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走横山古镇

老竹—潘绪正

初识横山古镇，还是懵懂十岁时的春节，随外婆去姨妈家走亲戚。那时古镇俗称横山桥，因地方口音，听着却是“黄桥”。

外婆在田埂发白的草路中提着腰篮、拐着小脚，牵着我的手告诉我，那个横山桥什么东西都有的买，什么东西也都卖的了。当时小的我，也隐约感觉这个横山桥的神奇，不知道这是个什么桥，为什么这么神奇。

那时的我不知道去问，外婆也不和我这个小孩子说。直到五十年后的今天再行走横山古镇，看几处遗迹，对它的神奇似乎有了点答案。但它再也不是外婆时代的横山桥了。

横山镇，古称横山桥镇，与峨桥、黄浒、荻港、旧县、三山并称繁昌六镇，与其他五镇一样，均因水而兴，为繁城东北一方商贾云集之地。

横山桥镇之名源于地名。在繁昌县城东北三十里处有山一座，名横山。横山脚下有自县城西二十里红花山北麓汇集成溪的横溪河（又名横山河），河上有桥，名横山桥。镇以桥名，为横山桥镇（ 清·道光版《繁昌县志·卷之一·舆地志·疆域》载：“横山，在县东北三十里，延载乡，脉尽于江湖。”、“横山桥在县东北三十里”、“横山桥镇在县东北三十里”。）

横溪河是个山溪河，为三百丈高红花山山冲之溪水所汇，河源系马坝长形冲、阳山冲、蒋家冲等诸山冲之水，自南至北流经河沿山、横山桥，于保定并入小江（夹江）。河道长约九公里，宽窄不等，最宽处达四百米，窄处仅十余米。

横溪河穿镇而过，一支至夹江焦湾左转注入长江；一支向右，流注今龙窝湖至螃蟹矶，与长江通连。

古时横溪河为横山孙氏所有，故又名孙家河。两侧河岸民人广种黄蔴，收获后去杆留皮，水洗捶制再脱外皮，晒干后搓绳索及织制麻袋、麻布等出售谋利。将黄蔴丝捶成短丝后拌以桐油，制成油泥，用于木制舟船制造或修补。在当地古有“黄蔴一线牵渔樵，孙家河上横山桥。”之说。 横溪河经夹江与长江相通，雨季时山洪倾注，水位暴涨，注入长江。日常长江潮涨时，江水则倒灌入横溪河，不但江水可田间灌溉，长江商贸舟船亦顺小江至横山桥镇，与当地通商。

镇为方便舟船停靠，遂在桥南、北两侧各建一水埠码头。桥南为通天府埠头，桥北为水天门码头，合称横山港。本地与外地货物运至镇上由此上岸，镇上当地土特产也在此装运上船，销往外地（清·道光版《繁昌县志·卷之一·舆地志·疆域》载：“横山港在县东北三十里。江潮涨时，由孙家河口倒灌入港，经横山桥至陶家桥止，约十五里。”、“按繁邑惟长江及由黄浒至荻港，由县城至澛港，可通舟楫，至高安港、泥浦港、横山港皆沿江支汊，视江潮为消长，籍资灌溉，不能如荻港、澛港之发源注江也。”）。

横山桥镇位于繁昌县东北，横溪河流域广有山岭、圩田、州土，各不同地域所产，皆在横山桥镇设埠通航汇集于此。
横山桥下游的小江两岸，自西向东曾设官厅渡（上夹口、营防咀）、教化渡（别名叫花渡）、焦湾渡、洋夹沙渡和三山渡官渡。焦湾渡口是保定焦湾、三山孙滩、高安裕民三地河口，是保定通往横山的必经渡口，早在明洪武三年（1370年）前就在此设渡。而教化渡是保定徐湾（永宁圩）到高安的必经渡口。上述五渡为使各地货物汇集横山提供便利。 各地客商为经营居住，纷纷在横溪河上横山桥两岸建房立肆，以致形成河之东西两街，约一公里之长，繁华盛于他镇。卖进买出，四通八达，素有“买不到的到横桥去买，卖不掉的到横桥去卖。”之说。

