缅怀远逝的青春，追忆难忘的年华， （上）

花木马

　　今天是2021年2月17日，大年初六，也是我下放东西湖汉南农场三大队一小队50周年纪念日。

1971年2月17日这一天，是我人生经历中重要的一天。

       

为纪念这一特殊的日子，我和家人早就商量好了，就在下放50周年当天，不论刮风下雪，家人陪我一同返回我当年下放的汉南农场，以共同纪念我那刻骨铭心的青春。很感谢我老伴、女儿和妹妹对我的理解和支持！

出发

　　

50年前的今天，16岁的我早早就把准备好的行李带上，出门到学校集合。学校就在我家对面，在我家窗口就可以看见学校大门。

为纪念我下放农场，我们四姐弟留影

　　

1971年的冬天很冷，大雪纷飞，路面结了厚厚的冰，就在我要下放离开家的前一个月，我母亲不慎滑倒摔成腿骨折。

       

据妹妹后来跟我说，我在学校准备出发时，我母亲拖着打着石膏的腿趴在窗口向外张望，是担忧？是不舍？还是牵挂？或许都有吧。但最多的还是无奈。

       

初中毕业时，学校决定一部分同学上高中，一部分同学下农场或农村。我因为在读初中时对学习有浓厚的兴趣，学习成绩优异，单纯的以为学校会凭学习成绩来定上高中或是下乡的名单。

初中毕业照 后排中间的是我

　　

当班主任邓仲贤老师把我叫到办公室谈话，告诉我虽然你成绩很好，但是家庭出身是地主，家里有海外关系，父亲又是右派，按现在的政策你不符合上高中的条件，既然不能上高中，你又是副班长，还是带头报名下乡吧。

        直到今天我都清晰的记得邓老师对我说完这些话时，站在窗边的我悲从中来，抑制不住的泪水哗啦啦的顺着脸颊往下淌。

        我渴望读书，渴望上高中，甚至憧憬通过自己的努力像父母一样考上大学，这是我自幼的理想，就因为是黑五类子弟，不论自己多努力，上高中的大门向我紧锁着，同时还要违背心愿，向现实低头 、 屈服，在全班同学面前带头报名下乡。

        16岁的我第一次品尝到出身的无奈，政策的份量 ，违心的滋味。

         随着岁月的流逝，很多以前的事都淡忘了，但是，记住的都是铭心刻骨！

        1971年2月17日，我们几百名知青在青山区红钢城码头乘船逆流而上，到我们下放的目的地——东西湖汉南农场。大约晚上7点左右，轮船靠岸到了汉南农场水洪口码头。这时天色已黑，农场给我们每人发了一个砖头大的白面馒头，算是晚餐。我当时心里还有点小窃喜，心想有这么大的白面馒头吃还是不错的啊。

        下船后，上了接我们的拖拉机，拖拉机的车厢大约只有50厘米高，我们拥挤的或坐或蹲在车厢里，由于下雨，泥巴路被拖拉机碾压的布满密了集的大坑小坑，一路上拖拉机大幅度高频率的颠簸，几度让我感觉要翻车了，加之拖拉机穿行在黑茫茫一片的旷野，恐惧与担忧交替，提心吊胆的捱过了20多里地，终于看见不远处的灯光，接我们的队干部说就在前面快到了。

        到三大队时天完全黑下来了，我们一行被大队干部带到一个大仓库里，仓库的地上铺满了厚厚的稻草，大队干部告诉我们这就是我们的床铺。

        50年前的今晚，当我躺在“床”上，仰头看到头顶几根直径20多厘米粗的木头房梁上成群的硕大老鼠上窜下跳 、叽叽喳喳、 热闹非凡，让我们这些在城市里长大的学生大惊失色。

夜渐深，熄灯后，仓库突然就成了老鼠的天下，它们肆无忌惮的在房梁上跳跃，嬉戏打闹，我害怕它们掉到头上，赶紧用被子把头蒙的严严实实，透不透气就顾不了。可是顾得了头顾不了身，正在朦朦胧胧睡意中，一只老鼠掉到我被子上，我吓得条件反射的在被子里一脚把老鼠踢下去，又睡，老鼠还在梁上打架，再掉，再踢，一晚上也不知道踢了多少次，直到在老鼠的打闹中睡着。第二天早上起来，发现我床单边上一长串老鼠的血爪印。

        这就是我50年前到汉南农场的第一夜。

接下来近四年的春夏秋冬也有更多难忘的经历。

       

长江边的三月乍暖还寒，这时我们已经上身穿棉袄，下身打赤脚泡在水田里开始插凳秧了，虽是初春，但双腿浸在水田里还是刺骨的凉。

队里每天派工，不论是农场的农工还是知青都一样包工包量到人，当地俗称“甩坨子”。每个人从扯秧到挑到田里插下秧苗，人均0.6亩地，相当于400平米。

       

由于农场田多劳力少，对我们这些初来乍到的知青没有任何照顾，甚至有时女知青每月来例假都照样下水田，以至有些女知青半年或是更多时间都闭经了。

我们三个相似家庭出身的初中好友，下放到农场同吃同住同劳动

　　

