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家奶奶

菲菲

　　初识婆家奶奶是她67岁。个头不高，身材偏瘦，腿脚灵便，勤劳善良。在那个陌生的家里，因丈夫而居，天长日久的生活，实际还得靠自己。奶奶和我关系最亲近，我们之间总有讲不完的话题，她给我讲她年轻时的陈年往事，爷爷对她、她对这个家……从奶奶嘴里我了解爷爷脾气暴躁，爱骂人，动手打女人，典型的大男子主义者！奶奶说有爷爷的日子，她从未说得算过，爷爷走了，她也没咋伤心，用她的话说：如果爷爷还在，那么今天她也早就去了。

可奶奶的厄运并没结束。奶奶75岁那年，她的依靠——公公因病去世，奶奶的精神丧失了依靠，成了浮萍，在水中飘摇。命运给这个多桀的老人狠狠一击，她伤心难过，但她又天性豁达，难过后依然坚强乐观地生活，我想像她这样性格的老人，一定能长命百岁：心胸宽大，能容大事。正如我所愿，奶奶一直都在。

奶奶爱生活，爱每个人。每每有人问起：“您身边的人品怎样？对您怎样？”她总微笑平和地说：“都中，都中！”她的微笑藏着她的善良，奶奶是典型的相由心生者——慈眉善目，精神矍铄。在她的心中没有恶人，正所谓“爱出者爱返，福往者福来”，所以她延年益寿。

可今天我不希望奶奶延年益寿了，因为她卧床快一年了，并发老年痴呆到什么都不记得，一动都不会动。饮食只能吃流质性食物，饥饱不知。瘦到皮包骨，并得了褥疮，可怜的老人，还那么坚强，痛而不言，看了就让人心疼！她双脚紧紧盘在一起，换纸尿裤时掰也掰不开，突然觉得这就是生不如死吗？但生命在此刻却如此倔强，90岁的奶奶，坚强地活着，如果说好死不如赖活着的话，奶奶这一天天一定是“痛并快乐”着，可我还是心疼她！此时见她不如翻开记忆：

夏日的黄昏，晚饭后奶奶和我一前一后去屋子前面的小山散步，奶奶背着青筋突兀的一双小手，我吊儿郎当跟在她身后，我身后是家里养的几只小鸡，夕阳下，把我们的影子拉得老长老长，微风徐徐，阵阵花香，我随心随手采摘些蓝色鸽子花，回家插在花瓶里，那一抹兰总让人幽静，雅思。脚下是绿地，眼里是和谐，让人心静神怡。就这样晨昏相伴，四季相依。不知不觉奶奶一点点快乐地老去。

山村的冬夜格外长，格外冷，每天我下自习回家，扑进暖烘烘的小屋，火炕、热被窝、等我回家的慈祥的奶奶。其实，人生最幸福的事莫过于：夜里有人亮灯等你回家！进家我首先调理好火炉，再和奶奶浅酌一杯，觥筹交错中总是那么随意、默契、自在！仿佛我们是一对忘年交，不是婆家奶奶和孙媳。我讲我一天发生的事，她是忠实的听众，有时她讲她的事，末了，总乐呵呵的嘱咐我：“凡事别往心里搁！”她心宽也让我宽心！冬夜很长，时间凝固了，画面定格了：一铺炕，两个人；一壶酒，两颗温暖的心；一个家，温馨而有烟火气！

　　我也常常取笑奶奶的名字 ——李连英。“奶奶，谁给您取的名字？您知不知您的名字是大倿臣的名字？”您傻傻地问我：“倿臣是什么意思？”“奸臣！”我不怀好意地笑。“奸臣是啥？”“大坏蛋呀！”看样子奶奶很伤心，片刻又哈哈大笑，“啥就啥呗！”您笑眯眯地说！您我之间总是零距离，就我们两个在家，您喊我同志，我也喊您老同志……可惜今天您什么都不记得，这些年里，我耳朵里装满了婆家人的可憎，可您是我在婆家的娘家人，在您的爱和关心下，我也是广撒善良，如果可能，我真心希望您健康的一直走下去。

丈夫因工作调动带女儿去离家几十里的县城上班。家里我们三个留守。恰值公公去世那年，婆婆心情不好，冬天她不想我留在家里，便催我住校，我知道奶奶舍不得我离家，但没别的办法，当我带着行李离家时，您躲到大门外，泪流满面，我拍拍您肩：“回去吧，想我就去学校找我，我给您买好吃的。”转身离开时您泣不成声，我没敢回头，但我知道您一定等我消失在您视线外才肯回家！

终于在县城里有了我们的家，我们买了一个小区的五楼，宽敞明亮。奶奶说生活质量上来了，但您说您不喜欢这里像住在笼子里，下楼下不去，又找不回来。是啊，在一个大字不识的您眼里，家在这个陌生的县城里，成了迷宫。为了让您过的舒服些，我得先教您找到家，于是开始教你数字1、2、3、4、5。我辛苦教了一上午，当时您是认识了，我还大力表扬您。谁知午休后我再出示5让您认，经过您努力辨认后读：“2”让我哭笑不得。教了这么多年书，终于等到您，怎么都没教会，本想您认识5了就可以下楼放风，找到五楼就找到家了，这时我才发现，走文化路线是不行了，只能走别的路线为突破口，奶奶还是聪明的，最终您还是能找到家，也适应了这里的生活，尽管您一直不是很喜欢。

　　而如今再能干的人也扛不住岁月了，奶奶老了，和外面的世界隔绝了，她和大时代的日新月异完全脱轨，就这样安静地躺着，两耳不闻窗外事，不论我说什么，她都不回答我。有时我想她会想些什么？还是根本就什么都不想？

奶奶似乎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懂，俨然成了一尊石刻的老人，丈夫给她清理褥疮，我是不敢直视的，但仅有一次，我真真切切看到那暗红的伤，并结了痂，那一刹那结痂处无限放大，胃里像有什么东西翻涌，搅得心都抽紧了，心情低落到谷底，整个晚上都不想说话，夜里还做了噩梦！医生无能为力的事，您还是那么坚强，此刻的生命真真该值得敬畏！

一年来，不论谁讲话，奶奶都无动于衷，仅有一次，她曾孙子喊他时，她的眼角艰难地滚出两滴浑浊的泪，我幡然醒悟，可能在某个瞬间，她还是原来的奶奶。

2020的冬天最冷，奶奶最近看似很舒坦，躺在床上，腿略伸直些，但吃东西却明显减少，我总觉得奶奶习惯了这种流质性食物，她来日方长，年在不远处等她！可能冬天太冷了，奶奶累了，她睡着了！

往事历历在目，人去床空！我呆呆地想：奶奶的褥疮终于不疼了，也许以后的冬天也不会这么冷了！