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每口老井都有每口老井的生命和记忆。老谋子主演的电影《老井》,讲述了西北黄土高坡太行山下一个村子几代人打井的悲欢离合。我的老井则拾缀了江淮之间一个村上水井的零星而有趣故事。——代题记</p> <p class="ql-block"> 老井 </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村的东头,河的南面,当家塘北面,有口老井。村上人说,井的年纪比村子里任何一位老人年纪都大。全村人生下来就喝着井水长大,长大后看着井水涨落,自己成为爸爸、妈妈、爷爷、奶奶。而那些外嫁出去的钱家姑娘,这口老井便成为她们的乡愁和最忆。</p> <p class="ql-block"> 我们的房子也在村东头,与这口老井正对着,我们在北,井在南。来到井边提水,然后挑着一担水回家的都是清一色家里男主,就像插秧这种弯腰的活都是清一色女人一样。这种分工起于何时,源于何因,见于何文,已不得考。但它肯定藏在老井深处,有朝一日如能打开老井的话匣子,就像井底细流,汩汩冒出。比如这井边的那根叫镇井的人形石质柱子,就大有嚼头。</p> <p class="ql-block"> 据传,这根立在离井沿五尺开外的人形石柱,是一整块石头雕成,高1.2米,头以下部分是个20公分见方的方柱体,头部则是呈规则的六边形,主要作用是镇井避邪。此外还有拴糸井绳、停放扁担的实用功能。后来不知那位钱家先人灵光一现,又附着上传宗兴家的仪式:村中人家生了男孩,满月后要带这男娃来井边,对着镇井柱子给孩子糸上红色绸带,喻男孩将来要𠄘担起传宗接代和主家的担子,当然到井里挑水也是这男孩子成年后应尽的责任和义务。</p> <p class="ql-block"> 村里钱家先人不简单。开始挖土凿石前,肯定多方考察论证了一番,估计也花了些银子请了风水先生指画了一阵子。这是一个村子人的生计大事,能考虑的自当全盘考虑。老井的每一桶水每天都在重复地诉说着打井人的恩泽。</p> <p class="ql-block"> 位置选得合理讲究。村子小,呈长方形,东西长约100米,南北窄约40米。12户人家由东往西分两排建房屋。两排房子中间隔着20米,作为通道。房前屋后再植上树木,有槐树、椿树、杨树,还有柿树、枣树、栗树等。房屋坐北朝南。谁家也不挡谁家的光,相处融和,生活平静,本来就是兄弟姐妹。井就坐落在村东头偏南一点的位置。村上人提水,最近的如我们走30来米,村西头最远的走百十把米。距离恰当,既不偏近又不偏远。井北面紧挨一条河。河是从再北面复兴山里马厂湖水库下来的,流经复兴、马厂、黄集、蔡集、广平入滁河至长江。河没干涸过。河水很深,村子就建在河水冲积的一大块土台子上。井南面紧贴队上的当家塘。塘阔水厚,碰到旱情发展,村后的排灌站就整夜不停地往上提水,通过人工沟渠注入塘里,塘也没干过。井就居河与塘正中间,水源丰沛,旱涝无忧。井打得深,有十米朝上,似乎与后面的河暗通款曲,河水涨井水升,河水退井水落,如此沟通一致,确保了即使七八年世纪大旱井也没见底枯竭。</p> <p class="ql-block"> 井环保卫生。我下放时也见过不少村子的井,大多建在村子里,可能是因为村子太大,井开远了,人不方便,也可能是土地紧张,找不出块像样的地方打井。咱村上这口井离开人居,避开猪圈茅房,离人家又不远,却远离鸡、鸭、鹅、狗等家禽的纷扰,真得是又环保又卫生又安全。有一年上北京到八达岭长城,路过密云水库,见一大提示牌“北京市人口水源地”。我突然想到了村上这口老井。可见这口老井在我脑海里留下的纹理有多深。北京,下分钱生产队,密云水库,老井,大小当在天壤间,但作用是一样的,都是供给人赖以生存的水!</p> <p class="ql-block"> 看村上人在水井打水也挺有味儿。一日,一户男主中午晃悠悠地挑着两只水桶往老井走去,嘴里哼着样板戏,听着像是《沙家浜》中胡传魁唱段,到了井边把扁担往镇井柱子上一搁,再把拴在镇井柱上的拳头粗井绳一头糸住一只水桶把子,脚用力往井沿上一登,两支脚在井沿上呈八字站定,再作半蹲状,握住井绳把刚糸好的水桶往下放。放了十多把,水桶似放到井底。又见他左右抖摔井绳二三下便开始往上提,提水时京剧小调即刻转变为“一二三四五六……”提水号子声。一把一把十来下终于把一满桶水提出井口。如此第二桶水又提出井口。扁担上肩后再用两端钩子钩住两个桶把,起身,继续哼起刚才没哼完的唱段,往家走去。这是村上标准的在老井提水动作。但哼着曲儿小调,又不是每个男主来老井提水的规定动作。后来知道,那日哼着小调上井提水的,是他碰着高兴事了——队长同意他在队上先预支一笔钱,到公社窑厂去预订一批砖瓦。秋后他家准备把草房翻新成三间瓦房哩!他想到秋后就要落成的自家瓦房,那个幸福劲想搁着掖着也消停不住。那个年月能盖三间瓦房是农民的最大理想。乘着到井里挑水哼几句自己熟悉的小调偷着乐,享受下抑不住的高兴劲。</p> <p class="ql-block"> 有次来老井提水的男主在家里与媳妇争了几句,气还没消,不仅小调情趣没有,连提水的动作都变形走样。井绳没拴紧水桶,桶“轰”的一声直落到井底。还有更惨的,因运气不周,提水动作与号子不一,一桶水快提到井口了,气一泄,手一松,一桶水又落到了井里。落下的满满一桶水,最易撞到井壁,重力加失去平衡,水桶的命运大概率是翻几个筋斗跌落井底,水桶散架。遇上这种情况,队上有经验的男主定要出场,腰上糸上一头栓在镇井柱上的井绳,人则顺着井壁下到井底,打捞水桶残片,观察井壁受损情况,上来后检查井绳有无异常,警示今后提水注意事项。</p> <p class="ql-block"> 我们知青到老井提水,几种状况都有过。家里寄钱来了,那几天总是哼着调儿唱着曲儿去挑水。有时劳动一累,或遇生病,即使水桶下到井底,可就是打不到水,桶在井里漂着晃着。也有过水桶提了一半,气没憋住,手一松,水桶跌散了架子。</p> <p class="ql-block"> 老井,像一架摄像机,看着人们的高兴快活,也记住了人们的劳累苦愁。所有人间滋味都记录在了镜头中……</p><p class="ql-block"> 这样一口承载了村上人太多高兴与苦悲的老井,在十多年前倒塌毁圯。原因是上个世 纪九十年代家家在院里建了装有水泵的井,人们从此话别了人力提水的时代,老井从此退休闲了下来。但老井百多年来积下的伤痛还在井沿、井口、井壁、井底发展着,自然规则依然在啃噬着它。对此镇井柱子也没什么好办法,因为时代变化已超出了钱家先人当年掘井立柱时的想象。终于,十年前,在被废弃了二十多年后,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它“轰”然一声倒下了,结束了它为一个村上几代人服务的历史,还有我们些个喝着自来水从马鞍山,还有从上海下放过来的知青。(2020.12.20初稿,2021.2.11日修改)</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