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乐漫谈3》舒曼与勃拉姆斯 (下)

佳 辰

舒曼与勃拉姆斯 (下)

Robert Schumann (1810-1856)

& Johannes Brahms (1833-1897)



　　在艺术世界美丽的殿堂里，永远呈现着五彩斑斓的景象。各种艺术门类，都在其中折射出耀眼的光茫。文学之中有小说、诗歌、戏剧；美术包括绘画、雕塑，建筑；音乐则涵盖著作曲、演奏、歌唱；舞蹈更是囊括了多种艺术范畴。每一个领域中都有杰出的艺术家，他们通过自己的辛勤努力，都达到了理想的境界。 

舒曼



勃拉姆斯

舒曼就是这样一位成功的音乐艺术家，并在诸多领域中有所建树。可是，人们对他的认知并非一帆风顺。由于他毕生的关注不只限于作曲，所以大家对他的音乐作品知之不多。但仅凭他那些少量的作品，已经足以证明，他绝对是优秀的作曲家。有时，为了全面了解一位音乐家，可能需要专业人士较长时间的推介。我对舒曼的了解，也经历了漫长的过程才逐渐丰富起来。在我的记忆中，由于机缘巧合，还真有一些故事与舒曼渊源不浅，这就要从多年前的往事说起了。

   七十年代我曾作为随团记者跟某艺术团出访。很多顶尖的音乐家、歌唱家、舞蹈家都云集团内。我跟这些艺术精英们在一起，自然是非常愉快的。大家都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其中有一位特别突出，他就是钢琴家许斐星。当时，团里有些人经常不苟言笑，可他却总是蹦蹦跳跳、生龙活虎。我跟许斐星一见如故，好像前世有缘。分别后虽断了联系，却在多年以后又重逢了。

二十年过去，有一天我意外发现其兄许斐尼是我的近邻，认识了他，当然就又见到了他的两个弟弟。提起许家的这三位兄弟，斐尼、斐星、斐平，都是成功的演奏家，尤其是小弟斐平，在音乐界更是闻名遐迩，被评价为仅次于刘诗昆的钢琴家。 

许斐平



 许家三兄弟出生在海滨城市鼓浪屿。这座美丽的袖珍小岛，因与音乐有缘而著称于世。她坐落在南海之滨，在美妙的音乐声中升腾出海，婀娜多姿、芬芳远播、光芒四射。大自然赋予人类的迤逦风光、隽秀美景，可谓数不胜数，但是在世界上没有任何地方，能像鼓浪屿这样既美丽如画、又被誉为音乐之岛，具有举世瞩目的独特魅力。

鼓浪屿



  鼓浪屿不仅风景秀丽、音乐迷人，还有温馨的人文情愫。战争中敌我双方剑拔弩张，战火却从未延烧至此。一踏进鼓浪屿，恩怨情仇顷刻之间烟消云散，人们都会在这里毗邻而居、相安无事。

   鼓浪屿所独有的南国风光和音乐情怀，为人们勾勒出一幅赏心悦目的图画。当你沿着蜿蜒的山路拾级而上，或者依傍着阶梯的栏杆顺势而下，你会感到两旁的音乐婉转悠扬、奔腾不息。在朦胧的晨雾中，或是在苍茫的夜幕下，那些弥漫在空气中的无数音符，汇聚成一股温暖的洪流，漫天飘洒、轰鸣而至。这情景交融、音韵铿锵的氛围，感染着每一位来访者，更让那些钢琴学子陶醉其中。美妙音乐的律动在孩子们的指尖流淌，透过窗棂，漂洋过海，向全世界传递着对音乐的爱。

鼓浪屿



真可谓”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许家三兄弟才华横溢、出类拔萃，他们生根于如此美妙的音乐之乡，自幼感受着音乐的熏陶、沐浴着音乐的阳光，怎能不脱颖而出呢？三兄弟之中，斐尼学小提琴，斐星和斐平都是学钢琴。鼓浪屿培育出很多钢琴家，其中最著名的就包括殷承宗、许斐平。时空不能阻隔人们心灵的沟通，我跟三兄弟一旦重逢，很快就开始了音乐的交往。