风俗人文也应时而变，镇之居民以商为业，诚实经营，日常聚谈即以商贸为题。贮货积财，民皆殷实。风雅盈肆，法尊世清，一派忙碌祥和（清·道光版《繁昌县志·卷二·舆地志·风俗》载：“横山桥俗尚朴茂，喜积贮，红朽相继，聚语谋生外，不傍及也，故贫者不一二，士亦务弦诵，敬官畏法，较他镇尤甚焉。”）。

横山桥镇居民不但朴实风雅，乐善好施、仗义疏财之尚义之人比比皆是，仅见于清·道光版《繁昌县志·卷之十三·人物志·尚义》所载人物就达十数人。
横山桥有十二大姓氏，为殷、王、许、鲍、孙、高、章、查、艾、徐、杨、张，大多为几百年前自徽州山区迁居而来。其中鲍氏始迁祖鲍泰护，捐山田掩埋朽骨之义举就载于县史，其乃为横山各姓氏善举之一也。今摘录如下，以张其德：

鲍泰护，字希大，鲍氏迁繁之始祖也。护尝见野骼暴露，掩藏无所，遂以河沿山并樵木地十亩许，施为义冢，山下建石桥，人呼为鲍家桥。
尚义泽及朽骨，何况对其生人乎？横山桥人尚义之风盛极于世，今之不衰。

横山桥人不但疏财尚义，还乐善好施，为祈福捐资建庙立寺。见于县史的就有关帝庙、古城寺与邹仙庵，后又有东街仙姑庙、西街杨泗庙、横山桥头勤息茶庵（清·道光版《繁昌县志·卷之四·营建志·寺观》载：“关帝庙在县东北三十里横山桥东街头”、“古城寺在县东三十里横山桥，地势耸秀，四面旷达，上则茂林修竹，左则溪水潆洄，为横山北障，虽近市而无嚣尘，居士多肆业其间。”、“邹仙庵在县东北三十里横山桥北街”、“勤息茶庵在县东三十里横山桥东头”）。

1937年日本发动全面侵华战争，横山桥镇在1938年被日寇占领，在东街头的关帝庙旁建立高大碉堡与地堡，以扼守芜湖至青阳公路。伪第三区署下辖的自我团中队二十多人就就驻守西街杨泗庙。还有一警察所，设在东街仙姑庙内。

日寇伪军在横山为非作歹，多次残酷杀害我抗日军民。1945年农历2月18日晚，繁昌民主政府县大队大队长陈木寿，率三个连及民兵共五六百人，夜袭盘踞在横山各据点的敌伪。战斗持续三小时，击毙敌八名，缴获机枪一挺，步枪十二枝，战士吴永章牺牲。这一仗严重打击了横山日伪军的嚣张气焰，使其不敢再胡作非为。这一战永远记载在繁昌抗日战争史上。

时光流逝，时代变迁。原系长江主航道的繁昌县中沟乡螃蟹矶（今属芜湖市弋江区龙湖街道），自1923年后江道北移，螃蟹矶变成死水道，汛期江水倒灌，造成大面积水灾。

1960年2月，繁昌县政府为抗击长江水患引起的灾害，组织小州、三山、保定、中沟三万多公社社员拦江打坝，兴建长四点四公里、顶宽十米的螃蟹矶大堤，自位于保定、小州两乡江堤交界处油坊嘴的上江坝起，至中沟螃蟹矶，将其隔成内河，围成水面约七万亩的大龙窝，今称之为龙窝湖（见1993年《繁昌县志·大事记》及《繁昌县志·第十二章·水利》）。

至此，横山桥下的横溪河再也不与长江相通，河内之舟不能进入长江，长江之船也进不了河内，横山桥的水路商贸彻底与外界隔绝，与外界交通联系的单靠从镇边而过的芜青公路。运输单一，到达同一目的地，货物成本成倍增加，横山桥镇的对外贸易急剧下降，客商纷纷外出，再谋生路。我随外婆去横山的时候看到的也只是表面的繁荣，与往昔早就不能同日而语。

