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哪里来向何处去—，一个老共产党员的世纪思索与人生

李恒全

编者按今天是牛年的大年初二，也是一个团圆的日子。年前刚刚送别一位跨世纪的老人，从众人写下的送别感言中，让我们看到了一位拥有82年党龄的老共产党员的真实人生与思索。曲终人未散，有情自重逢。 2021年，在即将迎来中国又一个新春之际，您静静的离开了我们，走时安祥平和，是于一生风浪之后复归于岁月的平静，给我们留下了无限的思念。 您说自己一辈子干过两件事儿，一件是干革命，再一件就是做新闻。 少年钟沛璋 爸爸钟沛璋，原名钟信超，1924年出生于浙江镇海钟包村的三间房。 参加革命前夕的钟沛璋（13岁） 少年奋发干革命 您6岁那年，日本发动“9·18”事变，中国丢了东北的大好河山。“再不起来抗日，我们都要做亡国奴了”。这样的忧患意识从小就烙进了您的心里。一首小学时，“同学们，大家起来，担负起天下的兴亡”的《毕业歌》成了开启您一生革命事业的精神源动力。14岁那年您就参加组织抗日救亡的学生运动，15岁那年，学谦伯伯介绍您加入了中国共产党。 40年代地下工作 1942年一起去新四军苏北抗日民主根据地学习，一边接引同志进入根据地，一边在边区打游击，还让爷爷为根据地提供紧缺的医药。1943年后，为躲避特务的抓捕和地下工作需要，您一直辗转于南京中央大学、上海交大和杭州等地开展地下工作，在上海开办中联广播电台、《学生报》和《青年知识》。 进入根据地的青年钟沛璋 在杭州您打入国民党CC系主办的《东南日报》，迂回报道了国民党在三大战场的溃败。爷爷在上海大沽路的家成了共产党的地下据点。老钟家姐弟四人，三个地下党员。大姑姑虽然不是党员，却和奶奶一起亲手缝制了标志上海解放的第一面大红旗，悬挂于还在战火中的跑马厅，振奋着憧憬解放的上海民众。 地下革命四姐弟和母亲在一起 随着革命的胜利，您和妈妈的革命友谊也变成了革命的爱情，组成了我们这个家庭，并与这个家庭共同度过了为革命奋斗的一生。那时的您踌躇满志，对祖国的前途充满了信心。反对国民党的一党独裁，反对国民党的贪污腐败，因为您坚信，只有中国共产党才可以把中国人民带到自由、民主、富强的新中国。 比翼双飞共患难 比翼双飞共患难 “少年立理想，鬓白梦半真。真理路漫漫，求索伴终生。”（见您给叔叔写的共勉书法）年少时的革命理想支撑您，伴随您见证了新中国的诞生和成长，让您在追求真理的路上一往无前。 在上海中联广播电台开业广告 在上海中联广播电台楼顶阳台 毕生为新闻而奋斗 解放后，您不仅在上海和冯妈妈一起创办了全国第一张《青年报》，继而，您被耀邦伯伯亲点和妈妈双双调入北京的《中国青年报》工作。您开办的“辣椒”副刊，揭露和批判社会不良现象，深受广大读者欢迎。 在上海《青年报》 当五七年反右斗争袭来时，您到北京大学看了大字报后觉得这样无政府状态的乱放不好，应该加以引导，写了一篇题为《在讨论的基础上达到新的团结》的文章，试图把无政府状态的大字报引向团结。然而，在这样的混乱局面下，当时作为调干生在人大新闻系学习当“大班长”（新闻系一共四个班）的妈妈，一贯地好抱打不平，仗义执言,率先被打成了右派。 您划不清界限，也随即“落网”，双双被划成右派，开除党籍、撤销一切职务，下放到山东莱阳等地劳动三年。眼看着即将被离婚的您们，我被送回上海爷爷奶奶家——您们地下党的大本营。这对您们一腔热血，同是15岁入党的老党员来说是何等沉重地打击啊！ 然而，这样的挫折并没有磨灭您的激情和赤子之心。下放回来后，您回到中国青年报干普通编辑，后来开始创编《长知识》副刊。人大新闻系高材生的妈妈成了资料室的资料员。 1963年您执笔发表社论《论雷锋》，二十年后，1983年您再次执笔社论《再论雷锋》，而且展现了老报人“倚马可待”的本事，一度被新闻界传为佳话。 在《中国青年报》工作 1964年，您右派尚未摘帽，耀邦伯伯亲自点名，让您参与起草题为《为中国青年革命化而奋斗》的中国共产主义青年团第九次全国代表大会的报告。这份报告在耀邦伯伯的指导下征得各省市团委书记一片好评。 五七干校 然而，在十年浩劫的“文革”中，您又和“延安红小鬼”的陈模叔叔等人一起被打成中青报的“三家村”，进行批斗，并失去人身自由。1969年下放河南团中央“五七干校”，前前后后劳动了8年。1978年您再次被亲点，参与起草题为《在新的形势下进行新的长征》的团代会报告。