我印像最深刻的一个春天，我们正在插秧，突然暴雨来了，我们十几人跑到水田边一个芦苇编的变电站躲雨，突然一道闪电，一声巨雷劈在我们躲雨的变电站，顿时变电站里“啪”的一声巨响，艳蓝色的电光把我们吓得迅速跳出芦苇棚，不可思议是，我们竟然一个人都没被电击倒，老天怜悯！站在暴雨里，惊惶之后没有沮丧，反而感到庆幸，那一刻只要能活命就很满足了。

      

  春去夏来，农场的夏季是很美的，这里原本是一片野生芦苇荡和荷塘，没有人为的景观修饰，只有自然形成的一眼望不到边的大片荷塘，白的粉的荷花在绿叶的衬托下争鲜斗艳，比起朱自清《荷塘月色》里的荷塘壮观多了。

       

当时受国家政策“垦荒造田”的引导，我们农场是“围湖造田”，将大片的野生芦苇荡和荷塘改成水田，我们农场的水田是50米*50米的大田，每块田就有3.75亩相当于2500平米，也正因如此，我们队人均20多亩田，用当地农民的话说“人均20多亩田，蹚水都蹚不浑”。

农场每年插双季稻，从三月份开始到八月份结束，大半年的时间我们都是在水田里劳作。可能是由于农场的土地含铁高，再加上我们在水田里一泡就是半年，当时我们每个人的双腿都有一个共同的颜色——浓浓的铁锈红。

    

     在由荷塘开垦的水田里，我们偶尔也会有小乐趣，有时插着秧，眼前会冒出一个白色小尖尖，手指顺着小尖一直往下滑，碰到一个结巴就掰断，抽出来就是一根鲜嫩的藕带，这是大自然赐予我们最好的水果；也有在水田里捡到黑黑硬硬的干枯了的莲子米，不论多坚硬，都会被我们当坚果消灭以解馋。

       

有乐趣的同时更多的是痛苦，在水田里被菱角尖扎脚是家常便饭，我们每个人都无数次被黑菱角尖扎过，回去用针逐个挑出来就没事了，但是一旦被大蚌壳扎了就悲催了！记得和我住一个房间的女知青一次插秧时被一个大蚌壳扎进脚跟，她从田间到回宿舍的路上，一路血迹……

      

 夏季的“双抢”，是我们在农场最难熬的日子，每天天没亮就起来，我们半睁着眼睛迷迷糊糊地往田里赶，不是抢插秧就是抢收割，一直到天完全看不见了才放工回来，回来后恨不得不洗不吃倒头就睡。

八月的抢插秧，真正就是在田里“蒸桑拿”，头顶烈日，脚泡热水，人在水中蒸，汗在身上淌。

       

早稻的抢收更是艰辛，因为还要接下来插晚稻，水田还是淤泥，在水田里抱起一堆堆稻子送去捆扎，不时就有橘黄色的小老鼠从谷堆里窜出来，有时它们会慌不择路的跳到我们身上，吓得我们惊恐的尖叫。

比起偶遇小老鼠，在水田里挑“草头”（就是捆扎好的稻子）就更令我难忘了。我们用两头尖尖的冲担杀进“草头”里，屏气用力将一百多斤的草头一气上肩，在水田里一踩一陷，不管挑不挑得动，走不走得稳，都要坚持挑上田埂，不然担子一落地，稻子就脱落了。

       

挑草头也是计件的，每个劳力一天要挑  60 担 。

同样，挖土方每人每天 2个立方。

筑田埂每人每天 15 米。

割水稻每人每天1.5亩。

等于1000 平米。

更有人割到 2.2亩。

我们每天的劳动都被精准的量化，每天都有专职农工给我们分配和验收任务。十六七岁的我们，完全做着跟壮年农工同样繁重的活儿。

在承受繁重体力劳动的同时，物质生活也极为匮乏，我们每年在没有蔬菜的几个月里，都是全天三餐辣萝卜干下饭。

我们吃过被大白蛆拱散了的红腐乳，撕咬过母猪肉，开动咬肌拼命咀嚼那怎么都嚼不烂的母猪肉，直到囫囵吞下，以饱舌尖上的口福。

在那食品匮乏的时期，我们三个同吃同住同劳动的初中好友，却有着我们专有的口福，其中一个好友的父亲在离农场不远的一冶“五七”干校食堂工作，这样我们有机会就去“打牙祭”，那是我们最幸福的时光哦！

期间还有些令人尴尬和难忘的事

 在水田里干活时口渴极了，周边又没有水喝，我们只有轻轻走近水牛踩过的脚印旁，在脚印形成的水凼子里捧起一口水来解渴。

要方便了，到田边找一丛草躲起来，学农民摘一张大片的带点绒绒感的叶子当手纸。

多少年来，我无数次做过相同的梦，在梦中回到了农场，在一望无际的秧田中，我头戴草帽，腰间扎着草要子，赤着双脚，栽秧、割谷、挑草头……午夜梦回，不禁感慨万千。

金秋，收获的季节，有苦亦有乐。

汉南农场不仅有大量的水田，还有种植了不少小麦黄豆和玉米的旱田。我们出了水田进旱田，开始了收割玉米和小麦。

收割玉米比收割小麦要舒服一点，我们把玉米杆砍了当甘蔗吃，在当时也算是一种小享受吧。

       

