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

徒步上天

<p class="ql-block">2019.2《湖南文学》</p><p class="ql-block"> 告别</p><p class="ql-block"> 妹妹一开始没看到他,他旁边没有车,也没有成堆的人。他就站在商店门前的遮阳伞下,背包卸在地上。广州还是很热。</p><p class="ql-block">你一个人?妹妹又朝四周看了一下,好像还有人藏在某个地方。</p><p class="ql-block">嗯,他掂起背包,朝肩上挎。我一个人。</p><p class="ql-block">妹妹去拿他的包,出差?</p><p class="ql-block">看看你们。他把包甩到自己肩上,没让妹妹拿。本来想说看看你的,觉得面对面太矫情,临时又改成了复数。</p><p class="ql-block">妹夫也出来了,可能是妹妹出来时通知了他。</p><p class="ql-block">你怎么找到这儿的?妹夫比妹妹热情,也可能因为生份——很奇怪,越是生份越要表现出亲热的样子——硬是从他肩上抢下那个包。很难找的,这么偏的地方。</p><p class="ql-block">有名字总能找得到,他笑,暗暗得意于自己的聪明。</p><p class="ql-block">大舅好!门还没开,里面就有一个女生问好。应该是外甥媳妇。</p><p class="ql-block">外甥前年结的婚,他脱不开身,好像正忙禁烧督导工作。外甥很优秀,大学毕业后与同学一起在深圳创业。这个外甥媳妇,妹妹他们起初是不同意的,说是江西的,远不说,又不知根知底。外甥向他求救,他打电话批评了他们。找个河南的你们就知根知底了?小孩儿的事儿,他们觉得好就行了,又不是跟你们过……</p><p class="ql-block">房子不大,80多平,去掉公摊面积,两室和一厅都显狭小。外甥媳妇给他倒水,他连忙站起来接住,还是我自己来吧。外甥媳妇肚子大了,行动不便。</p><p class="ql-block">预产期下月19号,妹妹说。</p><p class="ql-block">他打开手机日历,在那个日期上做了个备注。</p><p class="ql-block">坐高铁来的?妹夫问。也得一上午吧?</p><p class="ql-block">五个小时。他说,我没坐高铁。</p><p class="ql-block">坐火车?火车可是得摇一天一夜的。妹夫又问,怎么样?好像他从来没坐过火车似的。</p><p class="ql-block">唉呀,吵吵嚷嚷的,半夜都没睡着。他喝了口水,走的时候忘记带茶叶了,白开水一点儿味道都没有。有个小孩儿一直哭一直哭,谁也哄不好。好不容易睡着了,又老做乱七八糟的梦,梦到要当数学老师,你说难不难?</p><p class="ql-block">你大舅数学不好,高考考了47分。妹妹给外甥媳妇介绍。</p><p class="ql-block">起来上厕所,看到日出——记不清多少年没看过日出了。真美啊,太阳就在小树林后面,先是红红的一块,露个头。像个通了电的皮球,一蹦一蹦的,就出来了……</p><p class="ql-block">火车晃的吧?外甥媳妇猜。</p><p class="ql-block">嗯,应该是。火车绕过一排高高低低的小房子——可能是一个小村子,太阳就蹦了出来……他突然停下来,他的话是不是太多了?虽然都是妹夫问出来的。妹妹结婚到现在,他也没有跟他们说过这么多话吧?</p><p class="ql-block">我得走了,妹夫看着表,很歉疚不能再听他说了。</p><p class="ql-block">妹妹替他解释,他现在在一个老板家里做厨师,每顿十几个人的饭。我闲着没事儿,也在那儿帮厨。</p><p class="ql-block">妹妹是来南方比较早的那批人。那时候妹夫刚转业,在战友开的酒店里当大厨,妹妹也被带过来,端盘子。后来战友移民加拿大,酒店转手,妹夫不得不找了一家小酒店。人家跳槽都是越跳越好,他没多少文化,又缺少学习理念,每次跳槽都像跳水,小饭店,大排档,后来只能做工厂的小饭堂。还好,那些家常菜无需变化,他才算一直没有失业。但无论如何,日子总比在王畈好。</p><p class="ql-block">你过来有事?外甥媳妇回到房间,妹妹趁机问。 </p><p class="ql-block">没事。感觉语气有点不耐烦,又赶紧找补,志远怎么样?</p><p class="ql-block">你都见了,还不是老样子?