   有一次他们邀请我们全家去听音乐会，那是斐星的女儿在音乐学院的毕业演出。许多学生毕业时通常演奏莫扎特、贝多芬的作品，可是这位学生却演奏了她老师的作品，那是一首钢琴奏鸣曲，非常现代、晦涩难懂。她并非仅是为感恩老师才选择此曲，而是因为这首作品犹如开疆破土、为久远的未来而创作、令她衷心景仰才去演奏的，她为能首演恩师的作品感到自豪。当时，我并不理解这场音乐会的意义。直到后来听了斐星、斐平兄弟的另一场音乐会，我才明白，他们以身作则，用行动影响后代子孙，让孩子们在弘扬古典音乐的同时，去演绎最新的音乐，目的就是为了促进现代音乐的发展。

舒曼



许氏兄弟的音乐会，在一间不大的客厅里举行。两架大三角钢琴 相对摆放，由斐星、斐平演奏舒曼的《钢琴协奏曲》。斐平独奏，斐星担任乐队的协奏部分。现场只有十几个座位，是一场小型的家庭音乐会。说实在的，我从未听过舒曼的《钢琴协奏曲》，当然也不明白他们演奏此曲的真实用意。

   我曾想，他们可能是为推介大家不太熟知的作品，才挑选了这首曲目。音乐会结束后，又随着时间的推移，我才逐渐明白他们的良苦用心。如果某作品本身具有重要意义、但又未能得到推广，那么有责任心的音乐家们就应该去介绍、演奏它。巴赫是伟大的音乐家，但是其作品居然在他离世五十年之后，才由门德尔松极力推崇、从沉睡中苏醒过来，得到广泛的传播和认知。

舒曼



舒曼的《钢琴协奏曲》也一样，彷佛是一篇迟来之笔，经过长期考验后才彰显出其光彩。斐星、斐平的演奏会在令人振奋之余，又给了我很多启示。舒曼这首作品既有古典音乐的传承，又有现代音乐的影子，正是一首兼具古典风格与现代色彩的作品。舒曼的这首《钢琴协奏曲》告诉我们，古典音乐究竟应该沿着怎样的道路走向现代音乐。

   实际上，在肖斯塔科维奇之前，无论是在巴洛克时期、古典主义时期，还是浪漫主义时期，所有的音乐都可以统称为古典音乐，而在肖斯塔科维奇之后的音乐，又可以统称为现代音乐了。无论何种音乐，都要经历时间的考验，看它能否长久留在人们的记忆中。舒曼、勃拉姆斯、马勒、斯特拉文斯基、肖斯塔科维奇等音乐家，通过探索、创新，在作品中显现出古典音乐与现代音乐的区别，使越来越多的人更喜欢现代音乐了。时至今日，二者之间的交融方兴未艾，仍在不断发展中。

   舒曼的《钢琴协奏曲》能够历久弥新，越来越受到人们的喜爱，是因为它引领、开创了现代音乐的发展方向，是优秀的早期代表作品。斐星、斐平两兄弟选择这首曲目，并非偶然，他们所要宣扬的，不仅是舒曼本人，还有这首乐曲所代表的创新精神。尽管那场音乐会的听众只有寥寥十数人，但是斐星、斐平兄弟的激情演奏，却是我有生以来感到最震撼的一场音乐会。

   这首《钢琴协奏曲》中的每一个音符，听起来都如同大珠小珠落玉盘，铿铿锵锵、从天而降，汇聚成一部壮丽辉煌的伟大作品。斐星的神情特别认真，为配合弟弟的独奏，非常准确地演绎了乐队的交响协奏。至于斐平，他几乎并非坐在那里弹琴，而是在琴凳上跳跃飞舞，双臂好像在指挥一支交响乐队，双手又好像时而蜻蜓点水、时而又在敲山震虎。

当时我凝望着兄弟俩的表演，不禁有很多感慨，若干年后则有了更多的叹息。就在这场音乐会之后，这位天才的钢琴家、可爱的斐平，被车祸夺去了年轻的生命。他带走了多少人间的欢乐、带走了多少美妙的音乐，他把自己对现代音乐的憧憬、对音乐先辈舒曼的崇敬、对子孙后代的期许都留在了祭奠的天堂里，他就像渐渐远去的星辰，在依稀的晨曦和暗淡的暮色中，继续闪烁着微弱的光亮，给我们带来无尽的遐想和深深的怀念。从舒曼谈到斐平，心中不免有些怅惘，充满了悲悯之情。古人仙逝，后辈早夭，令人扼腕慨叹。

