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工王长寿

万古江山

<p class="ql-block">  不知他从哪里来,最终又去往何方?时不时在眼前晃动的那圆头圆腦,浓眉大眼一幅憨笑的招牌脸仍然清晰十分。看似一身壮实,明显的"肉疙瘩"却像一团糯米糍粑,连性格也随其形象唯唯诺诺,软不哪叽。他,就是一蹲我家十余年的长工,大名王长寿。</p><p class="ql-block"> 那时我家因抗日战争躲飛机轟炸,搬回了乡村老宅,父亲仍留城工作,孩子们均住校读書,十来口人的家务实难承受,必得雇佣,因生活在乡村,吃喝都得自立更生,所雇长工的任务就非常实在,碾米、种菜、喂猪、购物、抬轿,诸多事事都需有人打理,这些繁杂的家务也自然压在我母亲和长工的肩上,二人为我们扛起了这个家。主僕二人性格迥异,一个是干练雷厉风行的急性格,一个却是疲踏叽歪的慢性子。王长寿憨笑少言,妈戏赞他"金口难开",奇特,如此反差竟能合作愉快,许是性格互补、主僕缘份。更因我母亲赏识王长寿的忠厚勤劳,不打堆惹是非,风清气正的环境不容污染是母亲底线。尤其可怜他无家可归,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孤身,据说是因躲抓壮丁,从山区出来打工,宁願卖苦力也不願"保家卫国"当国民党的兵。</p><p class="ql-block"> 他粗短身材,常年,夏天一身白粗布对襟短衫,冬天着天蓝粗布棉襖,色泽明快、干净,受主人调教,从不邋遢,一双边耳子草鞋,除上床睡觉汲踏上主人给的舊布鞋,一年四季部不离不棄,踏着它走遍乡间小路,走过城市大道,涉足大千世界的山山水水,行走尘世人生。</p><p class="ql-block"> 别小瞧这王大师傅咧,他竟是定格在我思绪中铭记的一座木刻画像。我家除母亲外,我竟成了王长寿的老搭档,一日三餐"盤中餐"碾出米粒确包含了跟他合力的功劳,他驾驭老黄牛,我扬鞭追打牛屁股,畜牲帶人转圏圈,这碾米活路从小学到中学竟像承包了似的。除此外,酷暑夏夜小河罩螃蟹,他抓蟹我照明。菜园子腾地搬包谷,我靠边站等他挑选出甜蜜蜜包谷梗,那是乡村孩子通吃的甘蔗,桩桩件件都有我尾随的身影,谓之搭档也贴切。为了干好活路,王长寿祭出了他的本事,怕我烦了耍疲气,总是诓我,碾完米保证在竹林捉几个"竹铃(昆虫)"让回家在灶孔紫沫灰里烧熟吃,这诱惑无疑特凑效,因烧竹铃实实在超越当今的烤羊肉串,醇香天然味,是餐馆里的达官贵人都享受不到的"极品"。还时不时讨好我在水田头尋找几颗荸荠;在地里挖几个又大又甜的红心蕃苕。这招特灵,是对嘴馋者的对诊下药!别看他时有笨拙呆傻状态,骨子里腦袋瓜转阛、灵活,一目了然的外拙内清。他看准了利用我这搭挡,小时用"诓“,大了以各种讨好"行贿"其目的就是顺顺当当完成他的活路,把他全身具有的大大小小优点一股腦儿和盘托出,渴望领赏。原来他那憨笑里 却暗藏着王式精明。</p><p class="ql-block"> 客观情况促成我老跟王长寿打交道。</p> <p class="ql-block">  上中学时学校迁至甘寧垻场镇,离家六十华里山路,交通工具只能是坐轿子,每学期都是他抬轿送我上学,搭上大堆行礼,真不轻松,而他还总是抬后座,让别人抬前面,不知他是真傻?还是君子似的谦让?每学期还得跑两趟学校为我送伙食粮,捎带些妈给我安顿的林林总总好吃的东西,因此他竟成了我盼望的幸福使者,一个没有车骑仅靠两腿行驶的"専差"。正是这样频频的交道,他也不少出我的洋相。记得那是在我高中毕业的上学期,一个春意盎然,春困撩人的上午末节课,按奈不住有的同学打盹瞌睡,有的精力分散,突然从后面教室小门传来粗声粗气的一声"滿姑孃",这再熟悉不过的声音惊得我不由自主的脸红脖子粗,我敏感到是王长寿送口粮来了。瞬间,全教室同学像听了口令齐刷刷的向后转,尔后哄堂大笑。此时此刻,倒是为啄瞌睡的同学醒了神,对于我确是不小的难堪,幸得遇上了班主任的课,他善解人意,解围批准让我走出了教室。</p><p class="ql-block"> 于是我气急败坏的推搡王长寿一路厉声数落他出我的丑,他仍堆着一脸憨笑说:怕暗了(晚了)摸夜路嘛。