妹妹给他续了杯水。老板是潮汕人,待人不错,我们也都在那儿吃。</p><p class="ql-block">哦,省了好多啊。</p><p class="ql-block">老板很有钱的,他是拆迁户。拆迁户你知道不?妹妹像是突然想起来一个有趣的话题。</p><p class="ql-block">怎么不知道?这几年到处都是拆迁户的新闻,暴力抗拆,拆迁暴富……广东一个村拆迁,一下子造就了十几个亿元户。</p><p class="ql-block">老板钱多得用不完。每个儿子500平米的房子,一辆车。每个女儿是一套房子,一辆车。</p><p class="ql-block">他站起来,伸了个懒腰,人家的钱再多是人家的,他想参观参观这所房子。</p><p class="ql-block">老板7个儿子,三个女儿……</p><p class="ql-block">他怎么这么多孩子?</p><p class="ql-block">人家三个老婆啊!就是一个老婆,这边也都是好几个孩子,很少有独生子女。</p><p class="ql-block">他没有惊讶,他不是孤陋寡闻的人,虽然没亲眼见过,但两三个老婆的人他倒是听说过不少。</p><p class="ql-block">在这儿吃饭不?</p><p class="ql-block">王天路尴尬地笑了笑,简单点儿。妹妹之所以这样问,怪他,他来广州二十次总该有吧?没在他们这儿吃过一次饭,甚至都没有时间来看看,最多打一通电话。有一次离这儿倒是近,但要见的人一大堆,只好让妹妹他们过去,把人家送的一些土特产拿走。</p><p class="ql-block">妹妹去敲外甥媳妇的门,我下去一趟,你陪陪你大舅。</p><p class="ql-block">他知道妹妹是下去买菜,没拦她。</p><p class="ql-block">沙发上面是照片墙,大部分都是外甥的照片,从小到大。他站起来仔细看。</p><p class="ql-block">这张一点也不像您,外甥媳妇指着他和妹妹、妹夫的那张合影说。</p><p class="ql-block">是不像,照片中他端着脸。那应该是母亲不在的第二年,清明节,他算了算,差不多六年半了。</p><p class="ql-block">妈妈说她从手机里翻出来洗的,外甥媳妇说。妈妈说,您是我们家的骄傲。一有人来,她就会指着您介绍,说这是她兄弟,亲兄弟,在家里当局长。正局长。</p><p class="ql-block">她这个年龄的孩子当然不知道家里的局长会是什么样,他心想,所以才会在他面前这么无拘无束。</p><p class="ql-block">妹妹和妹夫一起回来了。</p><p class="ql-block">菜很快准备好,一个烧鸡,凉拌牛肉,红烧排骨,西红柿炒鸡蛋,面炕豇豆,还有一个刀拍黄瓜。</p><p class="ql-block">妹夫问,不喝点酒?</p><p class="ql-block">好啊,他在酒桌旁很少这么爽快过。</p><p class="ql-block">妹妹慌忙去找酒。在他们面前,他好像一滴酒都没喝过,虽然他们知道他在外面免不了。</p><p class="ql-block">没有好酒,妹妹拿出一瓶广东本地酒。</p><p class="ql-block">这酒怎么能喝啊,妹夫要出去买。</p><p class="ql-block">他拉住他,怎么不能喝?自己人,是个意思不就行了。</p><p class="ql-block">妹夫只好坐下。打开酒,先给他倒了一杯,自己也满了。</p><p class="ql-block">我记得,七十多一瓶呢,妹妹一旁说。</p><p class="ql-block">他知道妹妹的意思,七十多,不便宜啊。这让他想起那次陪县长出差,办公室还有一个刚毕业的大学生跟着他们。办完事回去,县长心情愉悦,说想喝点红酒。那大学生也机灵,说车上都备着哩,白酒红酒都有。县长喝了一口,又吐了出来。什么酒啊,这么难喝?大学生也是妹妹这种表情,怯怯的,又有点不服气。县长,一百多一瓶啊。一听这话,他嘴里的酒也喷了出来……</p><p class="ql-block">他小口抿了半杯,确实不怎么样。南方酒度数低,像是没有勾兑好,水是水酒是酒的。</p><p class="ql-block">妹妹给他搛菜。你大舅最喜欢这道菜,西红柿炒鸡蛋,鸡蛋要直接淋到西红柿上,掺在一起炒。</p><p class="ql-block">还有面炕豇豆,他接过来。有一年豇豆便宜,跟扔了差不多,父亲也不费劲弄出去卖了,家里顿顿吃豇豆。母亲变着法子做,他最喜欢吃面炕的。