20岁的勃拉姆斯



音乐的历史好像一片汪洋，有时烟云浩渺，有时风高浪急。经历了数百年的发展，先辈们饱尝艰辛，在身心、体魄、情感的各个方面，都付出了巨大的代价。为音乐的传承与创新，舒曼做出了重要贡献，勃拉姆斯则取得了更大的成就。

   在年仅二十岁时，勃拉姆斯就开始向舒曼求教。初次见面，舒曼请他坐在钢琴旁，作为老师，要考核一下学生的水平。他刚刚开始弹琴，舒曼就说请等一下，我要叫克拉拉也来听。舒曼已经被勃拉姆斯的琴声所打动，这么美妙的音乐，怎么能让克拉拉错过呢？人们一般都会有这种心情，非常希望自己最亲近的人一起来分享快乐，更何况克拉拉又是难得的优秀钢琴家。

   这是勃拉姆斯第一次见到克拉拉。对于年轻的勃拉姆斯来说，那是一个庄严神圣的时刻，克拉拉从楼上走下来，彷佛仙女下凡、女神降临，令勃拉姆斯内心热血沸腾。在接下来的钢琴演奏中，勃拉姆斯心灵深处洋溢着一种难以言状的复杂感觉，充满着眷恋、爱慕、崇拜、敬仰，然而又忐忑不安、十分尴尬。但他仍为自己找到如此豁达的恩师、如此端庄的师母感到无比庆幸。

   勃拉姆斯的钢琴演奏给舒曼和克拉拉留下了深刻印象，他们为结识这样的青年才俊而感到高兴。勃拉姆斯受邀在这个家里住下来，随时可以接受两位大师的教诲，他能得到这种待遇，实属罕见。从那时起，舒曼和克拉拉的生活、教学、乃至谈笑风声中，都离不开勃拉姆斯了。 

克拉拉



舒曼的音乐评论因身体原因已中断许久，但是这一次他情不自禁地再次提笔，为《新音乐杂志》撰文，发表了著名的音乐评论《新的道路》。这篇文章热情地向音乐界推荐青年音乐家勃拉姆斯，这是一 种重要的专业评介，对于提携后起之秀，有很大的帮助和推动作用。这也是已经抱病的舒曼平生最后一篇音乐评论。

   勃拉姆斯在这个家庭中，终日面对自己的恩师舒曼、师母克拉拉，油然而生两种互相矛盾的心态。感情的纠葛、理智的冷静，在他心中缠绵悱恻，使他倍感煎熬。舒曼是他事业的灯塔，是自己终生效法的人格楷模，克拉拉无论怎样让他怦然心动、一见钟情，也永远只是他心中的女神和精神偶像。舒曼和克拉拉的言传身教，使他从痛苦中释怀、从纠结中解脱。克拉拉告诉他，如何在感情的逆境中学会自处、如何在心灵的涤荡中学会理智、克制、清醒、彻悟。勃拉姆斯在情感和道德之间，终于做出了正确的选择。在舒曼逝世之后，他离开了克拉拉，永远把思念埋在心底、保持纯洁的友谊、以及柏拉图式的爱情。他终生未娶、直至离世。

勃拉姆斯



对于舒曼、克拉拉、勃拉姆斯三人之间的微妙关系，在音乐史上是广为称颂的一段佳话。莫扎特在冥冥之中，对这样的爱情故事早已感同身受，音乐的畅想也时时刻刻在他胸中喷薄欲出。为了抚平人世间那些凄美的爱情纠葛、为了宣示苍茫环宇中那些奇妙的人类之爱、为了展现芸芸众生中那些缠绵的款款深情，在进行歌剧的音乐创作时，莫扎特为一位小主人公凯鲁比诺谱写了著名的咏叹调《你们可知爱为何物》。莫扎特最重要的成就，莫过于他的歌剧音乐，除了《女人心》、《魔笛》之外，他最炙手可热的歌剧当属《费加罗的婚礼》。这部歌剧乐思隽美、妙趣横生，却又深孕高尚情操、尊崇道德伦理，与比才的歌剧《卡门》并驾齐驱，是世界音乐舞台上有史以来上演率最高的两部歌剧。