芜湖至青阳公路（简称芜青公路），当时是芜湖经横山桥镇与繁昌县城的必经公路，也几乎是横山桥镇与徽州山区货物交流唯一道路。到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后期，芜湖至南陵的公路扩宽改造，使的芜湖至青阳车辆，经南陵后路程缩短，芜湖至青阳、至黄山的客货车辆，不再绕道经过横山桥与繁昌县城。路过横山桥镇的，只有芜湖通往铜陵的车辆，人少车稀，横山镇在没有水运以后，陆路的运输优势至此也彻底丧失，其衰落成为必然。其再也回不到繁华的从前，甚至连以前几乎成为其附庸的高安也不如。不多年后高安的繁荣甚超其上，真所谓始料不及。

至此，横山桥镇再也不是什么都能卖的了、什么都能买的到的商贸通衢的横山桥贸易集散地，而是沦落为一般的生活小镇，镇上店铺所售也只限于居民及周边生产所需。

既然不再是商贸集中之地，其政区设置也随之改变。1952年在横山桥置横山镇，1958年改为横山公社，1984年再改为乡，同年11月复建成镇。2003年12月，横山镇同城关镇、新港镇、和马坝乡合并为繁阳镇。横山桥镇及横山镇之名彻底在行政区划上消失。

2012年4月，其所在区域被撤出繁阳镇管辖范围，改名为横山社区管理委员会，简称横山社区。

2013年3月11日，繁昌县人民政府下发“繁发〔2013〕9号文件《关于设立横山公共服务中心的实施意见》”，横山社区在2013年4月1日更名为横山公共服务中心。原横山桥古镇范围属横山公共服务中心下辖的横山街道居委会。

我目睹着横山古镇几十年内的变迁，每每坐车穿过古镇，看着破旧店铺和杂乱的街道，再看看边上发展迅速的高安，心中都有种莫名的叹息，为其沦落如此深为惋惜。内心真的希望横山古镇重振雄风，再现辉煌。 经常驱车来回在沿江快速通道的芜铜公路上经过横山镇。如果早上时间允许，我都要去横山老汽车站边的，王胜文夫妻经营的“霞子早点”店吃碗面条。 店里的面条筋道，还有很多手工小菜，非常可口。特别店里的拉花卤干子，是我的最爱，也是横山古镇的特色美味，每次去都是必须要点的。

“霞子早点”已成为今日横山的名小吃店。店虽小，却每天早晨店内店外食客满满。我也是经常特意走横山古镇过，满足一下自己的食欲。一段时间不去，想起来就忍不住驱车前往，一饱口福。

时隔两年的今年春节，一位亲戚家拆迁安置在横山小区。去她家之前我先走进古镇，这似乎是我第一次全程的走进古镇，以前只是在镇的东街头路过，稍进去几步探看一下随即退出，感觉少有可看的。今日有闲，就顺步到处转转。 东街头的房屋大多是二十世纪七八年代建造，墙体外面早已驳落破旧不堪。下面均是各种小的店铺，出售一些居民生活所需。

往西而行，街的南面已几乎被全部拆除，建起了一个商住小区。时新的小区与紧邻的破旧街道，时代对比强烈，有种时光穿越之感。

计划经济时代楼房建筑依然竖立，但上面早已是人去楼空，临街一面楼下均为个体经营。 右拐进臧家巷。此巷以“臧”为名，可见臧姓在横山镇聚居人口也不为少数。 弯曲小巷不远处，就是已经废弃多年的横山镇小学。 原教学楼脏乱不堪，无从下脚。里面各个房间教室居然都有人居住，大多是年龄高大的老人。这是我所见过的最差的人居环境，如果只从街道行走，不拐进这个巷子，就无从看到已经是二十世纪二十年代今天，居然还有这种脏乱差的地方。 学校的文体设施尚存。耳旁仿佛有朗朗读书声， 和看见课间学生相互追逐跑动的身影。 就在这现在破烂不堪之地，走出横山镇的无数英杰。 这些房屋虽然破旧，但也不是原来的古镇民房。 光明照相馆，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小镇上，可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时髦的发型照片依然悬挂的镜框内展示。我给一个朋友看这张照片时，他就告诉我，曾经走二十多里到这个照相馆来照相，照片至今珍藏。这是他许多留影中最帅最时髦的一张相片，就是镜框中的那个发型。那是他的青春，他的青春就在这个照相馆里定格。 品茶书店，这个名在今天也仍可谓大雅。品茶读书，读书品茶，墨香茶香，均入肺腑心间。横山东桥头的这个小店，实在反映横山古镇人的情趣所在。 这就是繁昌县史记载的横溪河上的横山桥。但这已经不是几百年的古桥，而是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同为社会主义国家苏联与中国反目时期修建的。一侧桥身塑有“反修桥”字样，打上时代烙印。