艰难困苦的生活和诬陷诽谤的批斗，并没有摧垮您的精神，反而让您愈发清醒和坚韧。您提笔写下“苏世独立，横而不流兮。秉德无私，参天地兮。”您少年立志便与众不同，坚定不移的品质，令您心胸开阔无所私求，您辨明世俗纷扰，敢于横渡而不随波逐流，遵守道德毫无私心，确可参天地。同时也培育了我们自青少年起，面对任何困难和挫折都打不垮的精神和意志。记得1968年您还被关在“牛棚”里，您让妈妈代表您在我去兵团临行前的日记本首页上写下了“要学会松树和柳树的两种本领，即松树发育成长，不怕刮风下雨，严寒之中也能巍然屹立的原则性。柳树则插到哪里都能活，一到春天，枝长叶茂，随风飘荡，十分可爱，柳树有灵活性”。（注：大弟弟在我登上列车北去的那天去世；刚刚两岁多的小弟弟开始在各地亲朋好友间避难，成了“流浪儿”；我则因救火第一个到现场，被打了4年的“现行反革命”。还是在耀邦和杨勇两位伯伯亲自关心下，才得以平反。） 下放喂猪 录胡耀邦同志句 1978年，百废待兴，《中国青年报》终于复刊了，您又满怀激情带动和培养了像小川总、大同、杨浪等一大批中青年骨干，日后都各成为栋梁之材。为了更好地培养年轻的新一代，您还专门和黎群伯伯再续中青报的前缘，一起办起了团中央的青少年研究所。与此同时，妈妈则到了人民日报国内政治部，穿梭于两会和地方之间，及时传达中央精神，报道全国各地改革开放的动态。 为全国报刊写发刊词 人民日报社院内合影 1980年10月16日，《中国青年报》在头版头条发表通讯《敢于向特权挑战的人》，将相关事件公之于众，点名批评了王部长，在全国引起了轰动。在青年们受到鼓舞的同时，《中国青年报》点名批评高级领导干部的做法也引来了强大的质疑声。同年11月3日，您负责人则在《人民日报》上发表评论文章公开回应批评。 58岁那年，您被调到中宣部新闻局工作。在新闻局，您按照耀邦伯伯坚持改革开放的思路，推动了中国新闻的全面创新与改革，让舆论监督也成为一股力量。很多老同事们都很怀念！ 您说一辈子干过两件事儿，一件是干革命，再一件就是做新闻。觉得自己尽力了，奋斗了一辈子，没有遗憾。“世界潮流浩浩荡荡，顺之则昌，逆之则亡”，您用这句话鼓励现在的年轻人，应该看得远一点，用世界的眼光来看现在的状况，来完成自己新一代的使命。您把这根接力棒稳稳地交给了下一辈。 中宣部新闻局工作 世纪的思考与求索您在步入老年之时，正如西子湖的红梅傲霜而怒放。在从拼搏半生的新闻岗位上退休后，您的心里依然充满了对党、国家和人民的热爱，充满了对社会、时代和未来的思辨。离休后，您曾主持《民主与法制》的工作，还根据中央对外宣传工作领导小组的指示，以及当时外宣传工作的需要，和妈妈一起创办了中国卓越出版公司，为中国新闻出版界的体制改革做出尝试。1993年再度创办了《东方》杂志社。您在发刊词上希望《东方》成为反映我国当代知识分子的思考意愿和与之息息相通的园地，夏衍老和季羡老均撰文助阵。您先后大胆启用了像越光、大同、晓燕、正琳等一批思想活跃的年轻编辑和作者，让《东方》再次作为中国思想解放的一面旗帜成为了追求民主思想的宣传阵地。您将《东方》视为百年中国追求独立人格、自由思想的历史接力棒中短短的一程。您为此而骄傲，也为此而抱憾。 创立中国卓越出版公司 和《东方》杂志的成员在一起 东方杂志 2000年的一场车祸虽然让您行动不便，但是您的头脑愈发清醒，您还要为中国的民主、自由、富强和宪政继续贡献力量。您拄着拐棍，在参加总书记的座谈会上说：当代资本主义正张着两个翅膀在飞翔，一个翅膀是改革，另一个翅膀是高新技术。民主宪政可以借鉴外国的成熟经验，但不是也绝不能照抄西方模式。首先要解放思想，给人民以思想自由。要实现改革最根本的在于还政于民，还富于民。 好友看望交流 好友看望交流 好友看望交流 向好友赠予画册 您作为一个跨世纪的老共产党员始终在思考：“我们从哪里来，向何处去”的问题；始终在追寻百年圆梦的实践之道路；始终在为国强民富和现代化奋斗不已。 进入新世纪，您和妈妈虽然离休多年，当您们回到浙江老家时，仍念念不忘想为家乡尽心尽力，于是组织了一批由老中青记者组成的记者团，为浙江各地的改革开放做宣传。先后写下了从西湖改造方案，到义乌市场等一组组的系列报道，为家乡的建设擂鼓助威。 老新闻工作者聚会 　从上海地下党大沽路老宅走出来的一大家子 您又提笔写下了“路漫漫其修远兮”，作为座右铭，挂在书房里，激励自己。启立叔叔经常来和您在一起不断地探讨和追寻中国的改革开放和发展命运之路。