走到半山腰,刚刚能看到红门和车站,就发现男孩在频频招手。我四顾了一下,确认他是在跟我打招呼,顿时心里咯噔一下。一个面露傻气的孩子,不知道还要闹出什么事情!</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 我停在了原地,不敢再往前走,心里想着就这样僵持下去,等到公交车来了,也许他就会离开。没成想,男孩看我愣愣地站在那里,竟直接向我走来。</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 我不敢逃跑,也没有逃路。他快走几步,在离我有段距离的地方停了下来。然后,出人意料的,他回身指了指那面红色的大门。我顺着他的手势看过去,突然发现红门洞开,门口站着两条没有拴铁链的大狗。</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 男孩又指了几下。我明白了他的用意,是想提醒我不要靠近那扇门。但他始终没有跟我说一句话——也许他认为我听不懂他的语言。</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 我还是站在原地,不知道如何是好。男孩慢慢走过来,然后用近乎谦卑的姿态示意我,跟他一起走。他走在我的右边,也不作声,只是用身体隔开我和那两只大狗。我谨慎地跟着他,大气不敢出一下。</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 恶狗狂吠,但幸好没有追出门来。男孩把我护送过公交车站,就站住了脚步。我回头跟他说了声谢谢,他有些吃惊,然后费力地从嘴里挤出一句“不客气”。然后,他就半张着嘴巴,慢慢走回了车站。</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 ​从那以后,每次经过那里,我都会跟男孩点点头,微笑一下。他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一边转动脑袋,一边用没有任何情绪的眼神盯着我。</span></p> <p class="ql-block">(这就是有恶狗把守的深宅大院和那个公交车站)</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  再后来,我要回国了,也不得不从玛格丽特夫人的学校辞职。最后一堂课前,我最后一次在那个时间经过那扇恶狗把守的红门和男孩等车的车站。大狗们的叫声没有改变,男孩等车的样貌也没有改变——眼角下垂,嘴巴半张,还是那身衣服。</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 我走到他身边,跟他说,这是我最后一次来这里了,我想跟你说再见。男孩依然用没有情绪的眼神盯着我。我笑了笑,转身要走。他这时才从喉咙里发出一个怪声,然后慢慢起身,举起他的右手向我摆了摆。这是他跟我的告别。</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 注视是最温情的一种关怀。那个里斯本城郊公交车站上的男孩,用他一成不变的注视,驱散了那些日子里,我内心足足100米的恐惧。</span></p> <p class="ql-block">(玛格丽特夫人学校,学生与我制作的中文海报合影)</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