妹妹哪里知道,这些他早就不喜欢了,他现在喜欢的是龙虾,是鲍鱼,是妹妹听都没听过的海鲜。</p><p class="ql-block">早知道,叫上天兵他们了,妹夫说。</p><p class="ql-block">他知道妹夫的意思,没想到他会在这儿吃饭。他主动和妹夫碰杯,不急,反正都要去的。来,敬你一个。</p><p class="ql-block">不敢不敢,我敬你,大哥。</p><p class="ql-block">几杯酒下肚,妹夫的话多了起来。大哥,妈不在的时候你做主兄妹三人每人摊一份,没把我刘志远看成外人。来,我再敬大哥一杯!</p><p class="ql-block">妹夫说的是母亲的丧事。本来是兄弟俩分摊费用——王畈那儿女儿是没有养老义务的,但妹夫主动要求算他们一份。算就算吧,他明白妹夫的意思,摊了费用就不是外人了。他劝弟弟,我们花了钱是不假,但妈最后的日子还不是你姐一直守着?</p><p class="ql-block">咱们仨,看样子还是天兵最能喝。他想把话题岔开。</p><p class="ql-block">他呀,不行。像是证明自己比他能喝,妹夫说着又喝了一杯。</p><p class="ql-block">八月十五我们两家一起过的。妹妹说,你外甥也放假回来了,他们那边五个——王旭住校,没回来,娜娜回来了,带着她男朋友……</p><p class="ql-block">男朋友?她不是刚考上大学吗?</p><p class="ql-block">是啊,听说高中就在谈。加上我们这边五个,一共十个人,屋里挤得满满的。我跟小黑做的饭,十二个菜,两个汤,吃得精光。你外甥喝多了……</p><p class="ql-block">小黑是弟弟的老婆,长得黑,也姓黑,家里人都叫她小黑。</p><p class="ql-block">娜娜男朋友没喝多?妹夫替儿子分辩,两个人都醉了好不好?</p><p class="ql-block">他笑了,妹夫不喝酒时可是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啊。两个大人都没喝?</p><p class="ql-block">都没喝,妹妹说。天兵要开车,志远血糖高。小黑倒是喝了,但有准女婿在,没敢放开。</p><p class="ql-block">他找到酒瓶盖,拧上。你血糖高,不能再喝了, </p><p class="ql-block">没事,你该来几次?妹夫旋即意识到自己话里有问题,急忙修正。我是说,你来得少……</p><p class="ql-block">大舅是第一次来吧?以后多过来玩嘛。外甥媳妇说,我妈说你第一次来我们家,我都不相信。</p><p class="ql-block">他觉得脸上发热,好在正在喝酒,看不出是因为酒还是惭愧。</p><p class="ql-block">妹夫不知道从哪儿又拿出半瓶,给他倒满。</p><p class="ql-block">没事儿吧?妹妹试探着问他。能喝就再喝一点儿。</p><p class="ql-block">我多喝一点儿,他说,志远少喝点儿。</p><p class="ql-block">凭什么我少喝?妹夫不同意。</p><p class="ql-block">他喝多了,妹妹给他们续水。</p><p class="ql-block">谁说我喝多了?今天大哥在咱这儿,我高兴。你说是不是,大哥?</p><p class="ql-block">嗯,我也高兴。</p><p class="ql-block">妹夫喝完,顾自给自己倒上。大哥,我得跟你告一状,天兵不厚道……</p><p class="ql-block">刘志远!妹妹声音高了八度。</p><p class="ql-block">让他说吧,兄弟之间有什么不能说?</p><p class="ql-block">就是嘛!兄弟之间有什么不能说?要说也不算什么,几万块钱利息。他让我给他弄了十万块钱,说是一年三万块钱的利息。用了两年,一分利息没给,还说我们买房时他们也帮过忙,一分利息都没要……</p><p class="ql-block">是这样,妹妹抢过来。关键是那钱不是我们的,是志远哥的。三四年前,天兵说有一桩生意,稳赚不赔,急需钱,让我们帮他弄,利息三分。开始我们没当回事,你也知道,我们还得供房,你外甥又要结婚,哪有闲钱?后来他三天两头打电话过来,催我们。志远的哥听到了,把自己的出租车卖了——他在老家县城开出租,听说生意不怎么好。做什么生意能有三分的利啊?志远的哥想着这种关系,应该不会有什么事。