横山河桥上，桥东岸是古城寺遗址，桥西岸是孙湾古村落。历史记载的与有战斗历史的关帝庙、古城寺、邹仙庵、仙姑庙、杨泗庙等，早已不见踪影，大多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文化大革命破四旧运动中，当做封建迷信被拆除。虽是迷信，也是宗教信仰，更是古镇历史的载体。惜哉，今一无所存。

桥西头北侧立有一石碑。

碑正面刻“水天门码头遗址”六字，落款为繁昌经济开发区管委会二0 一七年三月立。

背面刻“水天门简介”。文曰：“水天门码头遗址，位于横山老桥头北段河岸，古时候建有一航运石码头， 名水天门码头。清代繁昌县志载为横山桥港 ，至康熙盛世，水天门之名已为长江两岸众多港埠所知晓。”

水天门码头也称横山港码头，此地乃是横山古镇发祥之所，可谓金银之口。横山古镇之盛得益于此。

站立于桥之上，仍见横溪河道宽广，堤高埂厚，码头之石阶直达河床。

拦江打坝之前，河与江通，江水满河，舟楫相连，人声鼎沸。现满目肃然，一片寂静，横山桥镇的辉煌历史随江水而逝纷纷退去。

站在码头的宽大的石阶上，自己的脚与数百年前搬运商货的古人重合，叹息良多。 走下横山桥，走进横山西街，我这才发现，横山古镇并没有消失，它依然象几百年前一样安静卧在这片故土上。

这个发现让我大为惊讶，我无数次的走过横山，却从未踏足于此，让我这个喜欢古镇旅游的人深为自责。

古镇的房屋大多保存的很好，里面仍然有许多人在此居家生活。春节的红灯笼挂在门前，洋洋喜气。 古镇街道十分整洁，如果没有这些蜘蛛网一样的电线，这里就是隔绝时代的过去。 古镇显的特别的安静，居民说话都是轻轻的，平声静气。 在向老人问询古镇历史时，他们也平静的诉说着过去，没有激动，没有惋惜，只有故事。说着那象云一样飘着的过去，淡淡的，让我的心也随着慢慢的静下去，再也不为古人担忧。 在这个破败的房屋上钉着个路牌，上写“通天巷”。 房前立个石碑，碑刻“通天府遗址”。落款与水天门码头遗址一样，为繁昌经济开发区管委会二0 一七年三月立。 背面有通天府简介。通天府，名字之大，大的现在无法去想象，但几百年前的这个名字应该不是随便说的。随着这个名字，可以去构想横山桥镇勾通天下图画。这里曾经是怎样的繁华。 也有许多房屋顶踏梁倒，大多的因无人居住无人维护所致。 小巷深深。 许家巷，横山古镇十二大姓许氏家族聚居之地。寻问之下，巷内现少也许姓人氏居住。 横山中心卫生院的门诊大楼，除门窗破损外依然完好。 这曾经是繁昌县横山毛巾厂。 这所无人居住的房屋被火焚烧一空，未延及隔壁古屋。问邻居老人，告知幸无人遭害，起火原因不明。 匆匆走过横山古镇西街，这大概繁昌境内保存最好的一条古街。我与古镇内居民一样，都在为古镇是否会延续而担忧。

横山古镇与繁昌其他六镇，在这个时代已经不可能重振过去的辉煌，但它承载着人类命运长河中的一段历史。这段历史不但要保存在文字中，更重要的要以古镇自身向后人传说这段历史，那将是最完整、最宝贵的。

我相信，横山古镇依然存在的部分，会作为历史文化遗存保留下来。那“水天门码头遗址”、“通天府遗址”保护碑刻就是最好的证明。

我会常来古镇走走。走在古镇过去的辉煌里，走在古镇新生的石板路上，期待她的华丽转身。

安徽繁昌 潘绪正

追记于二0二一年三月九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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