他深有感触地说，“‘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应该是我们这一代人的共同心愿。”您直至94岁高龄依然关心国家和民族的发展命运，每日伏案坐在电脑前，接收来自海内外的大量电子邮件。妈妈2012年去世后，您和我们一起搬到了燕郊住。由于距离城里远了，电话成了您唯一的主动对外联络方式。但是总是经常有很多不同领域的年轻人聚集到一起来看您，一起讨论交流。已是九十高龄，当年参加创办中国青年报的老谢叔叔还时常自己坐公交车来看您。这也是您最开心的时刻。 “钟山风雨育赤子，尽忠报国兴中华”。您们为革命事业、为国计民生奉献了一生，您们的一片赤诚之心始终让我们年轻一代为之感动，也更是我们的榜样。 一生大爱与相伴 “爱是亘古长明的灯塔”。爸爸的一生可谓是为革命理想奋斗的一生，奉献的一生。您的大爱是为党和人民的事业孜孜以求，不懈努力奋斗的家国情怀，您的挚爱是与妈妈共同度过的革命人生。 您与妈妈的爱情源自革命的友谊，自从妈妈以地下党电台播音员的身份进入大沽路老钟家，您们就开始了同甘共苦，同舟共济的一生。 您们真的做到了这一生“无论贫富贵贱，永不分离。无论健康疾病，永远互敬互爱”。 您们从地下工作开始走到了一起，从上海《青年报》调到《中国青年报》在一起；打右派没能把您们打散，下放农村在一起；回中青报在一起；文革上干校在一起；改革开放，一起活跃新闻战线上；离休创办“卓越”在一起，直至创办《东方》，几十年如一日，依然比翼双飞。 60年钻石婚 您们一生相伴67载，您和妈妈的一生是充满正义、侠骨柔情和大爱的一生。从与小日本的抗争，到与极左派思想的斗争，您们都能为了公道，不计个人名利得失，而仗义直言，乃至自己身落井底。文革后期，您们也像耀邦伯伯那样，尽管自己尚未恢复工作落实政策，但是您们却为无数革命老战友、老同学及其子女的上访、落实政策、回京安排工作而到处奔走。大家感觉“钟叔叔和陈敏阿姨就是我们的依靠。”您们的热情相助，换来的是晚辈们对您们人格的尊重和一片亲情。一时间，三里屯的家就成了上访转接站。妈妈到了人民日报的国内政治部，为宣传各地的改革开放写下许多报道和文章；成为文革后第一批跑“两会”的老记者，您积极运用《人民日报》新闻舆论的背景和作用，努力为天下不平伸张正义。 唯一把您俩分开的，就是妈妈2012年先走了一步，留下您对她无尽的思念。妈妈走的那天同是新年伊始的2月。2月6日是妈妈的生日，在这天您却离开了我们。那么巧，今天将是我的生日，我和晓梅、雷雷，以及那么多关心您的老战友、亲朋好友和您在中青报的“弟子们”将要一起去为您送行，还有全体团小友们也都在为您送行，送您去到天国与妈妈相伴。正如启立叔叔在信中深情表达的“万般思恋在心头！可是我再也见不到你了。你的音容笑貌永远留在我心里！” 不生不灭，不来不去，在天化作比翼鸟，从此您们再无孤单与寂寞。您们永远在我们心中。海明10日凌晨于燕郊  送别尽管疫情期间，根据本人生前意愿丧事一切从简，未发讣告。2月10日上午9时，依然来自新闻界、文化界以及团中央后代等各界的代表近200人，来到八宝山为这位受人尊重前辈送别。 中国青年报的送行代表 中国新闻社和团小友的代表 部分感言： 悼念钟老金钟璞玉沛垚璋，柔韧刚强堪栋梁。青运导师凝正气，康庄大道绘东方。耄耋未见开新宇，世纪忧思撼庙堂。民主新风何日到？怀瑜握瑾赴仙乡。 牟广丰 2021.2.6于美注：康庄大道、民主新风、世纪思索皆是钟老文章题目所用过的文字，《东方》是钟老创办的影响力很大的刋物。 悼念钟老之二温和睿智满经纶，恬淡雅儒贯纵深。巨笔如椽惊社稷，檄文似箭射辕门。书生本色终难改，将士情怀老又新。一代宗师乘鹤去，漫天飞雪覆乾坤！ 牟广丰 2021.2.7于美恭送钟老：一腔热血，追求光明，纵为飞蛾不辞死；几度严霜，未改心志，犹是凤凰已重生。 中青报老报人郭家宽敬悼钟老千古——提耳言犹存痛定思痛“两头真”举目壮行在荜路蓝缕终为雄 《东方》杂志同仁梁晓燕在我眼中，他的底色是老派共产党人，正直，爱才，忧国忧民，这几乎是他从小就养成的习惯，多年的磨难也没有改变他。与他走在一起的还有李锐、何方、杜导正这些老人。岁月无情，他们正在不断凋零。我相信，在最后的这些岁月，他最关心的不是自己的生死，肉身成灰又有谁能幸免？我也早就明白，他的眼里为什么常含泪水。 傅国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