勃拉姆斯在数⼗年追寻爱情的苦涩生涯中，一定会经常想起莫扎特、想起他这部举世闻名的歌剧、以及剧中那个天真烂漫、懵懂无知、率直可爱的凯鲁比诺。这位情窦初开的年轻书童，崇敬、仰慕、暗恋自己的女主人、雍容华贵的伯爵夫人，内心陷入百般纠结而不能自拔。但是经过费加罗的开导终于醒悟，他以勇敢而淳情的肺腑之言，唱出了他心底的深情厚意。随后，他毅然决然地转身踏上从戎的征程。凯鲁比诺在这首脍炙人口的咏叹调中唱道：

你们可知道什么是爱情？

你们可理解我的心情？

我想把一切讲给你们听，

新奇的感觉我也说不清。

只感到心中翻腾不定；

我有时兴奋，有时消沉，

我心中充满火样热情，

一瞬间又感到寒冷如冰。

幸福在远方向我召唤，

转眼间它又无踪无影，

不知道为什么终日叹息，

一天天一夜夜不得安宁；

不知道为什么胆战心惊，

但我却情愿受此苦刑。

你们可知道什么是爱情？

你们可理解我的心情？

勃拉姆斯简直就是现实版的凯魯比诺。他们两人都是在经历了⼀番痛苦挣扎、摆脱了恋⺟情结之后，终于踏上光明的前程。本期音乐漫谈的背景音乐，特地选用了凯魯比诺这首深情、优美而又动听的咏叹调《你们可知爱为何物》，相信大家可从音乐中进一步理解凯魯比诺和勃拉姆斯。

勃拉姆斯



   勃拉姆斯一离开克拉拉，就开始创作他的《c小调钢琴四重奏》。这是一部思念克拉拉的作品，他不断修改、历经二十年才最终完成。伴随着这部作品，他也须臾没有忘记恩师舒曼。 他时刻牢记恩师的教导，不断领会恩师在《新的道路》中为他指明的方向。在这不寻常的二十年中，勃拉姆斯不仅完成了《钢琴四重奏》，还在刻苦钻研、深刻领会古典音乐、尤其是贝多芬的交响乐作品。他下定决心，发誓要创作出像贝多芬那样的伟大作品。

   勃拉姆斯要完成如此宏伟的目标，他的动力、灵感、激情从何而来？答案非常明显，如果他不是舒曼和克拉拉的学生、如果没有二十年来对舒曼和克拉拉的思念之情、如果没有这一切对他的激励，他怎么能取得那样伟大的成就？他不负众望，在此期间，不但完成了他的《第一交响乐》，即被誉为贝多芬第十的那部伟大作品，还在之后数年的创作高峰期内，完成了他的全部四首交响乐和其他主要作品。

   克拉拉最终香消玉殒、驾鹤西去了。勃拉姆斯也已是风中残烛、进入迟暮之年。但是听到噩耗之后，即使已身患重病，他仍然不顾一切，为参加克拉拉的葬礼，在欧洲大陆上狂奔疾驰，从瑞士赶往法兰克福。人们看到一位银须白发的老人，像一团烈火在苍茫大地上跌跌撞撞、匆匆赶路。这是勃拉姆斯的身影，风驰电掣的火车也不能平息他的急切心情。但是，阴差阳错，他未能赶上克拉拉的葬礼。他在万般无奈之余，来到克拉拉的墓地。他有多少话要对克拉拉倾诉啊！近半个世纪的友谊、爱情、思念、仰慕都汇聚到音乐之中，勃拉姆斯在克拉拉的墓碑前，用他的小提琴声，表达了一切。他在那里演奏了什么？只有克拉拉知道，因为她是唯一的听众。如果有朝一日我们也来到天国，克拉拉一定会告诉我们，那一天勃拉姆斯为她演奏了他那荡漾在伊甸园里、如泣如诉的《小提琴协奏曲》，他那汹涌奔腾、波澜壮阔的《第一交响乐》，以及他那情意缠绵、激奋昂扬、酣畅淋漓的《钢琴四重奏》，他的音乐永远在克拉拉耳旁飘逸回荡，永远带给克拉拉安详、深情、灵动和幸福。勃拉姆斯向克拉拉表达了最后的敬意，安息吧，克拉拉，我心中的最爱！

音频

音乐漫谈 (3) 语音朗诵

视频1.

勃拉姆斯《c小调钢琴协奏曲》

视频 2.

舒曼《 a 小调钢琴协奏曲》

玛尔塔 • 阿格里奇 钢琴独奏

2018年9月1日 巴黎 爱乐大厅

視頻 3. 

勃拉姆斯《 D大調小提琴協奏曲》

瓦蒂姆 • 列賓 小提琴独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