也是不容易,来回百多里路咧,我收回了刚准备怼他的话,急带他去总务处伙食团办完缴粮手续,送他出校门已临中午,让他对门面馆吃点东西再走,他却肩挑空粮袋一甩一甩边走边答:去烟垉梁(西路上供路人小吃摊)喝稀饭解渴。我知道他是省出母亲给他的盘缠钱去了结那买兵役的阎王债,真可怜,我长吁了口气,原谅了他。一直目送他踢踏着两脚,肉墩墩的背影渐行渐远,逐渐消失在一片春光中……。回转身我抱一大袋妈妈捎来的麥芽糖,甜醪糟,腊肉炒风豆豉等好吃的东西,暗喜可分点给要好的同学吃,吃了塞口肉,嘴软不再取笑我。可料想失败,个个吃了嘴不软,见头见尾叫我"滿姑孃",完全忘记了我的尊姓大名。这段当年让我气急败坏,出尽洋相的片段,竟成了如今记忆中有趣的片花。</p><p class="ql-block"> 岁月无痕,当是时间的印证,49年那个動荡不安的时代,老百姓徜徉徘徊在春秋的代序。国民党兵败如山倒,一些城市均成无政府状态,县城弥滿了恐懼紧张气氛,又时置我高中毕业学年,记得那个暑假我是带着沉重情绪回到毛垻老宅度假,由于时局的影响,昔日那寧静的乡村、绿阴的盛夏、安逸凉爽的宅院一扫而去,僅留下厚重的郁闷。</p><p class="ql-block"> 家人聚集,筹备口粮的碾米任务例行落在王长寿和我这个搭档身上,可这次是帶着情绪而为,加上天气的特别躁热,踏进碾盘屋,那曾经带着微微草香的牛糞味变得刺激无比,直冲腦门,我一手摇着蒲扇,一手狠抽牛鞭,心绪杂乱,想着毕业后,路在何方?眼前一遍茫然,伴着吱叽呀呀的石磙碰击声,空气变得憋闷沉寂。王长寿看我拉着脸怕我耍疲气,主動搭腔,开启"金口"要给我传个新闻,他少有的装腔作势娓娓道出:他前些时赶场在场口人堆里听到的议论:"一个放牛娃儿在山上割草见一个硕大黄埆树,树身亮光闪闪,走近一看,是树洞里烛光照得洞内亮堂堂,一张八仙桌供了两支高两尺的红香烛,后面立了两塊铜牌,一塊写着朱毛,一塊写着介石,那朱毛的烛闪着金光,介石的烛已燃到了底,堆起一滩烛泥,忽然朱毛的烛一阵唬唬火笑彻底吹灭了介石的烛光。吓得放牛娃爬起就跑下山……。“该死,闭嘴"。我厉声一吼,顿时他那得意忘形儍笑的脸像吃了晴天霹雳,见那被惊吓扯歪的五官又心生怜悯,不好意思,转缓口气告诫他切莫再给别人摆道这新闻,让特务知道就不止是抓你当壮丁,是要抓你去坐牢咧。他轻声嘀咕"我才不怕呢",接着大声回應,"没跟人摆道过,连五老爷娘子(称我妈)都没说,知道她不信鬼神"。我捉摸他轻声嘀咕的那句细细品味,尤如喝下了一杯心灵鸡汤。好个王长寿,不过就是个新版阿Q。老黄牛拉着石磙转圈圈,散发出吚吚呀呀的呻吟,我们默默沉寂在牛糞的浊气中。这是碾米合作的最后一次,也算是谋面的最后一次。</p> <p class="ql-block">  对王长寿有兴趣细心去剖析,是源于对他身世的着迷,一个无家可归的可憐人,没了父母,难道兄弟姐妹,三亲六戚都没给剩下?这么干净的孤身一人,独闯天下,想象一定是个有故事的人,难不成是身世的悲惨让他沉默寡言,勉开金口。亦或是世态炎凉,使其麻木不仁。但那从不收敛的憨笑,看不到一絲忧伤平静的表情,勤劳从容的干活,那又是出于甚么?真是费解!</p><p class="ql-block"> 时局定调,"朝代"更迭。解放初期,王长寿仍留我家,见主人双双衰老,子女又天各一方,倒反转心生怜悯,有人说他傻,也是,冷对贫雇农的金字招牌而不顧,他单纯的头腦只装着好与坏之分,对階级斗争一窍不通。直至土改,主人再三劝告他回原藉分田地,方才依依不捨的离开我家。试想:万物物种能立于自然界适者共存,人又何不能和偕共处呢?几十年光阴弹指一挥间,他那鲜活深刻的形象仍不时晃悠在眼前,我仿佛又像站在万女中校门口目送他踢踏着粗壮的双腿渐渐远去,远去……。这次是永远消失在尘缘中,他那憨笑的招牌脸背后藏着的是一颗善良、仗义的良心!</p><p class="ql-block"> 蓦然回头,我肃然起敬!人面不知何处去,挑花依舊笑春风!他从哪里来,又去向何方?是留下了个永远也猜不透的谜!</p><p class="ql-block"> 庚子年腊月三十 于西安</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