后来天兵说没挣到钱,利息一分也没开……</p><p class="ql-block">没挣到钱他怎么又买了一辆车?妹夫在桌上顿了一下酒杯。</p><p class="ql-block">他不知道该怎么劝他们,自己闷着头又喝了一杯,像是自罚。</p><p class="ql-block">现在我们夹在中间,左右不是,妹妹说。</p><p class="ql-block">他知不知道那钱是志远的哥的?</p><p class="ql-block">知道啊,妹妹说,给他的时候就跟他说了。</p><p class="ql-block">他不信,妹夫补充,老以为是我们想要那个利息。</p><p class="ql-block">没打借条?</p><p class="ql-block">打了,志远给他哥打的——天兵也给我们打了。天兵就是不信,说借条还不好弄?</p><p class="ql-block">他接了一个电话,支支吾吾的,说的都是半截话。</p><p class="ql-block">嫂子打的?妹妹问。</p><p class="ql-block">嗯,他不想多说。九点多了,结束吧。</p><p class="ql-block">你住哪儿?妹妹问。</p><p class="ql-block">住哪儿?他看看沙发,我睡沙发。你想让我住酒店?</p><p class="ql-block">妹夫的酒像是突然醒了,我去给你定个酒店。 </p><p class="ql-block">去哪儿定?这个时候,定不上的。我喜欢住家里,酒店冷冷清清的。</p><p class="ql-block">家里没酒店条件好,妹夫说。</p><p class="ql-block">就住家里吧,又不是外人。妹妹安排说,哥睡我们那屋,我跟你外甥媳妇睡,晚上也好照应她。志远睡沙发。</p><p class="ql-block">那不行,我睡沙发。</p><p class="ql-block">你是客,怎么能睡沙发?妹夫给他找来拖鞋,告诉他冲凉时哪边是热水哪边是冷水。</p><p class="ql-block">洗完澡,正准备睡下,妹妹敲门。没喝多吧?她提了一瓶热水过来,放在床头边上。</p><p class="ql-block">没有,他说,这点酒不算什么。</p><p class="ql-block">走到门口,妹妹又转回身。哥,你犯错误了?</p><p class="ql-block">没有啊。</p><p class="ql-block">那……</p><p class="ql-block">没事,你放心,就是想来你们这儿看看了。来晚了,别见怪……</p><p class="ql-block">哥说到哪儿了,妹妹打断他。没有就好。早点睡吧,折腾一天了。</p><p class="ql-block">睡不着。老婆打电话其实是问他们的反应。他说还没说呢,没找到合适的机会。工作的事儿好说,但身体怎么说?妹妹很敏感,他确实辞了职,不久前。胰腺癌,晚期。他们查了很多资料,决定保守治疗,不再做手术。病情也没跟外人实说,怕人家来探望,麻烦不说,自己压力也大。小毛病,需要静养,跟国外留学的儿子也是这么说的。工作交接后的第一天,他的电话明显少了,心里格外轻松,同时也有点失落。熬了两天,那种空落落的感觉越来越强烈,他当即决定来广州。父母都不在了,他想去看看弟弟妹妹。老婆要陪他,他没让。老婆得请假,再说了,他也说不定得几天。上了火车他又有点后悔,这算什么,想从弟弟妹妹身上找点儿亲情?还是告别?</p><p class="ql-block">本来想趁着喝酒说说自己的病的,谁知道妹夫又扯出利息的事。也不能怪妹夫,他想,主要是他说要在这儿吃住时他们的反应刺激了他。这么多年来,他在干嘛?来广州这么多次,竟然没有来看过他们一眼,哪怕陪他们吃顿饭都没有,凭什么你需要亲情时就来找人家?最亏欠的是这个妹妹,她为他们家付出最多。他上学的时候,家里正需要一个劳力,妹妹就辍学了。王畈是菜园,家家都要有赶集卖菜的人。妹妹那时候刚刚读到五年级,尽管是她自己不喜欢读书,但繁重的农活压在一个还没成年的女孩儿身上,任谁都会于心不忍。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弟弟来接他,他有车。</p><p class="ql-block">弟弟还没变,穿着件花色的丝绸质地上衣,敞着怀。非要他姐也跟过去,反正车上有空。妹妹想去又有些犹豫,眼睛看向妹夫。妹夫说,去吧,你那点活儿我替你一块儿做了。咱哥难得来,你们好好</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