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低岭水电站

出岫白云

我的村庄在大山脚下，山上有两座水库，高的叫高岭水库，低的叫低岭水库。两座水库都是大跃进时期的产物，我的父辈经常说起当年筑水库的艰辛。两座水库既然在高山之上，自然而然山脚下应该建个电站才符合现今社会的物理逻辑，正如毛主席诗词说的，“高峡出平湖"，总得让它利国利民。水电站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建起来了，就在我家对面的山坡上，一片平畴相望，横亘了两三里路的围墙，十分气派，名字就叫做高低岭水电站。电站有高音喇叭，播放着各种各样的节目。我从中听过才旦卓玛的歌，听过中央台对何长工的访谈，听过各种各样记不住的新闻、戏曲、相声。村民们对此习以为常，也未必刻意去听；唯独每天响起三次的食堂开饭钟声，“咣咣咣"，无比响亮，给农田中劳作的农民十分精准的提示：老俵，该吃饭了！我小时候在农田里干活，常常听到人家大喊：走，咱们也回家吃饭了，电站都在敲锅铲了！

水电站是村民非常向往的地方，这是吃皇粮的单位！我们村里面考出的第一个大学生，上的是华北电力学院，村民们赞叹不止，以他们极度贫乏的想象力，只能发出这种祝贺：哎呀，有出息！毕业以后可以到对面水电站去当个站长哦！

我父亲曾经带我去看过电站的工作场所。在发电机房里面，机器轰鸣，几个工人穿着凉鞋，套着袜子，坐着沙发藤椅，吹着电扇，简直让人羡慕死了！鲁迅说，乡下人对于皇帝幸福生活的描绘，就是：饿了的时候能够喊一声，太监，给我拿一个柿饼来！而我们乡下人对于幸福生活的描绘，只有一句话：六月里都能穿鞋着袜哦！

电站算是我们的文化中心。在我懵懵懂懂的孩提时代，《智取华山》《闪闪的红星》，都是在这里扯起幕布上映。等到我读初中的时候，《霍元甲》深入人心，可是十里八乡就水电站有一台电视机，而且还是彩色的！电站的会议室里面挤满了叽喳喳观众，说来还要佩服当年电站还算是个雍容大度的单位。上礼拜五，霍元甲把对手一脚踢到擂台之下；下个礼拜五，泥腿子们又聚集在这里看着这个倒霉蛋抺干净嘴上的血，从擂台之下又站了起来，看看他还能挨几记霍元甲的铁拳？

电站有碾米房一座，村民要吃饭，要把稻谷变成大米，都必须去这个地方。我的父亲常常带着我，挑着稻谷走个三里路，他挑的可能是一百二十斤，我挑的可能是七八十斤，沿着水电站长长的围墙负重前行。石头砌的围墙很高，仰视那墙上青藤，悬想里面人们的幸福生活，仿佛那是另一个世界。多年以后，我在抖音里面听到有人唱山歌，唱的是，“挑担的哥哥蛮可怜，一步不得一步前。挑得多来人又苦，挑得少来又冇钱“。忽然有会于心，想起我小时候挑谷子的情形，简直有点潸然泪下的样子。

梁漱溟曾经说过，“工人在九天之上，农民在九地之下"。当年一个人只要在工厂里面做一份工，拿一份固定工资，都有足够的资格到村民面前去显摆，村民们也真心实意地羡慕、仰视他们。我伯父的孙子出世，电站的小卢恰好来收电费，我的伯母喜之不胜：哈哈，撞生的是小卢！列位看官，我要解释一下，我们家乡有一个信仰，一个人出生之后，第一个外人撞进家里来，这个外人的福份就要分给这个小孩一半！这个外人如果是个富贵人，主人必然喜上眉梢；如果是个穷光蛋，主人满心不悦，但是也无可奈何。这位可怜的小卢，无意之中撞到刚刚添丁的主家去，主家当然万分喜悦，这可是工人阶级，大富大贵之人呢！小卢后来得了癌症英年早逝，此系后话不提。

电站有位奇人叫做袁赣水，十里八乡都知道他的名字，一脸的络腮胡子，走八字脚，腰间系三寸宽的皮带，跨一辆长江单车，一看就气质非凡！我们一伙小孩也经常看见他。后来我看到小说《隋唐演义》里面的程咬金英武形象，大喊一声：“呔！吾乃卖柴扒、贩私盐、刧皇纲的程咬金是也！" 看到这里我就想起了袁赣水。我读小学的时候，有一次走在路上，天上乌云密布，转眼就要下雨了，正没奈何时，传说中的袁赣水骑个单车出现了！他停下单车，说，小朋友，我送你一程！我坐在他的单车后架上，心里想，这位传说中的奇人，还真是一位雷锋叔叔！下车之后，我当然也没有忘说一句谢谢。十几年之后，我在赣州石油公司工作，偶然听到我们的法律顾问就是袁赣水，一听到这个名字，往事就像电光石火一样的闪现出来。见面之后，果然是一脸络腮胡，当代程咬金的样子，宛如当年！我问道，袁律师，还记得高低岭水电站么？他一听十分惊奇，忙问端的。于是我就细说端详，说完，不胜感慨，哈哈大笑，互敬三杯才算完事。

不知道从哪一年开始电站日渐式微，日见破败。几十年，每次回家，朝门口一站，水电站就映入眼帘。有一回拿起手机拍了电站的全貌发在圈中，说道，“这是我童年向往的地方"。不承想，圈中一位MM说，呀！哥哥！我就是高低岭水电站的呀！你拍的那栋楼二楼左手第五间就是我的闺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