收割麦子就不一样了，在自己亲手拿镰刀割麦子后，才亲身体会到什么叫“针尖对麦芒”，麦芒把我们的手臂都划开了无数的红印子，收割麦子时，“汗流浃背”这个词还真不能确切的表达当时的情景，那可不是“浃背”啊！每逢割完麦子回来我们全身湿透，浑身内外没有一根干纱。

       

一天我们正在割麦子，只听不远处啪啪啪几声拍击声响，我们寻声望去，一只野鸭腾飞而起，我们看稀奇的同时，当地农民很有经验，立马奔野鸭起飞处，捡到一窝野鸭蛋，这是我生平第一次看到野鸭蛋，多少年以后只要在集贸市场有人说他卖的是野鸭蛋，我心中都会窃笑，唬别人可以，唬不了我，我可是亲眼见过什么是野鸭蛋的哦。

       

一次割麦子时，突然眼前出现一个脸盆大的土堆，乍看像是一大堆牛粪，但是比牛粪大，近看才发现是一条土黄色蟒蛇盘成一团。这是我平生第一次这么近距离接触大蟒蛇。

还是割麦子时，一只灰色野兔“嗖”的一声从麦地里窜出，飞快逃命，农民带来的黄狗立马迅速奔去，经过一番激烈的追逐，黄狗终将野兔擒到，叼到主人面前邀功。

收获的季节，不仅收获粮食，偶尔还能收获野味和野趣啊！

       

挥别丰收的秋季，冬季本应该是农闲的日子，但是我们闲不了。筑田埂、修水利、挖沟渠、稻谷脱粒……依然繁忙。

秋天收割的水稻只有到冬天才有时间脱粒。农场用的是大型联合收割机，每到脱粒时，队长都把我们几个手脚麻利的人安排在机口“喂机子”。稻子堆了好几个月，压结板了，不仅灰大，还散发着浓厚的霉味。

因为灰尘大，一般我们都是夜幕降临再脱粒稻子，夜色里我们就像电影《卓别林》里工厂的流水线一样，要非常用力的抖散稻捆，高速的往机器里喂稻子，每次干完活下来，我们互望，都是满脸黢黑，只看得见对方一双眼睛。

汉南农场是血吸虫感染严重地区，我们经常下水田自然是不能幸免。当时武汉市抽调了一些医生到农场给我们治疗血吸虫病。我们住的所谓的医院，病房是在空土地上用芦苇编的席子当墙，几块土砖当床架，上面铺一块木板，就是我们的病床了。

        当时治疗血吸虫的方法是连续静脉注射“锑剂”20天，护士给我注射时，我清楚看到那个药瓶上印有一个黑色骷髅头图案。之后发生的事让我领教了这个标有骷髅头图案药的厉害。

        一次注射锑剂的过程中，我的胳膊不幸被打漏了，打漏后整个胳膊都快要肿到胸口了，经过治疗，肿是控制住了，但是手臂弯处留下一个直径6公分左右的大脓包，医生建议我回武汉做手术。

一同下放到汉南农场的小学同学

　　回汉后我到医院手术治疗，亲眼见医生先用手术刀在脓包上划个口子，然后用剪刀两边剪开，再用食指伸进去有5厘米深，掏干净里面的血脓后再往洞里塞黄纱布。说来奇怪，当时我竟然一点也不怕  ，这可能就是在农场艰苦生活磨练的结果吧，使我们敢于直面痛苦。到现在，我手臂上还留有血吸虫侵害留下疤痕。但是皮肉的有形痛苦相比精神的无形蹂躏就显得微不足道了。

       

在我下放的第二年，也就是1972年元月，我父亲突发心肌梗塞去世了，当时我最小的弟弟还不到九岁，两个妹妹分别十四岁十五岁。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我都是办完丧事立马回农场劳动，不敢有半点怠慢或借由头躲懒，这就是我们这样家庭出身的人对当时社会的畏惧，什么都怕，不敢有丝毫疑似违纪的行为，总希望凭自己拼命劳动的汗水洗刷黑五类子弟的印记。

我永远怀念的父亲！

　　说句良心话，不论是我们知青群体还是农场上下各级领导，对我这个黑五类子弟都没有任何歧视。

就在我父亲去世之后，有一次招工回汉的机会，全大队几百名知青仅一个名额，到汽车公司当售票员。农场领导把这珍贵名额给了我，结果在意料之中也在意料之外，政审没通过，汽车公司的售票员也要根正苗红！

我就如一个身上打着烙印的异类，哪里都不敢要，因这烙印，什么都不够资格，不管你个人怎么努力，父亲的去世也换不来接受单位的同情，当时的政策是不会怜悯黑五类子弟的。如同当年不能上高中一样，我不得不向现实低头屈服，委屈的泪水再次夺眶而出。

上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